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到穆立昂时,他正在书房与人辩论着什么。穆语蓉略站着听了片刻,听出他们辨的是什么东西,也知道书房里的另一人是宋景止。
两年多前,宋景止参加科考,一如她记忆里那般金榜题名,蟾宫折桂,顺利入了翰林。傅婉莹的哥哥与宋景止交好后,引荐给了自己的舅舅孟臻,他便又得到了孟臻的青睐。
恰好孟臻为穆立昂的夫子,再后来,穆立昂折服于宋景止学识辨思,常常邀他到自个书房,名曰切磋。原本,宋景止长穆立昂这么许多,大可不必如此,偏他每每与穆立昂认真的辩论,倒是半分也不敷衍。两个人年龄差距虽在那里,但关系犹似亲友。
穆语蓉推门进了书房,两个人的争论就此停止。穆立昂看到自个姐姐来了,便迎上去,宋景止站在书案前,同穆语蓉问好。比之初见宋景止时,他如今已不再是那般动不动就羞赧,面对她也从来得体有礼。他只穿着藏青色暗竹叶纹长袄,外罩玄青大氅,却因为气质温文,越显出几分书卷气。
回以一礼之后,穆语蓉便只将视线投到穆立昂的身上,问他,“什么事?”
宋景止听到这话,自觉避让,悄悄从书房走了出去,却在书房外遇到一人。宋景止连忙行礼,观面前的人面色不愉,且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却是一桩说不得的大事,当下心中激起诸多想法,却垂眉敛目,未敢言语。
“宋大人近来可好?”
章珣此刻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冷淡到有些不近人情,却是他惯常的模样。他掀了掀唇,扫一眼刚从书房出来的人,问出这样一句,虽听来稀松平常,但他这几年却不在临安城中,如此反倒似有深一层的意思。
即使算不得是个人精,可在官场里摸爬滚打两年多,察言观色的本身总是有些。宋景止想了想,稳妥应答了一句,又听得章珣问他年龄,便如实回答,虚龄二十有一。
“既已立业,也当成家了。”章珣不咸不淡,又是一句,面上仍无表情。
简单的话,宋景止却听得十分明白。这么几个字,不仅是说他的情况,其中更含了别的一层意思。他僵着没有即刻回应,章珣却似无所谓。
当下书房的门响了一声,和穆立昂说过事情的穆语蓉从里边出来。看到章珣,她的眼底有淡淡惊讶,却有更多的温善,以及唇边瞬间便绽开的柔柔笑意。
“怎么过来了?”穆语蓉不无疑问,她走开也没多久的功夫。穆立昂这里没有什么大事,只说了些话便算好了,更花不了多少时间。见章珣没穿披风,想起他身上有伤还有少许发热,不免又说,“也不穿厚实一些。”
章珣此刻早没有对着宋景止时脸上的冷淡,他嘴角噙着笑,看着穆语蓉,没头没脑就是一句,“没什么。”语气里更含着几分温存。
宋景止将穆语蓉与章珣的表情收入眼底,而后垂下眼睑,心中咀嚼章珣的话,更觉刺痛。便也知,有些事终究是无望。
再无别的事情,穆语蓉与他告辞,宋景止点了点头,望着她与章珣离开的背影,有片刻愣神。直到穆立昂从书房出来了,宋景止方从失神中走出来,却再无先时心情,也告辞离去。
章珣亲自替穆语蓉撑伞,好避风雪。两个人走了一段路,穆语蓉微微侧过脸,抬眼看着章珣,笑说,“原以为你此番回来应避人耳目,如何到处乱跑?难保有一二小人,将消息泄露出去了。”
见他为自己着想,章珣心中越觉舒畅,弯了弯嘴角,便说无妨。一路说着些许闲话,走了回去。丫鬟们刚摆好了饭,倒是回来的正是时候。
章珣陪着穆语蓉用过晚饭,又被灌下一碗药汁,方离开了南秋院。知他这才要进宫去复命,虽未显露,但穆语蓉不无惊吓。听章珣说法,他回来的事情,皇帝陛下也是清楚的,而他依然先来她这里,甚至待了这么久……穆语蓉觉得他任性,心底却是软乎乎的一团。
送走了章珣,穆语蓉沐浴梳洗过,只着中衣躺在床上,想闭眼休息,又总觉得章珣没有回来一般,以为今天发生的这些都不大真切。
恍惚之间,她想起埋下心底的一桩事情,想到章珣真的三年内便回来了,更以为这桩事情得到了印证。穆语蓉觉得颇为奇妙,又觉得,如果真的是那么回事,似乎也无法彻底解释章珣偏偏缠上了她这件事。
