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她不生养,”一个说,“赵三心闷了,才喝酒。以前,他不好酒,倒是好赌。每年正月,提上一包钱,四乡里撵场子。可刹车也好,赢了,那一包。输了,也那一包。”
“听,听。”香香笑了,“又是屠夫,又是酒鬼,又是赌鬼,真辱没仙子了。订了没?若订了,吹灯!天下男人又没叫霜杀掉,哪儿找不上个公的?若‘前行’的话,也要找个好的。性子好,样子好,家业好,再读过书,才不辱没了莹儿。”
红脸女人瞪香香一眼,道:“话往好里说。宁坼十院庙,不坼一缘婚呢。”香香吐吐舌头,问:“订了没?”
“哪里啊?”莹儿笑了。这香香,憨大心实,没心机,一说话,就袖筒里入棒棰,直来直去。念书时,她们常睡一个被窝,嘀咕些小秘密。后来,香香糊里糊涂叫一个二杆子弄大了肚子,只好嫁给了他。
“那就算了。”香香说,“反正你岁数也不大,碰上个好的再说。”
“啥好的?”红脸女人道,“男人,都一样。还是实惠些好。省得像我们,地里刨了,还得到沙窝里刨。人家赵三,拔根汗毛,比我们的腰粗。听说,想嫁赵三的,涌破门哩。要说,也是个实惠婚姻。”
莹儿道:“别作践我了。那样子,一看就恶心。你们一提,我都反胃了。”
红脸们不再说啥,只一下下捋那柴头。捋一把,往袋中扔一下。一股黄毛柴独有的味儿弥漫在空中。香香却问:“你是不是早有‘下家’了?心里有了人,看别人,自然反胃了。”
“哪里啊?”莹儿笑了。心里却道,“当然啦,还是个秀才呢。”说一句:“你们捋,我回了。”
说笑一阵,莹儿心里轻松了些。怕她们再提赵三,就撇下她们,斜刺里走去。这儿黄毛柴多,沙丘上到处都是。老鼠洞也多,莹儿一踏上沙坡,沙就乱窜了,细瞧,却是一群老鼠在穿梭。莹儿不理它们,眯了眼,望远处那磅礴而去的沙岭。太阳不热,风吹来,反显凉爽了。莹儿走过布满鼠洞的沙坡,上了沙山顶。这儿柴棵少,没有鼠洞,很是干净。莹儿坐了,眯了眼,任思绪随眼飞了去。
《白虎关》第十四章(4)
天边有几朵云,很白。天也很蓝。这是典型的秋高气爽的天气。在这样的天气里,心情好是应该的,闷闷不乐反显别扭。莹儿就着意鲜活了心,望望天,望望沙漠,望望那些劳作的女人。
熟悉的环境,勾起莹儿熟悉的感觉来。要是此刻,灵官和她也一块儿说笑,一块儿捋柴籽,才算不辜负大好的天呢。若那样,叫“理想”见鬼去吧,叫“将来”见鬼去吧,最美的是现在。回眸一望,抿嘴一笑,把万千言语都融入了。只叫那默契化了你,化了我,化了这天地。
灵官,可知?人世间最美的,不是高屋,不是权势,而是心灵间的那份默契,那份温馨,那份宁静。你的知识害了你,你的追求迷了你。你放弃了最该珍惜的,却去追逐虚幻不实稍纵即逝的。值得吗?灵官,拥了一个鲜活的身子鲜活的心,仰在沙上,观星星望月亮的,过一辈子,多好。或是,在一个大雪天里,在炉上羊肉锅的咕嘟声里,你拥了被看书,我倚了你打毛衣。那聪明的娃儿,则在炕上搭着积木。多好,你跑啥?冤家。
瞧,这天多大,这地多大,还窖不下你那不安分的心吗?你奔,奔上天大的前程,奔到你盼望的将来,又咋样?你能拥有这至纯的爱?你能观赏这宁静的美?你能享受那纯美自然的天伦之乐?若能,你也用不了奔,你手一伸,就能接过去。若不能,你的奔有啥意义?灵官,念书害了你。当然,也害了我。瞧那些不识字的妇女,活得多好,一把把捋,一声声笑,好个快乐。真后悔念书。念书有啥用?真为驱散愚昧?可那愚昧,驱散又如何?反倒更痛苦了。倒不如叫愚“昧”了心智,糊糊涂涂,快乐一生去。
闭了眼,昧了心智,啥都好。谁叫你我睁了眼呢?这眼,一旦睁了,就再也难闭了。
莹儿由了那心绪飞去。虽泻了心头的许多话,却又拽来了泪,心又噎了。明知在这秋高气爽的晴天里,还是鲜活了心好,可心偏要噎,莹儿也没法。
索性,放了声,哭它一场。
就哭了。
4
