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传来更粗更野的猜拳。白福满嗓门噎个牛声,猜拳像吵架。白福也好酒,先前一喝点酒,就揍兰兰,打得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要说,也真难为了兰兰。女人,咋这样命苦?莫非这“造”命的,也欺软怕硬,不敢惹恶男人,才把弱女子的命往坏里“造”?
妈把锅里的开水装了,抹抹锅底,倒入清油。等油没了沫子时,妈把剁碎的鸡肉倒进锅里,滋啦啦爆炒起来。这规格,接待贵客才这样。看来,妈认真了。
书房里传来刺耳的笑。白福的笑声最大。这个没心肝的。莹儿抹把泪,泪眼恍惚里,仍看红红的灶堂。怪的是,明明面对了红的火,心里却灰塌塌的。
“虽说儿大不由娘,可儿女不管多大,在娘眼里仍是吃奶的娃娃。三寸气不断,老娘的心就闲不了。老娘多活了几年人,鼻子里多钻了些烟,经的也多,见的也多。听妈的话,亏不了你。哪个娘老子不是为儿女好?”妈也不管莹儿是否在听,边炒鸡肉,边唠叨。
灶下无柴了,莹儿去院里取。院里很静。虽然有那猜拳声,仍显得很静。雨点儿仍滴着,又成毛毛细雨了。这是个睡懒觉的好天。填了热炕,斜斜倚了被儿,边打毛衣,边望熟睡的娃儿梦里也时不时鼓一下的嘴。火炉上放了沙锅,熬着米汤――炖羊肉当然更好,沙锅咕咚咕咚响着。身旁,那“秀才”哗哗地翻书。多好。这可是想都不敢常想的奢侈呀。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白虎关》第八章(9)
那么,再“降”上几“格”也成:没了这猜拳声,没了这炒肉声,没了妈的絮叨……只有这雨,只有这静,只有那安详,只有这梦……莫非,这也成奢望了?
白福挖来的树根堆在庄门棚旮旯里,散发着潮湿气息。莹儿拿几块碎些的。这湿柴不易着,着了却耐。就像她,感情不易“着”,一旦“着了”,就会“烧”很长时间。不像那烈火干柴,噼哩啪拉一阵子,火冒个老高,却很快成灰烬了。莹儿当姑娘时,不像村里的女孩,心里忽而有这个,忽而有那个,她只有心里的那个。“那个”,现实里没有,只心里有,成她的图腾了。后来,嫁了人。再后来,心里的那个,和灵官合二为一了。这好不容易着了的湿柴,就很耐地燃了。
莹儿叹口气。
天虽下着雨,却没黑透,泛着青桔桔的白来。这样的夜,是典型的相思夜。若没有猜拳声,没有唠叨声,哄娃儿睡了,推开窗,迎进潮湿而清新的夜气,迎进那若有若无似真似幻的雨声,迎进那游丝一样曳动的相思。由了它们,在心里窖着,发酵,酵出很浓很醇的情绪,把心腌得醺醺似醉。那时的夜里,便会晶出灵官的眼来。那眼,带几分纯洁,带几分向往,带几分聪慧,带几分善良,静静地瞅莹儿。莹儿就由了他瞅,心里还说些怨他的话,骂这个不长心的冤家。多好。相思固然苦,可相思也实在美。人若没相思,就成木石了。但这相思,最好像这雨,牛毛似细柔,飘来,若有若无,亦真亦幻。万不可成瓢泼大雨呀,那样,相思就成洪水了,会把人冲垮的。灵官刚出走的一月间,相思是洪水。莹儿觉得自己是洪水中的游藤,时时要给那激流拽去。在相思的激流里,她游呀游呀,好容易才缓了下来,才觉得悠来荡去的命线儿成自己的了。
莹儿叹口气,抱了柴,进了厨房。一进门,那滋啦啦的炒肉声和呛人的烟味,把雨夜给她的情绪又冲光了。她又回到现实中了。现实真是现实,无论你咋躲,也躲不出现实去。有时,仿佛躲出了,其实,那仅仅是肥皂泡似的幻觉而已。这泡儿,无论咋荡?无论多美?叫现实一碰,啪,就破了。想想,真是无奈。莹儿把湿柴放进灶膛,推几下风匣,湿柴就滋滋地叫了,边叫边冒水泡儿。望着水泡儿,莹儿又恍惚了,觉得自己也成泡儿了,在火中滋滋叫着,不一会,就连个影儿也没了。要真是泡儿倒好,煎熬一阵,便啥都没了。这“没”,是不是灵官常说的涅槃呢?那泡儿化成气了,是生呢?还是死?
