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我明白。”
“老三,我就不说你什么了,你性子憨直纯真,又很有天分,没有什么人会诚心为难你的,你大概也猜到了,神医云若兮就是我的师父,你带着我的亲笔信,前去厉王军中可见到他。若是有人问起我的情况……你便如实说吧。”
黎泗睿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四,你这次去颍州,最终的事我也不能预料,只是的确是我连累了你们,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先保得住自己,才能言及他事,知道吗?”
“是。”
“还有你跟老二的事。”轩辕黎微微一笑,“这么些年了,你也该明白,他虽表面上风流,却是没做过真正出格的事的,所以就不要吊着他了,该办的事就办了吧,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黎赋脸上微微一红,低下头道:“我知道了。”
“还有,暗。”
一道黑影从角落里闪现出来,毕恭毕敬地朝他施礼。
轩辕黎叹道:“这些年来是我对不住你们,你们本来就有自己的生活,现在起,就把那些黑暗中的东西都忘了吧。你们几个都该知道我不会真有什么事,所以那些矫情的事就不必做了,若以后有机会,我会去看你们吧,事不宜迟,你现在就通知他们吧。”
黑衣人僵立了片刻,最终朝他拱手离去。
轩辕黎依次看过他们几个,笑道:“我隐瞒的事情,你们大约心里也有底,我只告诉过你们我叫黎苏,也让你们随我姓黎,其实我名曰黎,复姓轩辕。我就是颖王轩辕昂的三子,轩辕黎。”
几人的呼吸同时一窒。
“我爹爹对我的宠爱,比传言尤甚,所以你们不用担心我会有什么事。”轩辕黎淡淡笑道,“只是我爹爹脾气不大好,我怕他会迁怒到你们身上,所以才安排你们离开的,等事情过去之后,我会去找你们的。除了隐瞒的一些事之外,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们,这次也不会。”
“你们先去吧,黎菀不会有事,小五你只需耐心等一段时间就可。”
“那公子你……你怎么办?!”小五子忍不住低声吼道。
“我没事……”轩辕黎云淡风轻一笑,“我离开家八九年了,爹爹生气也是应该的,不过他肯定顾不得罚我,我很想他,他也很想我,没见面时再想把我怎么样见面后也都忘了,你们真不用担心。”
“黎菀,送我去诺枫苑。”
纤墨是诺枫苑的老板,所有见过他的人都无法理解这个像谪仙一样的人物为什么会是一家馆子的老板。他的长相或许不是最出挑的,然而气质却是最特别的,在那样的环境里,无论是怎样的客人,第一眼注意到的必然是他,那恰当好处的长相,不浓不淡,那恰到好处的微笑,让人如沐春风,他就像是一幅水墨画,意境深远,韵味无穷。
轩辕黎很喜欢和这种气质的人在一起,比如说云若兮,比如说秦白。每个人的气质都不同,而气质这种东西是很难自己主动的养成的,而人又是很难看清自己的,相由心生,如果不是本身就是那样的人,是装不出来那种气质的。
而轩辕黎是那种很矛盾的人,他行事纯真随性,然后又不是单纯不知世事;他习惯于别人对他的宠溺娇惯,又能给别人以正确的意见和方向而让别人信赖;他心底善良而护短,却又极度排外,能得到他真正认可的人少之又少;他很容易就会妥协,而固执起来却又是无论谁都拦不住;他矜贵而淡泊,优雅而独立,懒散起来时却从不顾忌自己的形象。简而言之,他就是个极度懂事理又任性之至的人。
所以他这样性格的人,除了家人和属下,在陌生人的行列里能够真心相交和对待的,也就是有那样气质的人了,风清月白,温润如水,淡泊尔雅。
而与纤墨结交的另一层因素就是因为,他是轩辕黎看不透的一个人。