一进家门,妈就告诉她徐麻子的话,莹儿很反感,说:“妈,若嫌我吃了你的饭,我就出去。不信,这么大个天下,还缺了我的一碗饭。”妈说:“你咋能这么说话?咋说,你也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你的事,娘不操心,谁操心?”莹儿说:“那闲心,你还是少操的好。我大了,也长心哩。我的事,叫我自己料理一回,成不成?”“你会料理个啥?叫人家卖了,还头三不知道脑四呢。陈家的贼心,明摆着:他的丫头,再卖一回。我的丫头,叫他白收拾去; 像拾掇破鞋底儿一样。头想成蒜锤儿了。你的丫头是十月怀胎,我的又不是十天半月掉下来的。”莹儿皱眉道:“妈,你少说两句。一进门,不是听你骂这个,就是听你骂那个。”
莹儿妈噎了似的,张合了几下嘴,眼里却涌出泪来:“你也这样说我?老贼说,小贼说,现在,连你也说了。我天不亮就爬起来,忙活到半夜,为的啥?还不是为你们儿女?现在,连句话也不叫我说了?成哩。丫头,你大了。翎毛儿干了,翅膀儿硬了。涝坝大了,鳖也大了。嫌老娘聒噪,你给指一条路,刀路也成,绳路也成。老娘脖子一伸,腿一蹬,啥心也不操了,由你闹去。索性,把那老贼也捅了,给白福也喂上老鼠药,你带了这家财,跟那个猛榔头娃子过去。”
莹儿泪流满面,却啥话也说不出来,就扑进小屋,哭了个失声断气。妈的声音却依然响着:“放心,老娘也活不了几天了。肚里的那个疙瘩也长了。说不准,也是你死鬼男人的那号病。老娘想操心,老天还不一定叫我操哩。你急啥?”
爹说:“行了行了,少说些成不成?丫头都成那样了,你还嘲兮兮地说啥哩?”
“谁的样子好?老娘也没吃成个紫头萝卜。老娘怕也叫风卷跑哩。成哩,你老贼当个好人,把丫头送到陈家门上去。可娃子的媳妇子你生发。”
“成哩成哩,那古董……”
“呸!”老汉话没说完,就招来一脸唾沫。
“羞你的先人去吧。你大买卖小买卖地嚷了几十年,屄疯犯了似的。也没见嚷来个麻钱儿,反倒把老娘的猪钱黄豆钱菜籽钱捣腾了个精光。你还有脸再古董古董地叫?我看你天古董,地古董,不如跌个坐咕咚。热屁股溻到冷地上,叫土地爷把你的屁眼塞住,少再吱唔……” 。 想看书来
《白虎关》第十四章(5)
老汉涨红了脸,口半张,手指老伴,半天,却倏地泄了气,“你个老妖,嘲话说了半辈子……你少欺老子。金银能识透,肉疙瘩识不透。要是老子发了,非……”
“把老娘囫囵吃上,扁屙下来!”莹儿妈啐道,“老娘把你从前心瞭到后心了。吹大话,放白屁,老娘承认你是个家儿。干正经事,你连老娘的脚趾头也不如。”
“好……好……”爹把脖子一缩,阴了脸,一副好男不跟女斗的模样。
莹儿妈也懒得痛打落水狗,瞟老汉一眼,哼一声,望了小屋,说:“那徐麻……亲家,也是个好心。那娃儿,本是你自己的。你自然得要来。你丢下,谁养活?那两个老鬼,土涌到脖子里了,说不上哪天就咽气。那猛子,天生一个愣头,连自己都管照不好,整天惹祸招灾,说不准哪天犯事,不是叫关班房子,就是吃铁大豆。那灵官,连个屁影儿也没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他的娘老子都指望不上吃他的热饭,娃儿能指上?那小祸害,迟早嫁人。你的娃儿,你不养谁养?就算猛子们心好,看在憨头的份上养活娃儿,可人家的女人愿意吗?人家又不是‘带肚子’‘车后捎’,又没在娘家门上叫人下了种,凭啥没过门就当妈?宁务息个榆树子,不务息个侄儿子。你咋能指望人家替你养娃儿。怪事。就是个亲爹,另娶了女人。娘后了老子也后了。何况,本来就不是人家亲生的。不信猛子灵官会为娃儿,跟女人争个红头黛脸。”
莹儿木呆了脸。初时,她还反感妈的话。渐渐地,妈的话打动了她。她不能不承认妈说的是实话。村里人把不是亲生的叫“抱疙瘩”。“抱疙瘩”受孽障的,比比皆是。人常说,云里的日头,后娘的指头,最是歹毒的。
莹儿听过凉州小调《哥哥劝妹妹》,妹妹受不了婆婆的气,想寻短见。哥哥便劝。劝的内容很多,莹儿忘不了其中一句:“天爷要是刮上一个漩涡儿风,小娃娃没个妈妈孽障得很。”那冬天的漩涡儿风,四下里乱蹿,蹲到哪儿都避不了风。衣服单薄了,就只能抱个膀子,在墙角里瑟缩了。那场景,莹儿一想,心就哆嗦。
