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会注意到,我就在那儿,蜷缩在砖砌壁炉旁简陋的床上,出神地听人们讲游猎者、巫医、魔法师、战士及老人们的故事。由于害怕被赶回去睡觉,我没敢出声。也就在那儿,我开始喜欢刚果东部诸多语言与方言,爱得根深蒂固。我把这些语言与方言当做先父给我留下的宝贵遗产积累起来,悄悄地修饰、提炼,并贮藏在脑中,遇到土语中的妙语或特色语言就缠着当地人与传教士问个不休。在自己的小屋独处时,我就秉烛编撰尚显稚气的词典。很快,这些神奇的词条纸片让我找到了自己,让我走进了远离尘嚣的伊甸园。那是我的领地,没人夺得走,也只有极少数人才进得来。
以前我常想,现在也想,要是上天让我继续沿着这条孤苦伶仃、前途迷茫的路走下去,我这个出身特殊的人可能做出什么样的事业?先母的血统会比先父传给我的灵魂对我影响更大吗?但是,这个问题只是说说而已,因为我面临另一个问题:先父的前同事们不遗余力地策划怎么摆脱我。我的肤色引人争议,我掌握多种语言,我的行为举止显露出爱尔兰式的傲气,而最糟糕的是我长得帅——教仆们说,我长得像我妈——这点每天都让他们想起先父的过错。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伦敦口译员 第一章(5)
在经历了许多波折之后,我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得知,我出生时曾在英国驻坎帕拉领事那里登过记。据他说,我叫布鲁诺,姓与教名等均不明,是梵蒂冈天主教廷收养的一名弃婴。他还说,我的生父是一名北爱尔兰海员,在我还是新生儿时,他把我托付给那位加尔默罗会女修道院院长,恳求她在真神信仰下将我抚育成人。随后他就消失了,也没留下联系地址。这真是让人难以置信!但那位好心的领事亲笔写来的那封信里讲的大概就这些。他是梵蒂冈天主教廷的忠实信徒。他解释道,我的姓“萨尔瓦多”是由那位院长嬷嬷选的,因为她是西班牙后裔。
但他有必要这样解释吗?不管怎么说,感谢梵蒂冈天主教廷这位虔诚的信徒的帮助,我终于成为这个世界的合法一员了。
同样是由于这位领事的帮助,我到了英格兰,虽然那里并不是我的故乡。我被安置到圣心避难所学校。那是一所没有时间限制的寄宿学校,位于绵延起伏的苏塞克斯高地,专为身份不明的男性天主教孤儿而设。十一月一个寒冷的下午,我走进该校监狱似的大门,心中的叛逆精神觉醒了,对此,无论是我自己,还是学校方面,都毫无准备。仅仅几周,我就火烧床单,撕毁拉丁语初级读本,未经允许不做弥撒,藏在洗衣店货车后厢里想要逃走却被当场抓住。如果说辛巴组织鞭打先父是为了证明他是黑人,那么监护牧师打我却是要证明我是白人。作为一名爱尔兰人,他深感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他打我的时候总是咆哮不断,说野蛮人生来鲁莽,不知自律,还说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自律,而他打我就是要救我,要我痛改前非。但是,他不知道,拯救我的却是一位修士,他头发斑白却精力充沛,对出身和财富不屑一顾。
麦克尔修士既是学校指派给我的忏悔神父,也是我新的保护人。他出生于英国一个天主教贵族家庭,一生都在游历,走遍了天涯海角。当我习惯了他的“爱抚”,我们就成了密友与同盟,而监护牧师远不像以前那样紧紧盯着我,我不知道是否是因为我洗心革面了。现在想来,我怀疑他俩之间是否有什么约定。对此我不清楚,也不在乎。一天下午,我们在雨水冲刷过的高地上散步,路上麦克尔修士充满激情地向我传达这样一个信念:我的混血血统绝非该除去的污点,而是上帝赐予我的珍贵礼物。对此我感激地表示赞同。最得意的是,我勇敢地向他展示了我游刃有余的翻译才能,而他十分欣赏。在传教所,我为卖弄这种天赋付出了不菲的代价,而在麦克尔修士宠爱的眼中,这却近乎神迹。
“萨尔沃,亲爱的,这真是上帝的恩赐啊!”他高声叫了起来,习惯性地伸出一只强壮有力的拳头在空中挥舞着,而另一只手则不无歉意地抚摸着我:“你的天赋是上帝子民之间不可或缺的纽带,使他们相互理解,和谐共处。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伟大?”
