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自传第一部:半生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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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自传第一部:半生多事-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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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惜悲哀已极。
  在何平给我的“赤化”书籍中有一本画册《苏联儿童之保护》,应是苏联对外文化协会发行的宣传品,正是社会主义革命强调解放妇女,大规模开创了托儿所幼儿园的建设。在我少年时代,是把托儿所等视为苏联的发明与提倡的。
  另一本名为《苏联纪行》,是由英国“费边社会主义”者们写的。他们高度赞扬十月革命后苏联的各项成就,但也对他们所说的苏联对于言论自由的限制等状况提出了疑问,这使我看了相当困惑。1987年我以官方身份访问英国的时候,我与英国工党影子内阁的文化大臣费舍尔谈起了我少年时代对于英国费边社会主义者的文字的阅读。什么事都是这样,没有全无意义的阅读和行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一年多后何平中学毕业,就业了,他的地下工作从面向中学改为面向“职业青年”了,他不再与我们联系,而改由职业的革命者,中共中央华北局城市工作部学委中学工作委员会委员黎光同志联系我们。用地下的术语,我与秦学儒这两个“进步关系”(因我们当时并无组织身份)由黎光——当时告诉我们的名字是“刘枫”“带”。“带”是指地下党的单线联系的上级对于下级的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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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从拜财神爷到思想赤化(2)
刘枫一表人材,坚毅英俊,说话声音有很好的共鸣,许多年后我发现,他的外表很像曾任中央实验话剧院院长的著名演员石维坚。刘枫的形象完全符合我对党的地下工作者的预期,他分析问题从来是要言不繁,切中要害。他的话没有何平那样多,也没有何平那样活泼和幽默,他带给我的革命事业的前景要严峻多了,他是一个严肃矜持的人,你与他在一起,你觉得他永远是胸有成竹,说一不二,坚定正确。
  

七、冬天里的春天(1)
1948年底与1949年初,这是一个严寒的冬天。冀高的学生多来自河北各县,由于战争,他们无法回家乡度寒假,省教育厅乃组织了“冬令营”。国民党的省长楚溪春还来了一趟此校。为了迎接解放,我寒假期间也不回家,住在冰窖般的学生宿舍。夜里太冷,我甚至把桌椅板凳也压到被褥上。然后同学们发展到半夜劈了桌椅点火。伙食达到了难以下咽的程度。我懂了,如果没有一点油水,只是白水煮萝卜,煮白菜,放点盐,那菜吃起来相当苦。我从家里得到了极少的一点零花钱,就到地安门附近的老德顺牛奶场的门市部喝一碗牛奶,多么香甜的牛奶啊,只是喝了这次就没有再喝的钱了。当局发行“金元券”并且限价,不准涨钱,没几天,老德顺干脆打烊了。
  一个政权一种社会制度的末日更像是闹剧、喜剧和荒诞剧。物价一天涨几次,租房以几袋洋面计价而不是算钱,学生包围了市党部,并将“国民党”三个字更改成“刮民党”,而报纸上居然登出了要人的讲话,说是这是对国民党的侮辱。不这样登还好,这样一登,真叫我们痛快。在所谓“国民大会”上,蒋“当选”为“大总统”,而江苏某报的头题是蒋当选为“小总统”,后续报道说,由于“受害人”(蒋)未起诉,法院未有计划处理此事。一家亏损太多的报纸,干脆发一个号外,说是共产党的几位司令被俘,当时卖的时候就没有人相信,但是人的心理是即使是谣言也要听听它在说些什么,于是号外卖掉不少。于是“当局”以散布假消息为罪名处罚该报停刊三日,众人分析说,停报三日,它也总算赚了一笔。沿长江一个城市,说是国民党的官太太陪美军军官跳舞,中途停电,然后发生了强奸案。与此同时,盛传四川有个叫杨妹的女子,从生下来就不用吃饭,于是组织了医学专家追踪调查,将杨妹的身体检查情况包括妇科检查情况全部登在报上,最后说是从肛门处检查出了食物残渣,证明人不吃饭还是办不到的。然后报纸上又挖苦,说是当代中国科学研究的一大成果是证明人必须吃饭。