轩辕黎的能力就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就算时刻谨记要抑制,却也总抵不过心神松懈的一霎那,而人心都不能推敲的,会伤人伤己。而这个世界上在他接触过的人当中,唯一不能探究的就是轩辕昂。当年轩辕昂曾试过运起玉髓经这种正统的内功心法时,自己的能力就会大打折扣,后来他就一直专心练习,到自己五岁的时候就再也看不透了,为此两人都很是欢喜。其实那种心法对他自己也很有好处,慧极必伤,能够看透人心的人,除去这种能力外,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必定也是个具有玲珑心思的人,否则就算有这个能力,也会随着时间而退化。即便是无意识的使用能力,也会对精神上造成损伤,所以当初他修炼玉髓经时也很是用心,只是到了后来他离开后,心境不静,就再无进展了。
纤墨这个人,他命人暗中调查了好久都没有查出纰漏来,然而正是这样才值得怀疑。小五子暗中盘下诺枫苑时纤墨已经是那里的人了,而且还是红牌之一,拥有那般气质的人怎么会投身风尘呢?而与他深交后自己就更加肯定,若是他想离开,早在自己出现之前就成为一个贵族的正室了,就算是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也是很可疑的。而可疑的东西,当然是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比较放心,而且撇开那些不谈,纤墨这个人实在是让人讨厌不起来。
学识渊博,为人懂分寸,知进退,又不会恃宠而骄,工作认真严谨,除去来历可疑外,实在是让人再放心不过,有时候轩辕黎就会想若是这位是爹爹的属下,一定要抢过来为己所用。
不过不论纤墨是什么人,反正现在不是自己人。
他不知道爹爹现在身在何处,所以只好用最笨的办法来引他现身。
爹爹对他的占有欲强烈到这些年来只要一想到回到他身边后就胆战心惊的地步,他已经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他偶尔会考虑想回去看看,然而爹爹一定会无法容忍自己再次离开,进而会迁怒到这些年来呆在自己身边的人身上,而在爹爹盛怒之下,他不敢保证自己能护得了那些人,也不敢保证会不会是火上浇油;一想到这样他就会打消这种念头,时间又一点点地过去,离开的时间更长,到时候算账时爹爹就会更加愤怒……
所以到后来他就不再想了,听天由命吧,什么时候有动静了什么时候做准备吧,而且说不定……说不定时间久了他已经把自己忘记了呢……反正他有那么多儿子,还有那么多女人还能给他生更多的儿子……所以少一个自己也许没差呢?哼!
37
37、第三十七章 。。。
“公子,请用茶。”纤墨端了个小茶盘放在几上,在下首坐了,“这是前些日子一位客人送的银针,公子品品看?”
轩辕黎漫不经心地对他笑了一下,端起茶盏轻嗅了一下,点点头道:“很香啊。”
纤墨眸中露出点点欣喜的亮光,唇角扬起一个优雅的弧度来。
轩辕黎呷了一口,闭上眼睛喟叹一声,道:“我原本是不喝茶的,倒被你们熏陶得无茶不欢了。”
纤墨起身行了一礼,“是我等的荣幸。”
轩辕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道:“你晓得我来是做什么的?”
纤墨狡黠一笑,神情竟平添了几分灵动,“公子您素来都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有什么都明明白白地写在眼睛里呢。”
轩辕黎不动声色,笑叹道:“这话可只有你一个人说过,原来这世上真有七窍玲珑水晶心肝儿玻璃人儿啊。”
“公子谬赞了。”纤墨笑道,“纤墨不过是一介粗鄙之人,公子身边有江泖公子那等水做的人物,纤墨这点小心思如何能入得公子的眼,请公子恕墨唐突之罪。”
轩辕黎淡淡一笑:“不用自谦……你去准备一下吧,今晚我就在这里休息了。”
纤墨讶然地抬头,看他虽笑着,眼角却有一丝凌厉,心中便有了计较,俯首道:“是,纤墨这就去准备。”
轩辕黎意味深长道:“去吧,准备得久一些也没关系。”
纤墨默默点头退下。
轩辕黎又饮了一口,终归是心中烦闷看着什么都不顺眼,便哗啦把茶泼在地上,转身上楼去了。
二楼是纤墨的画室,四面的木质墙板都是镂空的,雕成各色花样,糊上松香色软烟罗,雾煞煞的很是飘渺,光线也是极好的,画室南边离墙不远处摆了张粉油大案,铺了墨蓝色的毡子,一侧琳琳琅琅摆着笔架,挂着大小排笔大小中染等,另一侧摆置一张精巧的架子,上面摆着数十个白瓷圆盒,盖子上印着广花、藤黄、胭脂、石黄、石青等小篆字体,室内除去一张榻两把椅一张几外,另摆了许多架子、格子、匣子、箱子等,放置着满当当的绢箩、乳钵、粗碗、粗碟、白碟、风炉、砂锅等等。虽然放得满满的,却并不杂乱,显然主人很是用心。
