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在心上。
忽觉背上一抖,倏地静了。猛子明白,他背上的绳子控了身子,也明白对方不是要活埋他,而是在玩一种游戏。听说,这游戏,也是专对付偷金的沙娃的,玩法是:弄个滑轮,吊个沙娃,在井中忽而上,忽而下,别说叫井壁磳,只那忽闪,就叫人软了脊梁。
果然,脊背紧了一下,身子忽地上升,绳子一下咬入肉里,脏腑哗啦啦一阵闷响。猛子想,我要死了,觉得腹内也给震得一蹋糊涂。井壁又来咬他,那些柳条杨木,平时一副文静模样,此刻,都张了獠牙,嘻笑着来咬他。这情景,像恶梦。他老做这样的梦,梦里有好多娃儿,一窝蜂围了来,揪他,咬他。他很想打死他们,却总也打不死他们。有时,才捏死对方,手一松,小孩又活了,龇了牙嘻嘻笑。这时的黑里,就环视着许多小鬼,你撕一把,我咬一口,猛子甚至还听到他们的笑声呢。
花球的哭声隐隐传来。那哭声,想来很大,听来虽隐约,但它竟然盖过了耳旁的风声。这风声,似拍岸的惊涛。猛子估计花球在大声吼,边嚎边诉说,估计他在求对方饶了自己。一定是。猛子很想吼一声:“你别求他们!”可心里却希望他们能饶过他。
才落井时,脑中只是一片空白。此刻,恐惧才一拨儿一拨儿涌了来。说不清怕啥,反正是怕。那怕,像酱油一样,把每个毛孔都淹透了。依猛子的性子,应该吼几句气壮山河的话,或是骂双福。骂啥话也成,不在乎内容,只要有骂的形式就成。可没治,一切都叫恐惧挤没了。倒不是怕死,此刻死倒没啥怕的,只是那恐惧无孔不入。说不清恐惧啥,这说不清的恐惧才是真正的恐惧。怪的是,脑中是一种异常清明的空白。那清明的空白,竟和恐惧合而为一,分不清谁是谁了。
一团亮向脑袋撞来。猛子知道那是井口,也知道有人正在看他的笑话。他很想说句服软的话,但嘴却不听命令,仍发出惊愕的叫。仿佛那嘴不是猛子的,而是另外一个有生命的东西。随它叫吧!忽然间,清风一拂,绳子已将他提出井口。于是,他努力想稳住,腿脚却也背叛了他,软得跟面条一样。周围是一团大笑。那笑,打着滚,扑向自己,跟梦中的小人一样撕扯他。
北柱上来,悄声说:“服个软吧。”他抬起身,表演似的说:“董事长说了,有三条路,你选:一条,招集村里人,把你逮到家府祠,按家法办;另一条,按规矩,当半个月的沙娃,没工资;第三条嘛,你认个错。”
猛子闭了眼,深吸一口气。他努力地想,觉得想了许久,才明白了北柱的话,就说:“当沙娃吧。”猛子懒得多说话。那恐惧,已把他所有的精力吞了个精光。他连呼吸的气力也没了。
他死也想不到,这一选择,差点把他送进了阴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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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关》第八章(1)
“落网的鹿羔羔绳头上缠,双眼里淌的是泪水。”
1
月儿把猛子妈的想法告诉了兰兰。
兰兰马上就觉出这是好事:一是像莹儿这样的媳妇,打了灯笼也难找;二来,爹妈省了一番心,不再为那一疙瘩婚礼钱在炕上烙饼子了。爹那一边唉声叹气,一边翻过来掉过去睡不安稳的样子,成了印在兰兰心上的图案。自憨头一死,爹妈又愁猛子的媳妇了。自打猛子和双福女人勾搭,招来搅天的唾星后,给猛子娶媳妇就成了眼睫毛上的火,你不想入眼入心,还由不了你。所以,月儿一说,兰兰就觉得这是个好法子。女人嘛,说穿了,就是嫁男人、养儿引孙、围锅台转……像母鸡一样,下蛋是你的本份,想上天,还没那鹰的翅膀呢。一看穿,嫁哪个,还不是一样?当然,这是兰兰心里对莹儿的说辞。对自己,她有另一套说辞。也不奇怪,谁不是这样呢?
