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家人为先?”
徐拂摇头,“自然不是。”
我继续答,“以自身安危为先?”
徐拂依旧否定,“爱柳可能再想想?”
我无奈地叹气,“该不是以所爱的人为先?”
徐拂道,“那只不过是一种良好的期待罢了,这世间,若真以自己所爱的人为重,那么活着要更痛苦的多。”
我只得投降,略有困惑地问,“爱柳实在不明白姐姐的意思。”
徐拂道,“爱柳自然猜不到,我所要说的是当世女子该以事事为先。”
“事事?”
“对,以国家之事,以家中之事,以情人之事,以生存之事。”徐拂迎向我的目光,“爱柳可是觉得这样活着会有些不堪重负?”
我点头,“心就那么些,随便装些琐事就会满了,更何况姐姐所提到的件件都是大事。”
徐拂浅笑,“若是大事都装不了,又何来空间盛满小事呢?”她的声音悠远而绵长,“先前提到的俗事中,哪一件事能使爱柳觉得是最让自己的心承受不住呢?”
我思索着,揣测着徐拂问此话的用意。
徐拂似乎并未注意到我的沉默,她的视线似乎已经飘到了另一个地方,即便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今天,我依旧记得她当时说话的样子,口吻,以及目光中闪烁的点滴含义。
她轻语,“百计思量,世间只有情难诉。爱柳,你可要记得。”
彼时,我并未遭遇宋征舆,也不曾认识陈子龙,作为一个盛泽归家院中平凡的小丫鬟,心中所有的只是空荡荡的一片,因此难以明白徐拂话中所含的寓意。
徐拂是一个奇女子,但也终究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对我说世间只有情难诉,可她自己却又始终在情劫中反复徘徊,犹豫不定。
我长叹一口气,现在的徐拂不知是否过得还算幸福?当日面对汪然明的她和如今面对钱谦益的我,竟在立场上有着惊人的像似。
“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我只觉得自己胸口似乎有着什么重负挤压着一般,硬生生地让自己喘不过气来。
“如是。”恍惚间我竟听见陈子龙唤我的声音。
我好笑地摇头,罢了,被钱谦益这么一忽悠,陈子龙真地变成我心中掩饰不去的心上人了。
“如是。”那声音似乎又更近了些,“如是,是我,子龙。”
只此几个字,我才觉得自己的眼泪似乎开始无止境地蔓延。泪水中,陈子龙的轮廓开始在我视线中变得模糊起来。
陈子龙的手缓缓地抚上我的脸颊,指尖冰冰的。他说,“如是,不哭。”
我使劲推开他,“你别管我。我高兴了也会留眼泪。”
陈子龙无可奈何,“如是,我一遇见你就会手足无措,就会没辙。”
他的口吻虽有嗔怪,可却又透露着温柔和关心。可是那种关心却让我觉得害怕。
我说,“子龙,别对我太好,若是我真地离不开你了,定是要缠你一辈子的。”
陈子龙回答地却是斩钉截铁,“如是你不会。”
我黯然,“也对,我一早就已经告诉了你。”
陈子龙似是自言自语,小声重复着我的话,“是,你一早就已经告诉了我。”
见他这样,我略有些恢复过来,“子龙,你怎么会来找我?我还以为。。。”
“还以为我会气你,从此老死不相往来?”陈子龙幽幽地说,“如若可以,我真想气你一辈子,可现在。。。”他的话戛然而止,看着我仿佛有着留恋。
“你。。。”我与他异口同声。
“如是让我先说,可以么?”他难得没有谦让。
见我应允,陈子龙立刻道,“方才我见着钱大人从你屋中走出,又听萦柔说了那番话,心中突然有了些释然。”
“释然?”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你放下了什么?”
“钱大人对你的心我早已看出,如若未曾遇到更何心仪的人,他倒是你一个不错的归宿。”陈子龙说得很艰难,“如是,你有没有考虑过钱大人所说的话?”
“你。。。”心中有着一股无名之火,“陈公子难不成是为了钱大人特向如是来保媒的?”
“如是。。。你误会了。。。”陈子龙口吻一转,“我是想看着你好。”
“是,你们都想为我好,所以都拼命地要我嫁给钱谦益。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嫁给钱谦益之后,我真的就能幸福了?”