  随着解放军在辽沈战役中大获全胜,入关包围了平、津,对立方面自知大势已去,一片萧条。学生中的地富子弟,绝望中贴出布告,搞什么“自救先锋队”,凄厉地号召学生参加“平津保卫战”,垂死挣扎一番,但应者寥寥。而学校原有的中统特务组织社团“暮鼓社”,张贴一些半哀鸣半狂吠半抽搐的怪声怪气的文字,宣传共产党怎么不好,扬言要消灭“匪谍”。
  晚上自习时读革命书籍,被一位报名欲参加上述“先锋队”的学生看到,他阴沉地说:“小王蒙,小王蒙,别看你,哼……”
  我未动声色。
  随着北平和平解放的形势日益明朗,地下组织的活动也就大胆起来。由于我校的一位锅炉工是党员,我们的活动乃以锅炉房为大本营,虽未正式沟通,冀高二、三年级的另一个规模大得多的平行支部的成员已经与我们并肩战斗上了。我们准备了大量标语口号宣传品,并且不约而同地以“晨钟社”(向暮鼓社叫板)学生社团的名义在一个晚上铺天盖地地张贴满学校。而学校的原当局留守班子已经瘫痪,不起任何作用。一个政权垮起来,竟是这样不堪一击,摧枯拉朽,夸张一点,更像是儿童游戏而不像是严峻的斗争。
  1949年1月中旬,在解放军正式的入城式前数日,有部分先遣部队入城,路经地安门一带。解放军穿着灰色棉袄,朴素整齐,精神奕奕。我校师生挤在校门口观看。“我们的,我们的!”我心里想。
  这时看到一位省教育厅的留守人员,我便凑过去问道:“请问您作何感想?”
  他怪笑了一声,只是重复说:“我作何感想?我作何感想?”他的声音尖厉凄惨,哭笑不得。
  我想他的潜台词是“我算什么人?我又能作何感想呢?”我为什么要问他这样一个绝非善意的问题呢?我也想不出动机来。可能有好奇心,更可能有胜利者的快意。恶作剧,玩玩爪下的老鼠,这种爱好不仅属于猫儿。
  接着以###名义进行了大量校园内与街道上的宣传庆祝活动。各种标语随便写。不但有“打到南京去活捉某某某”,而且有“打到香港去”,“打到美国去”,“打到英国去”……也有针对性有限的说法:“现在是晨钟的时代,让暮鼓见鬼去吧”。
  而街头宣传热闹非凡,锣鼓喧天,我化了装,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件猫皮大衣,反穿在身上。大家先是无师自通地扭秧歌,然后是大锣鼓,然后我们给围观的市民讲演。我相信,跳舞与唱歌一样,也是属于革命属于共产党的,国民党时候,只有阔太太与不正经的女人跳交际舞,而共产党发动了全民跳舞,多么动人!一次我讲什么叫解放,我说,原来人民被捆绑着,现在,共产党把人民身上的绳索解开了,原来人民被反动派监禁着,现在我们放出来了,这就是解放!听众为我的话鼓掌欢呼叫好起来。我体会到了在广场直接向无组织的乌合之众宣传鼓动的风险与乐趣。一次讲话热烈成功,同样内容的另一次讲话可能毫无效果,再另一次讲话也可能被轰下台。这种不确定性也是革命的魅力之一种吧。
  

七、冬天里的春天(2)
此后在学习延安版的《整风文献》时,我读到了本书收入的季米特洛夫的一次讲话《论宣传鼓动》,我很倾心。季米特洛夫在法西斯一手制造的《国会纵火案》庭审中的自我辩护讲演早已经如雷贯耳,我是耳熟能详。后来看了苏联与保加利亚联合摄制的以此为题材的影片,我更是五体投地。我渴望做一个季米特洛夫式的革命鼓动家。我一直梦想着这样的场面:不觉悟的人民群众被蒙蔽,被误导,我以革命家的身份去讲演,雄辩的言词扭转了乾坤,人民流着热泪皈依了革命,用大刀和长矛向阶级敌人的头上杀去。
  解放军的入城式如火如荼。我们看到了立在检阅车上的毛主席。我们看到了人民自己的坦克、重炮、装甲车、骑兵……我体会到那种真理终于物质化为强力,正义终于变成了轰轰烈烈的行进,受压迫者终于翻身成了统治者的快乐。
  在顺城街宣武门附近的北大四院礼堂举行了北平市地下党员的大会,会场上震响着《国际歌》的歌声,主席台上悬挂着我们还相当陌生,所以更加令人激动的镰刀斧头红旗。彭真、林彪、聂荣臻、叶剑英、赵振声(李葆华)(李大钊同志的儿子,时任中共北平市委的副职)等一个又一个地讲话,会议从下午两点开到午夜,中间由会议组织者出去采购烧饼、火烧、大饼、酱肉、窝头、面包……采购者给各小餐馆“包了圆”。满场飞着熟食快餐,一幅共产共享的图景。小子何能?与闻其盛,恭逢其盛,直如上了天一般。世上没有比革命成功更惬意更提气的事了。