此后我俩又多次远足,其间我很快又向麦克尔修士讲述了此前他还不知道的我的生活经历。我给他讲了我在教仆房间的壁炉旁度过的那些奇妙的夜晚。我也对他描述了在先父生命的最后几个年头里,我同先父一起到边远的村落旅行的经历。当先父与老人们交谈时,我就跑到河岸边,跟小孩子们玩耍,学得他们的词汇与成语。那正是我日夜沉迷其中的宝藏。其他人可能会把游戏、欣赏野生动植物或土著舞蹈当做他们获得快乐的途径,而私生子萨尔沃的选择却是去亲密接触种类繁多、变化多样的非洲语言。
伦敦口译员 第一章(6)
我向麦克尔修士回顾这些经历的那个时期,他获准参加大马士革主显节。
“萨尔沃,既然主乐于在你身上播下种子,那现在就让我们一起收获丰收吧!”他高声叫道。
而我俩确实都获得了丰收。出身贵族的麦克尔做事的方式更像军队指挥官,而非修士。他研究学校简介,比较费用高低,然后带我去参加面试,还不分男女地审查我未来的导师,并在我注册入学后继续密切关注我。他对我的爱引燃了他的激情,而他的决心跟他对上帝的信仰一样坚不可摧。他要我给自己所懂的每一门语言打下坚实的基础,重拾在漂泊不定的童年时代半途而废的语言知识。
但钱从何而来?上帝给我们派了个天使,也就是麦克尔的女教友伊梅尔达。她很有钱,替我们埋了单。在萨默塞特郡中部的威罗布鲁克山谷,伊梅尔达有栋房子,屋前有蜜黄色的沙岩柱子。这个地方成了我逃离圣心避难所的避难所。那里住着热心的三姐妹,伊梅尔达是老大。在那里,获救的矿场马在围场里吃草,每条狗都有各自的扶手椅。那里有一家私人小教堂,一座奉告祈祷钟,一面隐篱,一座冰库,一片可以在上面打槌球的草坪,一些大风一吹就会弯腰的垂枝欧椴树。伊梅尔达阿姨是寡妇,她死去的丈夫名叫亨利,是一位英雄,曾因保卫英格兰而失去一只手,所以这里有间屋子叫做“亨利叔叔之屋”。这屋子里有他所有的遗物:他的第一只泰迪熊放在枕头上,他从前线写来的最后一封信放在金包壳的诵经台里,等等。但谢天谢地,屋里没有他的相片。伊梅尔达阿姨刀子嘴豆腐心,虽然没有亨利叔叔的照片,她却记得他的一切。
麦克尔修士知道我的弱点。他知道,少年天才——他就是这样看我的——既要培养也要有所约束。他知道我很勤奋,但轻率冲动:太想向任何善待我的人敞开心扉;太怕被拒绝、漠视,最怕被嘲笑;太急于接受别人给的东西,因为怕再没有机会。他跟我一样珍视我那八哥式的特强听力和寒鸦式的超强记忆,但他坚持要我勤练耳力与记忆力,就好像音乐家要常练习乐器,神职人员要不断坚定信仰一样。他清楚,我懂的每一种语言,不管是大语种,还是由于缺少书写形式而即将湮灭的小语种,对我来说都十分宝贵。他懂得,传教士的儿子必须追赶迷失的羔羊,并带之回山谷。他知晓我听过的那些传说、历史故事、寓言与诗歌,还有在我的想像中,先母可能讲的那些引人入胜的灵异故事。他知道,善于发现人类语言的细微差别与曲折变化的年轻人最易受外界影响,最有可塑性,但也最天真,最易被误导。他说,萨尔沃,你要当心,对于世上某些人,只有上帝才会给他们真爱。
麦克尔逼我艰难地自律生活,正是这种做法把我超常的天赋放大为全才。他坚称他的萨尔沃的一切才能都应才尽其用,绝不能因少用而耗掉。我这具躯体是上帝的恩赐,因而每块肌肉、每根纤维每天都必须在心灵体育馆里接受锻造。我先是受教于家庭教师,然后进了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专攻斯瓦希里语,同时选修法语,并最终获得了非洲语言与文化专业的一级荣誉学位,最后我在爱丁堡大学获得了翻译与公共服务口译专业的理学硕士学位,那是我最自豪的。
伦敦口译员 第一章(7)
