细细的暗红色,明明不长也不深,却怎样都不肯消失。
她想起三年前,自己在医院里睁开眼睛,整张脸孔都又胀又疼,用尽了力气稍稍挪动一下,然后在旁边的窗户里看见自己被厚厚包扎的整个脑袋。
她因为从帆船上跌下,头撞在了螺旋桨上,造成了颅骨的断裂,几乎丧命。
她苏醒过来之后,医生每天来看她数次,跟她说话,谈谈她的病情,又闲聊点别的事情,她却一句话都不肯回答,当几个穿白大褂的讨论是不是应该再做一下检查,看一看她的大脑神经会不会受到损伤而导致不能说话的时候,她终于张开嘴巴,声音嘶哑的问他们:“谁,谁让你们把我救活的?”
可是没有办法,人的生死像单纯的赌徒抽纸牌一样,老老实实,逆来顺受。该死的时候要死掉,被救过来又得残喘着活下去。
从四月到七月,她的伤渐渐好转,裹着头的白色纱布越来越少,一直到被彻底拆掉。
她再没有见到丹尼海格。
他每天都有鲜花送来,雏菊,玫瑰,鹤望兰,向日葵,铃兰……各种各样美丽的鲜花,可是他再也没有出现。
这也让她轻松许多,他最好不来,否则他们之间说些什么呢?
她知道丹尼海格真的要说再见了,是这一天他的律师来医院里看望她。
她穿着医院的小褂子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位一直给丹尼办事的傅里叶先生将很多文件从自己的公文包里一样一样的拿出来,放在她的面前。
她拿过文件来打开看,题头上写着:财产赠与文书。
丹尼海格送给她几处房子,有里昂的,有巴黎的,也有在天蓝海岸的;两辆车子,一些珠宝,这些都附有照片和说明;最厉害的两匹正当年的成绩很好的赛马,寄养在巴黎的跑马场,不算它们本身的身价,就是每个星期进行比赛所赢得的奖金也让人咋舌;当然了,还有一张数目巨大的支票。
她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抬头看看傅里叶律师:“这是,什么意思?”
傅里叶律师说:“丹尼赠一些礼物给您,您在每份文件上签字,然后我去处理税务方面的事宜。”
她摇摇头:“可是他为什么要赠给我这些礼物呢?……丹尼海格就是这么打发掉每一个失宠的女人吗?”
傅律师没说话。
这么棘手的问题,律师都被难为住了,她说:“您有烟吗?”
傅律师从怀里掏出烟盒和火柴,给她点上,慧慧侧着脸,深深地吸了一口。
傅律师说:“如果您还需要好好看一下这些文件的话,我把复印件给您,您仔细看一下,什么时候签字接受了,请给我电话。”
她没有同意,只是把所有的文件都拿过来再翻一遍,一边翻一边说:“他是真的慷慨,所以就算是我跟他再要点什么,他也会给我的,是不是?您帮助他办过多少个这种案例?我得到的东西比不比别人多?”
律师这时说:“您问的这个我回答不了。但是我为丹尼工作15年了,有一件事情印象最深。几年前我们正赶着开会,差几分钟就要迟到了,那时路过一家不错的家居店,丹尼忽然叫司机停车,他进去那家店,看中了一种白色的长羊毛地毯,他把鞋子脱下来,踩上去试一试,来回走了好几圈,扬着头,细细体会——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做的——后来我去您的住处找丹尼的时候,看见那条地毯。”
她轻轻的笑,原来是这样的,那条豪华而舒适的地毯是他精心为她选择的。可是,他送给她的哪件东西不精心呢?她是被他真正的宠爱过的。可是这并不能够否定他的风流,这并不能救活那个摇滚歌手,这也不能抹杀她心底里和身体里那些疼痛的回忆。
慧慧把那些文件整理好,然后把它们摞在一起推到桌子的角落上,她对律师先生说:“请将这些拿回去,我不会签字的——我不要。我不稀罕。如果丹尼海格问您,请您一定原封不动的转达我的话:我不要他送我这些东西来补偿我,因为,不是他打发掉我,是我打发掉丹尼海格。先生,请一个字都不要漏掉。”
……
她仿佛现在也能体会到当时的怒气,木梳在湿漉漉的头发上不太顺畅,往下用力的一带,头皮上有点疼,几根长头发被带下来。她把它们从梳子上捻下来,那是一把木头梳子,上面刻着她的名字。
……
在医院的花园里,她遇到了一位老朋友。一个大屁股的小孩儿在站在篱笆旁边,把上面蔓生的紫色的灯笼果揪下来一个一个的放在嘴巴里。她在后面看了他半天,小孩儿忽然觉得不对,回过头来,除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那张脸让她觉得有点印象。小孩儿的腕子上带着一块卡通表,一只蓝兔子。原来是他。
她走过去,蹲下来,看那张小脸孔半天:“我认识你,你也病了?”