  在王府井帅府园的国立艺专(后中央美院,后拆除)礼堂,由周恩来作了传达七届二中全会精神的报告,万里长征只走了第一步呀,防止糖衣炮弹呀等等著名论断使我等如醉如痴。周总理的声音与风度也同样迷人。
  还由华北局城市工作部学生(或学校)工作委员会召开过一次学生中的地下党员大会。我看到被介绍给大家认识的大学委的委员,中学委的委员这些具有原先绝对秘密的身份的同志的公开亮相,我对他们佩服羡慕到了极点。我们的中学委书记是杨伯箴(后任团北京市委书记、驻瑞典公使与外交学院院长),副书记是光采照人的女同志杜萍(后任###中等教育司司长等)。有一位女同志身穿当时并不多见的皮夹克,我尤其觉得她的风度像是苏联的革命家苏菲娅。即使从地下党的领导人的风采上我也深信最最优秀的人才已经集中到中国共产党内;得人心者得人才,势非可当。所有的名词:党、委员、书记、支部、贯彻、群众(工作)、积极分子、先锋作用、核心、作风、思想意识……都使我如饥似渴,如闻天启。我听到一个人议论某某在“闹情绪”,我觉得连“闹情绪”三个字也那么特殊、有新意、有创造性,一个人能够闹情绪,多么革命,多么伟大,多么不同凡响!
  我就这样风风火火地大大革起命来,胜利起来,凯歌行进起来。世界已经是我们的了,中国已经是我们的了。北京或北平已经是我们的了。我已经知道北平即将更名为北京了。三月,我参加了工作,戴上了北平市军事管制委员会的胸标与袖标,值夜班的时候我配备了左轮手枪……无限光荣,无限自信,无限骄傲。
  只是在半个世纪多以后在我动笔回忆这一切的时候,我才不禁想到,对于我来说,革命是不是太轻易了呢?轻易的胜利里边,是不是孕藏着什么危险,什么后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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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中央团校(1)
1949年3月我被调入团市委时候,被认定的优点有思想清楚、看问题尖锐、动脑筋等等。此外,我从刘枫同志身上已经学到了一个本领,不论群众如何议论纷纷,莫衷一是,都要从大处高处总结几条:革命在前进,群众的觉悟在提高,我们的工作成绩显著,新的积极分子正在涌现之类。听了这样的分析,人们会立刻得到一种登高望远、心旷神怡、团结一心、大有希望的感受。站得要高,看得要远,永远充满信心,永远从容有定,这是我的童子功,这影响了我一生。
  但很快我就暴露了自己的少年的天真幼稚与心态上生理上的不符合工作需要的一面。例如,晚间开会时我会坐在椅子上呼呼入睡。从高中失眠起,我一辈子嗜睡,认定睡眠是健康与事业的首要保证。而那时的团市委干部的一班人(百分之九十七来自大中学生地下党员)的积极性的首要表现是熬夜加班,越到子夜越到假日,尤其是大年初一啦,新年节日啦更是绝对地不休息不睡觉,加班夺取革命的彻底胜利。而我对此深为反感,我不明白一个革命者怎么可能只知道忙碌却忘记了从事业的辉煌与生活的壮阔中汲取真、善、美的灵感。我当时已经知道了一个词儿——事务主义,怎么这么多的事务主义者啊。我也相信列宁的名言: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我坚信累过了头一定要自我休整。我“精神”不够用,时有丢三拉四,把领导布置的事情忘掉。我要玩,要有时间旁观欣赏。当会议没完没了,车轱辘活越说越多的时候,我会突然魂不守舍去欣赏窗外的麻雀与云霞,灯光与有轨电车。
  当人们冷静下来以后,便承认了一个常识:让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当干部,是太早了一些。1949年夏机构合并调整的时候,我被劝告继续回到学校上学。我却不想接受这个安排,我已经心浮气躁,心比天高,难以回到课桌后了。我实际已经“下岗”,便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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