轩辕黎站了一会儿,总觉得心里憋着股气,甚至想若是把这些东西都砸了纤墨会不会变了脸色,不过看这些东西摆得这么精巧顺眼,也没了破坏的兴致,便从另一侧的小门绕出去,经过画室外的回廊,走到阳台处。
此处放置着一张黄花梨贵妃椅,铺着雪白的貂皮垫子,周围垂着柳青色的冰鲛纱,下面是白玉坠脚,桃红流苏上编织着银质铃铛,随风作响,与檐边那一挂翡翠风铃相合,煞是悦耳。躺在椅上往下看去,便是一片碧绿的水色,蔓着半边荷叶,青青杨柳,清新之气扑面而来。
这个处所当然不是纤墨的,而是因为轩辕黎比较常来此处,黎菀专门布置的,想哄他多睡一会儿。
轩辕黎慢慢躺上去,在微风中闭上了眼睛。
很多事情,没有来临的时候,一旦想起,便会有十分的惶恐,越想越忐忑,很久很久才能平复心境,然而当它马上就要发生的时候,便会突然间心如止水了,仿佛能平心静气接受似的,心底再不起一丝波澜,或许是认命了,或许是因为以前担心的太久,把所有可担心的都担心了一遍,而事到临头了,却发现实际上也没什么了,破罐子破摔也只是如此了,既然马上就会发生,那么离结束也不远了,也许中间的过程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恐怖。
所以很多情况下,做了最坏的打算后再回头去看初衷,便觉得自己有些想法实在是多余的。
或许经过了某些事,和没经过时是一样的,任何事务都没有因此发生实质性的变化。
反正已经自投罗网了。
轩辕黎忽而叹了口气,人哪,真是最会自我安慰的动物。
已经封王的皇子,非御诏或年贡不得踏入京城百里之地,轩辕黎不知道轩辕昂身在何处,也知道凭自己的能力是决计找不到他的,便只好做出等待的姿态来,我知道你已经来了,你就来这里找我吧。
他在京城生活了近十年,黎荼和黎赋又是身在庙堂,于是对于时事也有所了解,这当口正是二皇子三皇子争权最激烈的时刻,若是爹爹现在冒出来,一定会被当做靶子,私来京城,若是严格论处,可以说是谋逆大罪。当初他之所以选择来这里,这也是原因之一。
一直到了晚间近子时,纤墨才上楼来唤他。
轩辕黎见他面色掩饰不住的疲倦之色,心底里那一点责难心思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便什么话也没说,随他下楼了。
纤墨所住的阁楼是独处一所,前面是众公子的所在,中间是花园,后面是湖泊,也是整个诺枫苑前面池溪的水源。纤墨带他下了楼,走到阁楼后面,岸边停靠着一个小小的竹筏一个看不清面貌的黑衣人正在那里等着,待两人上了筏子,便飞快地撑起竹篙,几近无声地向远处滑去。
夜风沁凉,轩辕黎轻舒了口气,今日是朔月之日,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天地间一片黑暗,却并不觉得沉重,而是那种轻盈的知道不久后会有光明而不觉得难捱暗,甚至会有一缕温暖的安全感。他甚至忽然很想很想微笑,不是平时那种客气的礼貌的或者敷衍的习惯的,而是发自内心的微笑。
好吧,他想,无论如何这么多年没有见面,想念是应该的吧?迫不及待见面也是应该的吧?
目的地并不近,记忆里是一直在水面上,偶尔需要坐下或者平躺,因为上空擦过去的便是石壁,似乎是暗中修砌的秘密地下水道,或者需要抓紧筏子,会有幅度较大的碰撞,到后来,他已经完全丧失了方向感,只是静静地等待,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间或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紧张,或许能再慢一些,就在这样的矛盾心理中略略焦灼地挣扎。
最后出了漫长的窑洞重新暴露在夜空里,模糊能感觉得出是城中某处的水道。这个时候已经很安静了,几乎所有的一切都沉睡在了这片寂静中,他轻轻地嗅了一下,这里的气息很干净,并没有烟火的味道,应该是那些比较高级而清贫的文官的所在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