蓝兔子看看她,指着她的脸说:“还说我,你很苍白。”
他样子没有变化,可是连“苍白”这个词都会了。
“你记得我吗?”慧慧问他。
蓝兔子摇摇头,然后手心张开,里面是三四个灯笼果:“吃吗?”
慧慧拿起一枚放在嘴里,咬破了,细小而强烈的酸味儿,她问蓝兔子:“你生了什么病?”
“不知道,”他耸耸肩膀,“每天打点药,吃了再吐。”
“那次你让我许的愿,写在你的小本子的那个愿望,实现了。我还没谢过你呢。”
蓝兔子笑起来:“不用客气。你又有新的愿望了吗?”
她还没回答,蓝兔子从自己短裤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册子:“有的话请再写在上面。”
慧慧接过那个小册子,里面夹了很多小的卡片,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愿望写在上面,“我想要去肯尼亚旅行”,“我想见到一只真的鹈鹕”,“我想要蜜雪儿爱上我”……她终于找到她自己的那张卡片了,过了三年了,它仍然在蓝兔子这里,记载着她对他那最初的爱情。
我想要见一个人:丹尼海格。
她捧着它,手指不能自已的战抖,眼泪夺眶而出。
她咬着嘴唇不出一声,任眼泪蔓延在脸上,那是剧烈的疼痛,最终的绝望还有哀悼,对自己过往的青春和所付出的真情的哀悼。
蓝兔子拍她肩膀,奶声奶气的安慰:“写吧,写上新的愿望,这一次不要募捐了。你想再见到他,对吗?写上吧,一定能够实现的。”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摇摇头,她看着蓝兔子的黑眼圈和小胖脸问道:“我眼前的这个小绅士叫什么名字?”
蓝兔子四处看看,知道她在说自己了,笑着回答:“我叫阿库瓦,A…Q…U…A,我是意大利人。”
慧慧于是在卡片上写道:我想要阿库瓦先生尽快好起来。
蓝兔子已经认识那上面所有的字了,读完了便伸开小胳膊,紧紧的拥抱她。
……
第二部 第二章
三年之后的齐慧慧在商业区拥有一小爿店面,专门卖来自中国的蜜蜂产品。
说起这个来,又得回到她刚出院的时候。拿到了学位,应该找个工作,正在准备简历,四处分投时,小多从巴黎回到里昂来了。她不是一个人,转了一大圈,跟她注册结婚的男士居然就是当年一声不响失踪的南方人小裴。
所有的谜语都有时效,时间一过,谜底就揭开了。
当年替老板倒卖中国香烟的小裴把烟存放在小多和慧慧租住的房子里,警察得到了房东老太婆的线报第二天早上过来搜查的时候,他就站在街的对面,本来是来打算把烟都取走的,差一步,否则也被警察逮住。当时着了慌,什么也顾不上,第一个念头就是跑,能跑多远就多远,一路逃到巴黎,谁知事后居然风平浪静了,因为小多和慧慧什么都没有说。他也得找出路,想赚点钱,想尽量留在法国,小裴于是报名当了雇佣军。跟着一帮走投无路的臭烘烘的黑人和流亡者要被派到非洲去的时候,得到他的消息的小多居然一路杀到了。
俩人见面,小多当时就赏了他一个耳光。
“是你害我?”
他说:“是。是我害你,我就不该把那些东西放在你那里。”
他什么都没有,从上衣兜里拿出所有的美金来,塞到小多的手里:“这个你留着。”
小多当时就哭了:“我,我一路找到巴黎来,就是为了这个,是吧?我贪你这么点破钱,是吧?”