莹儿头有些晕。湿柴燃了。水泡儿在滋滋地呻吟。湿柴的火焰很润,不似干柴那么燥。这很润的火烤着莹儿的脸,脸也烧了。妈的说话声还在响,但莹儿的心却叫呼呼作响的火焰胀满了。因为妈说的,还是那重复了无数次的话。就像她做的,也是重复了无数次的事一样。不用听,莹儿就知道妈会说啥,也知道妈在想啥。人说知子莫如父,其实知母也莫如女呢。妈是个啥人,莹儿太知道了。
爆炒了一阵,妈取来盘子,把黑红色的鸡肉舀到盘子里,又取过碗来,挑下几块鸡腿和马子肉,就端了盘,颠儿颠儿去书房了。书房里响起了徐麻子夸张的声音:“哎哟!亲家,你咋干这号子事?可真叫人过意不去了。”妈说:“哟,亲家,不就是个土鸡吗?自个儿养的。这扁毛虫,生来就是叫人吃的。不叫你亲家吃,我养它做啥?”莹儿感到好笑。平素里,一提徐麻子,妈总是一脸不屑,不是讥他“雨打沙土地”,就是笑他“光腚坐簸箕”,或骂他不是个好鸟,女人身上来红也不饶人。今日个,转五百四十度大弯了,还把下蛋最厉害的芦花大母鸡也杀了。听那话,这鸡,只有徐麻子配吃。
莹儿感到好笑,却又突地悲哀了:妈,你咋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莫非,你眼里的我,也只能配那屠汉?当初,你不是说你的丫头天上有地下没有吗?不是觉得除了当今圣上的大太子别人都“辱没”了她吗?后来,降格成了交换的物品。现在,嫁个屠夫,也得巴结徐麻子了。妈,我也是人呀。那怕你问问我,叫我答复你一次,也算当了一回人。
莹儿取过灰铲,用灶膛里的败灰盖了火籽儿。她轻轻地拍那灰堆,却很怪地想起了婆婆的那个说法,心突突突跳了几下。眼泪却由不得涌了出来。狠心贼,她骂。泪花里显出灵官的脸来。挨刀的冤家。莹儿直视着那双眼睛。冤家,无福当你的女人,我就当你的嫂子。一个死了,还有一个哩。
她想笑,却不由得哭了。
在书房里传来的徐麻子和妈的欢笑声中,莹儿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白虎关》第九章(1)
“一身的紫肉儿苦干了,腔子里挣下个病了。”
1
没当沙娃前,猛子并不觉沙娃难当。现在才发现,沙娃那口饭,并不好吃。他才干了半日,就觉得散了架。每个骨帽,每个汗眼,都发出声来叫疼。但他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当沙娃再苦,也比在家府祠里受污辱强。按家法,若有人偷了东西,就逮到那里,招了族人,数出罪状,不论男女,都啐。猛子愿死,也不愿叫人啐。他知道,这事儿,双福做得出。他那口恶气憋许久了,早想找个机会出了;可没想到,沙娃如此之苦。
下木笼时,猛子发现,大地正吱呀乱叫着,拚命挤木笼呢。刚开窝子时,没用木笼,大地便狞笑着,一抖身,哗啦,几个沙娃就没命了。后来,就用木笼:将那粗木条,搭成井样,夹以柳条桦条。但大地是不甘心的,它咋甘心叫人在身上扎洞呢?它就挤,挤呀挤,猛子就听到那吱呀了。但他仍硬了头皮下行,沿了绳做的软梯,脚一动,绳也乱动,晃呀晃呀,脑子就晕了。但别的沙娃不在乎,大地虽在叫,绳梯虽乱扭,但他们不在乎。猛子也是长了卵蛋的,人家下木笼,你就得跟上。
一股潮湿气扑鼻而来。那气味,阴阴的,有股霉味,已有潮湿的迹象了,但还没出水。这是新开的窝子,离见底还有老长一截。这是最苦的时候,你见到金子的希望很渺茫。你只有出臭力,将那沙石装入背篓,再沿了绳梯,颤巍巍上去,倒到那人造的“山”上。
因井底小,一班四人:两个“背手”,负责背沙石;“锨家”往筐中装沙石;那“镐手”王秃子,则抡了镐,疯子似画弧,把那整块的大地,弄成一堆狼藉的碎末。初见王秃子仇恨的眼神,猛子的脊梁上一阵阵发冰。他觉得土地爷一定会疼的。那长可盈尺的镐头边往土里戳,边叫出磳牙的声响。那声响塞滿了井,撞得猛子牙根发酸。若在平时,他会捂了耳朵,但今天,他想看看自己的耳朵能忍耐成啥样。……你个驴日的耳朵,老子能忍,你也就忍一忍吧。他想到双福那发亮的眼睛,里面装滿了嘲弄。猛子冷笑一声,啐口唾沫,背起装了沙石的背篓,上了绳梯。