兰兰按妈的意思问了莹儿。
莹儿说:“别开玩笑”。
兰兰笑道:“谁开玩笑呀?人家都想方设法把相好的亲搅黄了,只等你一句话呢。”
莹儿这才明白了。怪不得,这几日,公婆老鬼鬼祟祟地嘀咕。她感到很好笑。而这好笑,一下子叫她觉出这话题的荒唐。但心底里,却奇怪地有种预感:今后,她的日子不安稳了。说不准为啥,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即使想守寡,也守不安稳。
“你说呢?”兰兰笑着追问。
“别开玩笑。”
确实,莹儿没想过这个问题。对猛子,她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感,就像看待庄门口的那棵沙枣树一样。那沙枣树,是“灵官家的”,猛子也是“灵官家的”。仅仅是这样。现在,突然冒出这个怪问题,她有些措手不及,而且从心底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怕。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但兰兰却是一追到底。
无奈间,莹儿笑问:“你说,你咋不在婆家待,到娘家来做啥?”
兰兰不解她为啥要问这,便说:“你是明知故问?还是真不知道?”
“别耍滑头,回答!”
兰兰差点要回答了,但她仍不想在莹儿面前说她娘家的坏话,仍疑惑她为啥问这。
这时,她看到莹儿眼里有一丝诡谑,忽然明白了。“你是说,我不愿做的事,却叫你做了?”
“不是吗?”莹儿笑了。
2
夜里,兰兰修炼完,妈便问:“月儿托你的那个事,问了没?……月儿那狼吃的,我叫她问,她倒把皮球踢给你了。”兰兰说:“问了。”妈急急地问:“咋说?”看妈发急的样子,兰兰感到好笑,便想逗逗她:“你想,人家会咋样?”“究竟咋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儿子的名声天摇地动哩。”
妈白了脸,“乖乖”一声,说:“怕的就是这哩,咋办?你好好说合一下。谁养的猪娃儿谁知道脾气。猛子虽有那档子事,可心眼儿实诚。又是个童身娃儿,强如人家的二婚头。”
兰兰长长地哟了一声,“蛇当然不知自毒了。你的身上掉下的肉,当然咋看都顺眼。可你脱开身子,想一想,女人活个啥哩?是图吃哩?图穿哩?都不是。是图人哩,对不?可那人又图个啥?图脸蛋儿?模样儿?身坯儿?都是,又都不是,但起码得正经,是不是?妈,你捂了心口子想想,你儿子是个正经人不?”
妈便白了脸,一语不发。
老顺黑了脸,说:“你个老妖。你热屁股溻到冷炕上。你愿意,人家还不愿意。婚可挑了,老子可要当甩手掌柜的了。”妈白一眼老顺,道:“哟,咋又是我一个人的事了?有好事了,是你的;有瞎事了,成老娘了。你早干啥来?”老顺道:“你不要提猴猴拔蒜蒜,把老子从梦里捣醒,哪有这事?”妈说:“我叫你吃屎,你吃不?一个大男人家,咋一有不好的事,就往老娘身上推。你不是吊把儿的男人?”
看到爹妈犟嘴,兰兰却笑了,“行了行了,人家又没说不成。”
老顺笑道:“就是。我估摸,人家巴不得呢。像我们这么好的家,拨亮几幅眼珠子,也难寻。”老伴“哟”一声,说:“就是。尤其你这样一个扒灰烧白头公公,更难找。人家也巴望着戴红头巾呢。”
兰兰也听过那驴笼头换红头巾的典故,想笑,又觉得妈在女儿跟前开这玩笑不妥,就说:“人家也没答应。”
《白虎关》第八章(2)
“咋?”老俩口又恹了。老顺嗔道:“有屁你往尽里放,成不?”兰兰说:“人家没说成,也没说不成。”
“那当然是成了。”妈欢天喜地了,“人家,那是害羞哩。当然不明说。”
老顺却疑惑:“真这样?”
兰兰笑道:“我又不是人家,咋知道?”
“成了成了,我估摸成了。”妈笑道,“不管咋说,猛子是童身娃儿,她是个二婚头。”
老顺却怒了,“有没别的屁放?啥童身娃儿?你那个爹爹,都成老叫驴了。你还动不动童身童身的,也不怕叫人把牙笑掉?”
老伴瞪一阵眼,才恶狠狠说:“你才是个老叫驴呢。谁没个错?啊?!你难道是没节节子的好人?你好,咋也往人家炕头上摸?”
老顺脸上的肉棱儿突地显了,但看一眼兰兰,却咽了口气,“以后,你少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再胡吱吱,老子可不客气。不把你嘴里的牙涮下来,老子不姓陈。”
老伴也想钢牙铁口地回几句,但看老顺模样,怕早成燥火药了,就换了个口气:“你以后,也少说娃子。你一个当老子的,也那样说,叫娃子活人不?”