妈的声音又响了:“长疼不如短疼。一咬牙,啥都解决了。人家法律,在那儿摆着哩。娘养儿子,天经地义。你前怕狼,后怕虎,最终受罪的,还是娃儿。再说,你一个心,又分不成八瓣儿。你也拽,我也捞,东一块,西一片,光操心,就把你操成个猴相了。我看,一句话,你同意,叫人家断去。法院断给谁,就是谁的。”
这时,莹儿才发现,自己已给妈引岔了路。妈东搅西搅,把她的心给搅浑了。仿佛,她已接受了妈的安排。有争议的,仅仅是娃儿。
好容易,莹儿才从妈营造的氛围里挣出。……为啥老想到要离开娃儿呢?那寡,也是人守的。她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在村人眼里,守寡也天经地义哩。只是,兰兰不来,妈不会放她去。换亲就这样。一个绳儿,拴两个蚂蚁,谁也别想自个儿乱跳弹。但兰兰是兰兰,自己是自己,大不了,回到婆家,分家另过。自己当牛做马,给白福苦出个媳妇钱,赎出自己的身子来。但这想法,又是多么天真啊。一家人地里刨一年,也见不了几个钱。那一疙瘩媳妇钱,想想都头晕。看来,自己真成风筝了,牵线的是妈,那线绳儿是钱。
但莹儿也怨不得妈。明摆的,兰兰不来,白福得另娶,得花一大疙瘩票老爷。白福毕竟是“二婚”,女方图不上人了,就要图钱。妈把她许给赵三,不也是图钱吗?
妈的嗓门大,响不了几声,莹儿的脑子就浑了。自进了娘家门,妈的声音老响。那飞动的嘴唇也老在脑里闪。时不时的,莹儿的脑子就浑了。脑子一浑,啥都模糊了。但模糊不了的,是奶子的胀。一胀,总能扯出娃儿哭声。那哭声,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厉,一直扯出莹儿的泪来。
她抹去泪,叹了口气。老觉得,有根绳子,纵纵横横地捆了心,叫她无片刻的轻松。但那想法却越来越凸出了:她不想从“灵官嫂子”变成“屠汉婆姨”。飞出的鸟,总有回窝的时候。她等。
那就嫁给猛子吧。兰兰回来,好。不来了,叫婆家出些钱,再给白福娶一个。这钱,算她借婆家的。将来,由她变驴变马苦着偿还。她想,说明了,猛子一定会同意。
《白虎关》第十四章(6)
她决定说服妈妈。要是妈不同意,她就不吃不喝,以死相胁。
5
后晌,风开始呕呕乱叫。沙子一绺子一绺子在天上蹿。听说蹿到太平洋去了,听说迟早会填了太平洋,听说联合国着急了,给了中国好多钱,专门用于治沙。还有许多“听说”,莹儿也不去管它。只是一见风,莹儿就想到凉州小调中的“漩涡儿风”了。娃儿在风中瑟缩着。眼大大的,脖子细细的,像电视上的“小萝卜头”。怪。娃儿还不会走路,咋会在风中蹒跚地来去呢?那腿,麻杆似的,身子摇晃着,在沙上踩出一长串歪歪扭扭的脚印。莹儿的视线便模糊了。她想到了一张照片,两岁的灵官正在吮指头,小鸡鸡露在外面。……她心里又有温水似的东西荡了。只是这感觉,很短,荡不了几晕,又息了。
不想那冤家了。莹儿想。
说不想,可心总是不由她。那一幕幕销魂的场面又出现了。莹儿卧在坑上,面对了墙,时而甜晕,时而悲凄,时而微笑,时而切齿。
瞅个机会,莹儿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妈一听,就躁了。妈一躁,就吊了脸,立了眉,啥话都往嘴外迸。这时,莹儿就怀疑自己也是个“抱疙瘩”,不是妈亲生的。妈的话难听,认定她已和猛子“那个”了,骂她“老的嫩的都想啃”。莹儿气蒙了,但莹儿不回骂。妈毕竟是妈。世上无不是的父母。想骂了,叫你骂几声。想打了,叫你打几下。谁叫你是妈呢?只是那眼睛不争气,泪一个劲儿外涌。嘴倒争气,胸腔里的呜呜一冒上来,就叫嘴咽下去了。莹儿就木了脸流泪,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