小裴也哭了:“我当雇佣军的事儿你可别在跟别人说啊,我怕他们告诉我妈妈。”
俩小孩抱头痛哭一场,第二天小裴就去了非洲。
慧慧在丹尼海格的黄金屋温柔乡里的时候,小多在巴黎打工念书,小裴在非洲的法军军营里时刻提防着来偷袭的游击队。慧慧最终跟丹尼海格分手的时候,小裴服完了三年的兵役回到巴黎,跟一直等待他的小多在大使馆结了婚。
当过雇佣军的小裴拿到了在法国的永久居留权,也赚了一些钱,两个人打算开个餐馆。华人餐厅在巴黎的竞争很激烈,他们两个就回到了里昂开了一家店。
这夫妻两口子对慧慧各有各的感激,小多不能忘的是,小裴一走,她在巴黎处处碰壁,打算把银行卡里面的钱都取出来,然后买张机票回北京,结果发现那里面还有慧慧给她的两万欧元;小裴对小多转述的一句话念念不忘,慧慧说:“不会是他的。怎么会是他呢?他是你的男朋友啊。”
当时正有个国内的蜜蜂制品生产商在里昂寻找他们在法国南部的代理商。慧慧自己的钱不够充当抵押金的,小多两口子凑了不少给她,拿下了那个产品的独家代理权。
生意开始的时候也不是很好,虽然中国产的蜂王浆只相当于法国的蜂王浆价格的十分之一,利润空间很大,但是法国人天生对进口的食品没什么信心。
可是仅仅两个月以后,慧慧的好运气就来了。先是在法国全国范围内使用的蜂箱消毒剂被发现存在着重大的化学残留,全法生产的蜜蜂制品那一年全部撤架,接着在法国过境的东南亚小国的美貌王妃无意中在电视上说自己青春永驻的秘方就是食用中国蜂王浆,像阿甘打到第一网满满的虾一样,齐慧慧也赚到了她的第一桶金。
后来的生意一直平稳发展,慧慧买了自己住的房子,自己的车,也因为生意做得不错,又喜欢帮忙,成了南部法国华商会的骨干。
只是她26岁了,还是一个人。
再见到杨晓远是在小多的饭店里。
那是个礼拜四的晚上,不知怎么那么多人。三个厅,六十张台子坐的满满的,服务员照顾不过来,一份炸香蕉火烧冰激凌放在传菜的窗口上,没有人去付货。
慧慧来小多这里吃饭从来不花钱,人多的时候她也帮帮忙,这就上去,左手拿着炸香蕉,右手拿着点火用的烧酒和打火机,送到那张台子一看,是杨晓远。
她把六十度的烧酒浇在香子兰冰激凌上,打火机一燎,蓝火焰烧起来。冰激凌融化了,渗到黄黄的炸香蕉里,味道又香又浓。
杨晓远笑着说:“您这业务挺熟练啊。”
慧慧说:“您见笑了,留学生没在餐馆打过工的少,不会做火烧冰激凌的也少。”
杨晓远满不在乎地炫耀:“我不会做。我没打过工。”
她说:“哦那咱们不一样,我家里不是高干,也不是大款。别说火烧冰激凌了,让我去后厨替个班,问题都不大。”
杨晓远笑嘻嘻的吃了一口炸香蕉说:“我再叫一客,您坐这,咱们一起吃?”
慧慧说:“不用了,我还得帮帮忙呢。再说我在这里吃饭不用你请。”
她这就要走了,那杨晓远在后面声音不大不小的说:“这个同学,你怎么瞧不起人啊?”
俩人说中文,旁边吃饭的老外跟看东洋景似的,慧慧不想给小多添热闹,笑着跟他说:“真没有,忙着呢。”
十点多种的时候,客人渐少,小多这边人手够了,慧慧才告辞。小多给她用餐盒给她包了两份虾饺,两份炒面,两份料理好了的,炒一下就能吃的牛肉,还有剥了皮的榴莲什么的。慧慧走到外面,看见杨晓远站在门口。他说:“打不到出租车,烦请你送我一下。”
她说:“你自己的车子呢?”
“借给同事了。”
“来吧,我送你。”
俩人在车上的时候,杨晓远说:“我家里不是高干,也不是大款。我爸爸妈妈都是小学老师。”
她在反光镜里看看他。
“我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纨绔子弟,也不比任何一个普通的留学生家里环境好。”杨晓远说,“我就是,我就是上学的时候就会赚钱。”
“哦?”
“我原来在马赛念书,帮着人卖电话卡,你知道吗?很多小城市是没有中国电话卡的,我从马赛进货卖到蒙彼利埃,亚维农,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