锨家定然想讨好双福,在背篓里装了超量的沙石。猛子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但他不怕。他眼里的“锨家”也是双福。你能装,老子就能背。只是那绳子入肉太深,简直能觉出疼了。猛子抖抖背篓,上了绳梯。
那绳梯,用两道粗棕绳,中间横以木棍,在空中乱颤。背篓也随了绳的晃撕扯身子,才上了几步,猛子就觉出腰疼了。那疼,波晕似扩散,很快就荡至全身,但猛子赌气地想:叫你疼,叫你疼,你个驴日的腰。
抬起头,一个亮亮的方块里有好些人头。猛子知道他们在望他。他们定然也知道锨家做的手脚,也定然知道猛子的难受。猛子便恶恨恨上了几步。这几下,仿佛把体力耗尽了,他有种虚脱的感觉。口里很渴,太阳穴轰轰地叫,肩上的绳子吱呀着用力。猛子想,要掉下去了。他不敢朝下望,他自小就有恐高症,一下看,他怕手会自个儿松了。
他屏了息,咽口唾沫,口里虽无唾沫,他还是咽了口唾沫。他想,双福你个驴日的,老子偏不尿你。一想到双福,身上却奇怪地有了一种力。他努力地攀几下,然后俯在横木上,喘口粗气。他觉出危险了。这时候,手脚要是不听他的使唤,他就会飞堕而下,像山上滚洼的老牛一样,滚成一堆烂肉。
他奇怪地想到了爹。爹老说:“你能给,老子就能受。”爹说这话时,是针对老天的。怪的是,双福就有种老天的感觉。猛子很讨厌这类比,但没治,双福硬要成老天,猛子也没治,便也想:“就是。你能给,老子就能受。”他这时才明白了爹的心。爹原来一直和老天较劲,就像自己跟双福较劲一样。
“上呀!”花球在井上喊。他已背了一回,“第一回,都这样。”
猛子努力向上攀去,攀一下,骂一声。他较劲儿似的咒骂。怪的是,每骂一次,脚下就多了份力道。借了这力道,他一步一步,接近那亮光了。
忽然,猛子感觉到有双手在拽他,想把他拽离绳梯。一种恐惧腾起了。他想,莫非,我命里该当摔死鬼。他想到自己在猪肚井睡过豁子女人,豁子就是摔死的。这一想,头发倏地奓起。他差点松手了。他努力地扭过头去,朝身后啐了几口。这是妈教的驱鬼法。听得井下吼:“你吐啥骚水!快上!”是锨家的声音。猛子笑了,再啐几口。。 最好的txt下载网
《白虎关》第九章(2)
再挣几步,已到井口。花球上前,提了背篓,拉上猛子。听得花球骂:“呔!锨家,上这么多沙,往死里整人哩。出了人命,你可要抵命。”
一股清风扑来,天把蓝也倾泻了下来,灌入猛子身内。那是异样的清爽,从里到外地爽。每个汗眼都叫:“爽呀!爽呀!”远山上浮朵白云,那白,耀目呢。猛子觉出,生命真好。
北柱过来,说:“双福说了,谁不想干,可以回去,只要认个错就成――当了沙娃的面。”
花球望猛子。
猛子啐了一口,说:“不就十五天吗?老子干!老子有啥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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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里定然有些古里古怪的东西,它能预感到突现的灾难的。记得,木笼塌时,猛子身上的肉狠劲地跳了几下。当时,他还在井外,迎了风头,狠劲吸气。那风,从沙漠那头吹来,爽极了,吸不了几口,脏腑就亮透了。这时,大腿处有块肉起劲地跳,砰!砰!腿里仿佛有个兔儿在弹腿。
他想,木笼该不会塌吧?
但他还是下了井,因为双福和掌柜们正起劲地说笑呢。猛子能觉出,双福定然在用眼的余光扫他,那是他的习惯。猛子恶恨恨吐口唾沫,下了井。
到井底,那锨家正嘲弄地望他。这一班中,锨家是头儿,他的权力最大,想整你,就给你多上些沙,就能挣得你伤骡子似的喘气;想体贴你,手下就能留点情;到井底时,最有可能捡到金子的,也是锨家。所以,锨家多是掌拒的亲信。那抡镐的,叫把式,地位仅次于锨家。到清底的时候,把式瞪了贼眼乱瞅,说不准也会发现金子。背沙的叫背手,是窝子里最苦的人,干一班下来,骨架都散了。
猛子很厌恶这锨家,这人若是当了官,比世上最坏的官还坏。他心中的刁钻,早渗到了脸上。时不时,他总要找个理由喝神断鬼。那神态,比省委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