老顺阴阴地瞪一眼老伴,却一语不发,出去了。
兰兰劝妈:“你少揭人家的老疤。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小时候,为这,头打烂了拿草腰子箍哩。人家都抱孙子了,扯人家面皮干啥?”
妈鼻孔里长出一口气,“丫头,你不知道。这口气,老娘憋几十年了。心里说忍忍,可又由不了我。你说,活人嘛,我别的图不了,图个男人干净总成吧?”
兰兰皱皱眉头,“人家就错了一回。以后,再别瞎猫儿盯个死老鼠了。”
“我总咽不下这口气。”妈又长吁了一口气。
“你都这样,叫莹儿咋想?那事儿,天翻地覆了。谁不知道猛子的大名?”
妈于是木了,好一阵,才说:“就是。怕是人家心里真不愿呢。你好好开导一下。这贼爹爹,咋干这号没脸的事儿?”
3
次日一大早,白福又来叫兰兰。一见白福,兰兰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感情这东西,一旦破了,比家具破了更糟。家具破了,还能凑合着使,感情一破,却连“凑合”的念头都不能容忍了。兰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和这“东西”同床共枕了几年。她甚至恶心自己了,恨不得泡到涝池里洗上三天三夜。
白福瘦了许多,可怜兮兮的。这是他以前没有的。那原本合身的褂子,也一下子宽大了许多。白福一进庄门,兰兰就发现了这一点。她之所以发现这,并不是出于关心,而是她忽然觉得白福陌生了。那模样,有些怪怪的了,而且是无法容忍的厌恶的怪――尤其是那罗圈腿,走起路来,侉侉势势的。自己当初竟离开了花球,跟这“东西”结了婚,真不可思议。莫非,造成这事实的,除了给憨头换亲那个天大的理由外,真是“命”?
兰兰信命。她相信人有自己的人生轨迹,这便是“命”。但兰兰又不认命。听一个算卦的讲,命能转,时也会转,运也会转。那人说,他算过许多命,大多应验。极少不灵的,是修行人的命。修桥的,铺路的,放生的,行善的,命都比算出的好。无子的,可有子。无禄的,能有禄。灵官留下的书里,有本《了凡四训》。里面讲的,就是如何转化命运。兰兰能接受这道理。确实,啥都是心造的。有多大的心,就能干多大的事。双福的心比猛子大,双福的事业就大。白福长了白福的心,女儿就迟早得给糟蹋死。妈的心小,爹的心大,灵官的心里事儿多,孟八爷的心豪爽大气……这些人的心,决定了这些人做的事。人与人的区别,实质是心的区别。那命运,说穿了还是心。心变了,命也变了。积了善,成了德,心由小人,修成了君子,那小人命自然就成君子命了。小人损人利己,君子舍己为人。小人万人讨厌,君子人人敬仰……一切,都随那变化了的心变化了。
所以,兰兰信命,但不认命。
有一个事实:在她并不知哥哥患了绝症时,就产生了和白福离婚的念头。这意味着,她已不再把换亲当成天大的事,而一任命运摆布了。经历了太多的沧桑,小女孩会长成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终究会正视自己的命运。她的命毕竟只有一次,用完了,就再也没了。她时时拷问自己:为眼前这人,值不值得把命赔出去?值了,就送你一生;不值,就要重新选择了。否则,便是白活了。生活中有许多白活了的女人,可兰兰不愿白活。哪怕几年,几月,或更短,她也要为自己活一次。
《白虎关》第八章(3)
白福在书房里跟妈妈絮叨着。那声音,兰兰都不想听咧。不用听,她也知道内容:一是软求,一是硬逼,软求告可怜,硬逼要拼命。仅此而己。白福肚里的杂碎她知道。他想玩个花样,也没个好脏腑。但兰兰觉得,还是打开窗子说亮话好,叫白福绝了心思,不再纠缠。她就进了书房,望着大立柜说:“你做的啥事,你心里清楚。叫我再进你家的门,下辈子吧。”话音一落,却又觉得自己说得不妥――即便下辈子,她也不愿进白福家的门――便补充道:“十八辈子,也休想了。我宁愿化成泡沫,也不想在你那个家里蹲一天。”
白福停止了絮叨,凶狠地望兰兰,用他一惯的那种表情。兰兰早习惯了,就像那个听惯了黔之驴叫的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