前世她走的时候,不曾听说过这个人没了。如此,章珣应当是在她之后,比她活得长久。前世他们交集明明那么少……可穆语蓉没有那么想要一探究竟,她没有那么有所谓。无论如何,这一世,他们已经走到了现在的这一步。是好是坏,在将来的某一天总会清楚。
一天的疲累渐渐袭了上来,穆语蓉反复思量着心底的事,终于迷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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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天没有从穆语蓉这儿借到想借的东西,穆三夫人便早早亲自到南秋院来寻她。虽只借了别的,但也不差,自然就欢喜的回庆华院去了。眼看着年节近了,这位大小姐也已经十七岁,再不出嫁就真的迟了。
穆三夫人再蠢,也想到了多半与九皇子有关。当年大摇大摆到穆国公府来找穆语蓉的九皇子,如今尚且身在边关。这么许多年,这位大小姐没有嫁人的心思,自然就是在等人了。
她以为有一句话是对的,只不为难跟前的这位大小姐,待到这大小姐风风光光嫁了做了皇妃或者王妃,总也少不了她的好处。过去是她笨,想不到这些,如今明白了,也算不得迟。尤其是这三年来,虽然是这位大小姐掌着家,倒是要比周氏好上许多,时常叫她手里也宽松。
小姐再能干,总是有这么一天要出嫁的。等到大小姐嫁了,再等二小姐嫁了,最终这穆国公府,还是得落到她手里。到那个时候,自然由不得老太太如何。大小姐的亲事她操心不上,到底得罪不起,操心一下二小姐的事情……嘿嘿,总是可以的。谁叫如今这府里,也没几个能说话的人呢?
穆三夫人每每想到了这些,但觉得好日子就在眼前了。便是那个没良心又没本事的废物丈夫在外面沾花惹草,颠鸾倒凤,她也懒得搭理了。只别弄到眼前来,谁同他计较?
余氏回了庆华院,走到垂花门便见门口坐着个眼生的小丫鬟。坐的那个小丫鬟正发着呆,余氏走近也毫无反应。等她回过了神,感觉有人近了,抬头一看是三夫人,忙站起身,动作顿了顿,又动作甚不麻利的拔腿就跑。
穆三夫人当即冷笑着指挥身后跟着的丫鬟婆子说,“小蹄子看了我就跑,准是有什么下三滥的事情不敢让人知道,赶紧把她给我抓回来!”丫鬟婆子得了吩咐,自拔腿就追。
那丫鬟人小小的,瞧着十分的怯懦,偏是不怎么机灵,跑出去一段路就滑了一跤跌倒在地,轻易就给人追上了,被揪回了余氏面前。余氏打量她几眼,面上仍旧是笑,问她,“大白天见鬼不成,跑什么跑?!”
眼瞧着一句话就吓得这小丫鬟两腿发软、身子打颤,就是半个字也不说,只顾着拼命摇头。余氏原本心情好好的,瞧见这么个丫鬟倒觉晦气,越不能够轻易放了她,非要她说出个因由来。
“你要是什么都不说,我就让人先打你一顿,打断了你的腿,再把你给发卖了,让你生不如死!”余氏迫那丫鬟抬起头来看自己,恶狠狠说道。
听到了这话,那胆小的小丫鬟顿时间跪了下去,磕头求饶。余氏一个眼神,站在小丫鬟身后的婆子就上前伸到丫鬟的袄子里面拧她几把。小丫鬟熬不住疼又就本胆怯,一时间眼泪不住的流,又说,“是少爷让我守在这里的,说要是夫人回来了,立刻去知会他。”
“少爷?哪个少爷?”
余氏愣了一下,反问两句,却只想到了穆正轩。当下心里骂了几声,也不觉得问这个小丫鬟有什么用,便直接快步进了内宅。急急往自己屋子去的时候,反而和穆正平打了一个对脸。见他原本鬼鬼祟祟,当下见了他又僵直了身子,心下更觉不妙。
不防在这个时候碰到自己的亲娘,穆正平一个转身就想要溜,当即被余氏喊住,又怕自己亲娘发怒,并不敢动。余氏看着自个儿子这样,明白过来这个心里有鬼的人压根不是穆正轩,更加恼怒。她左右扫一眼,丫鬟婆子们都退下,余氏这才上前揪着儿子去了自己的屋子里头。
当下屋子里唯有他们两个人,余氏打量几下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便说,“你怀里藏着什么东西?”穆正平一听,身子又一下绷直了,忙赔笑,说,“娘这是做什么?我怀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哪儿就能掏出来东西呢?”