学习生涯结束时,我获得多类文凭与口译员资格证书。彰思礼巷一带有一些名声欠佳、到处推销二流服务的翻译公司,里面的任职人员手中持有各类证书,其中一半以上我都有。但我学有所成之际,麦克尔修士却躺在了他的病房铁床上。那时他尚能抚摸着我的双手,深信不疑地说我是他打造出来的最佳作品。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把一块金表塞到我手中,那是伊梅尔达送给他的礼物。他恳求我以后要一直戴着,作为我们超越人世的信物。
拜托,绝不要误把顶级口译员当做一名普通笔译者。没错,口译员可以是笔译者,但笔译者就不一定是口译员。笔译者可以是任何一个对某种外语半通不通的人,这类人只要带上一本字典,坐在桌旁熬夜就行了。笔译者可以是退休的波兰装甲兵军官,工资很低的留学生,微型出租车司机,兼职侍者,代课教师,或者其他任何愿意以每千字七十英镑的价格出卖其脑力劳动的人。但同声传译员能够在复杂的谈判中坚持连续六个小时口译,在这点上,他们与普通笔译者大不一样。顶级口译员必须跟穿着彩色马甲购买金融期货的股市经纪人脑子转得一样快。有时候,口译员可以不假思索,让大脑左右半球上转动的“齿轮”啮合一致,然后就可以坐等脱口而出,如果这样就帅呆了。
有时在会议期间,通常是在一天的议题结束之后、鸡尾酒会开始之前的那段时间里,有些人会走上前来问我:“嗨,萨尔沃,帮我们搞定一份摘要,如何?对了,你的母语是?”如果我觉得他们有点儿盛气凌人——他们通常会这样,因为他们已经确信,他们就是这个星球上最重要的人物——那么我就会不无傲气地反问:“这取决于我母亲是谁,不是吗?”说话时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而我这样回答之后,他们就会把书留下,让我去写出摘要。
无论如何,我喜欢让他们惊奇,因为这表明我的发音非常得体。我是说我的英语发音,它不是北部英语,或中部英语,或私人教师辅导学生应试的那种英语,或伪王室英语,也不是英国左派所诟病的标准发音。没说的,就是英语社会核心的主流英语。听了这种英语,人们不会说:“啊,一听就知道他是哪里人,他想在社会上做什么,他父母是怎么回事,他在哪里上学。可怜的人儿!”我的英语已经毫无非洲口音,不可能漏出半点混血血统的痕迹。但我讲法语就不一样了,得尽量小心,因为我还是不能完全根除非洲口音的影响。我的英语不是地方性的,不是倡导取缔阶级论的布莱尔的追随者说的那种含糊的英语,不是保守党高级官员讲的伦敦腔,也不是加勒比海地区那种音乐般的英语。它也没有先父那种元音跑调的爱尔兰土腔英语的痕迹。虽然我过去喜欢、现在仍然喜欢先父讲的英语,但那是他的,永远也不会是我的。
是的。我讲的英语是纯正无瑕、没有打上任何烙印的。偶尔在风景区接待非洲旅客时,我才会故意用上南撒哈拉地区语言特有的轻快语调,我乐于将此比作咖啡里的一滴牛奶。我喜欢这样的调味品,客人们也喜欢,因为这让他们感觉我很自在。我不在他们的阵营,但也不在其他人群的阵营。我独自一人矗立在大海中央,做麦克尔修士一直告诉我要做的事:充当上帝子民之间的桥梁与不可或缺的纽带。每个人都会有虚荣心,而我的虚荣心就是成为房间里没我就无法沟通的那种人。
伦敦口译员 第一章(8)
为了迷人的妻子佩内洛普,我想成为那种人。为了赶上为她而举行的酒会,我拼命地跑上两段石阶,累得半死。酒会在一家很受欢迎的葡萄酒厂的高级包间里举行,位于英国报业中心的伦敦金丝雀码头。酒会之后,她所在报社的新任百万富翁老板将在其位于肯辛顿的高级住所举办正式晚宴,只有为数不多的人获邀参加。
看了看戴在手上的金表,也就是伊梅尔达送给麦克尔、麦克尔又转送给我的那一块,我知道自己只迟到了十二分钟。可能你会说,在伦敦这个刚被炸弹袭击吓怕、半数地铁停靠站又出了毛病的地方参加户外沙龙,迟到十二分钟反倒可能被视作一种成就。但对于超级好丈夫萨尔沃来说,十二分钟就跟十二小时一样。这可是专为佩内洛普举行的盛大酒会,是迄今为止她为时不长却辉煌无比的职业生涯里最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