余氏哪里信他,三两下扒开他的衣服,伸手摸了摸,又掏出几个物件来。一看之下,便是自己的两支赤金簪子,顿时间气炸了肺。她揪住穆正平噼里啪啦往他身上就是一顿打,“让你不学好!让你不学好!你和你爹一样都气死我算了!”又觉得打他也不够解气,就拿着手里那金簪子往穆正平的手上追着戳。
穆正平一面鼠窜还得顾着整理自己的衣服,手背上被戳了好几下,再看自己亲娘那要吃人的样子,寻到空档挣脱余氏就往屋子外面溜。余氏一下没将人抓住,见人溜了,更是气得将金簪子往地上一摔,却再没了力气去追。
余氏呆呆的屋子里独自站了许久,心情复杂。她到底清楚,这个儿子往后就是她最大的依靠,毕竟丈夫靠不住。可要是儿子也靠不住了,往后该怎么办?余氏愣愣的走出屋子,脑子里也有些空空的,没要人跟着,不自觉间走到了外书房。
穆三爷今天休沐,应在府中。余氏听到书房里似乎有些动静,当下顿住了,就站在窗根子底下听了会。恰似魂不附体的余氏,半晌才回过神来屋子里面原是有一对鸳鸯,尤不知外头有人,正在翻云覆雨的兴头上。
她如何就嫁了个这样的丈夫,如何又生了个那样的儿子?!余氏叩问着自己,便觉得立不住,一个错手,将个摆在杌子上的盆栽不小心打翻在地。突然的响动惊得书房里头的动静停住,余氏闭了闭眼,转过身,快步离开。
穆家三爷穆承幸捂着凌乱的衣服从书房里头出来看,只瞧见个余氏的背影。他再看到地上被打翻的盆栽,骂一声晦气却不以为意。折回书房里却只床上美人说无事,又是一阵嬉闹玩闹,直至彻底尽兴方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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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立昂新得了两盆红梅盆栽,第一想到送给自己姐姐赏玩,前一天让人请穆语蓉过去,也是为的这件事情。今天早上,穆立昂便吩咐人将盆栽送到穆语蓉这儿,她忙完这一阵,才有空好好欣赏。
两盆梅花被搁在向阳处,弯曲却遒劲的枝干之间,怒放的花朵极尽艳丽,含苞待放的又极显娇美。却说今天并没有出太阳,不若一衬之下,应是更加好看。
略看了半晌,到底看不出一朵花来,外头有些冷,养娘劝她回屋歇息。穆语蓉无可无不可,正欲抬脚进屋,却看到余氏恍恍惚惚从外面走了进来。先前她离开还是心情不错的,这会儿过来,又是这么样的一副神态,穆语蓉便没有进屋,只站在外面等着余氏。
余氏走到穆语蓉面前,张了张嘴,说不出话。穆语蓉看她这般,也不多说什么,请她进屋去坐,叫人送了热茶过来。余氏依旧呆呆坐着,不多时,养娘得了话进来,便悄声与穆语蓉说了回余氏的遭遇。穆语蓉心下明了,又让养娘暂且在外面等着。
“三婶喝口热茶。”穆语蓉将茶盏递到余氏手中,自己在炕床的另一边坐下,顺手捞过袖炉捂了捂手,见余氏愣愣的喝了口茶,便说,“东西我已经让人取了,等晚些时候再给您送过去。”
余氏在外面游荡了许久,早已手脚冰凉,灌下了一口热茶,兼之这屋子里暖和得很,终于醒了醒神。慢一拍才反应过来穆语蓉的话,而后又发觉自己竟是走到了南秋院,一时竟更加的恍惚。
她的丈夫不中用,她的儿子不中用,跑来找侄女做什么?偏偏是想到这些,余氏意识到自己也一样是个不中用的。既管不住丈夫,也管不住儿子,甚至活得连自己的侄女也远远不如。那她的女儿呢?
想到这些,余氏的眼睛里越是一片死气沉沉。
穆语蓉很有耐心等着余氏开口,也没有错过她脸上的表情变化,只始终不曾多说什么。两个人又这么在沉默中过了片刻时间,余氏不知道想到什么,眯眼对穆语蓉说道,“养虺成蛇,是我错了。”
话音落下,余氏兀自起身,头也不回出了出了穆语蓉的屋子。养娘在外面,见这位三夫人竟似一副豁然开朗的模样,没头没脑,还以为自家小姐对三夫人说了什么。一问之下,原是并非如此,养娘却也照着穆语蓉吩咐,喊了个丫鬟,跟着余氏去了,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