“钱大人会很包容你。”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子龙,这番话换作是他人说的还有可信度,可如今却是借由陈子龙的嘴说了出来,实在没有丝毫的说服力。
“子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看着他的眼睛,“你为什么要竭力将我推给钱谦益。”
陈子龙淡淡道,“子龙说过了,子龙想要如是过得好,过得幸福。这样,子龙就没有放不下的事了。”
放不下的事?陈子龙的话让我有了些许的不安,“可你这样的话却让我觉得是你要和我诀别。”
“诀别?”陈子龙道,“或许吧,如是,你的心不在我身上,可我依旧想要见着你好,人生在世,或许我始终无法做到不介意你身边的人不是我这个事实,但至少请让我看到你能过得幸福。”
“可我的心里并没有钱谦益啊。”有一句话似乎即将就要说出口,“子龙,我发现我。。。”
“如是。。。”陈子龙打断了我的话,“如是,听我的话,嫁给钱谦益。漂泊久了,应该给自己找个家了。”
“可是。。。”
“如是,钱大人会待你好的。”
我当然相信钱谦益会这样对我,可是我还是会不满足,因为那样对我的人,再不可能是你。陈子龙,怎么办呢,我好像,好像心中有那么一小块,或者是一大块的地方被你占据了。只是因为害怕,害怕历史的结局会重新上演,所以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封住了那块空间。我曾天真地以为,一旦封住了那块归属地,我就能漠视它,埋没它。可是如今看来,那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一种亡羊补牢的无用功而已。一旦有人将这个窟窿捅开一个小口子,那么这其中的情愫就会似连绵江水不断涌出。钱谦益是导火线,萦柔也是。
“这真是你所期望的?”我定定地看着他,企图想要抓住他神色中的不坚定。可是,很可笑,最后只是徒劳。
“如是,请相信我。”他拉起我的手,“我知道自己不能给你要的幸福,可钱大人不同。”
我不知道陈子龙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心想着先顺应着他的意思答应下来,再猜透他真正的意思。于是我松了口,“好。我答应你。”
不出所料地捕捉住陈子龙眼光中的伤痛,但随即我却被另一种巨大地惊讶所包围。
陈子龙突然对着门外道,“钱大人,如是姑娘应了,你可听到?”
世间只有情难诉(四)
陈子龙突然对着门外道,“钱大人,如是姑娘应了,你可听到?”
钱谦益果真未走,只是看着我的眼光中多了一份自责,“如是,子龙兄是为你好。”
我觉得可笑,“是,你们都是为我好。”
钱谦益上前,并不计较陈子龙依旧在我们身旁,道,“如是姑娘,牧斋向来不说假话,他日与姑娘成亲之后,定会竭尽全力地待姑娘如珍宝。”
“钱大人的情意如是自是晓得。”我绕开钱谦益,走到陈子龙身旁,用几近平静的语调问他,“如是还是想要再问陈公子一句,方才所言,是否皆出自公子肺腑?”
陈子龙回,“是。”只是目光不敢再看向我。
于是我道,“好了,这亲事我应了,你不要后悔。”
钱谦益欣喜若狂,“姑娘说得可是真的?”
我笑,“如是虽只是一介普通女子,但还是晓得一言九鼎。”
钱谦益似觉得依旧有些不可信,“姑娘可还有些许勉强?”
我转过身,面对他,笑得灿烂,“大人莫非信不过如是?天下之大,惟有虞山钱学士,才算是有才,我非有才如钱学士的人不嫁。”
钱谦益大喜过望,“自然不是,天下之大,吾非能诗如柳如是的人不娶。牧斋这就给家人报备,今后定不会委屈姑娘。”
言罢,似是再无负担地走了出去。
屋中只留下我与陈子龙二人,表面上维持着先前的样子,可我们都知,在短短的时间内,我们的故事早已迁回路转,结局已改。
我问他,“这样你可都满意了?”
陈子龙回答地有些苦涩,“如是,你是否怨我?”
我摇头,“先前是我拒绝你,你还肯这样费心地为我找归宿,为他人做嫁衣,我又怎能怪罪这样的你呢?说起来,我还应该感谢你。”
“可。。。”陈子龙欲言又止,“我知你心不在他身上,但只有钱大人,才能让我放心。”
我突然觉得有些愤怒,“陈子龙,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你之前说喜 欢'炫。书。网'我,可现在却又积极地把我往自己不喜 欢'炫。书。网'的人那边推。我只是不解,不解你到底吃错了什么药?若没有你,没有钱大人,我照样能生存地很好。你实在犯不着这样。”为什么每次在我试图要向别人付出自己真心的时候,都会遭受这样的打击。我曾经以为,周府的那个充满戒心,想要别人关心却又拒绝别人关怀的杨影怜早已在秦淮河边,被彻底地改头换面过。如今看来,不仅是我变了,原来别人,那些曾经将我视作珍宝的人们,也在潜移默化中,悄悄地改变了。
我突然觉得有些可悲,“陈子龙,你不知道,先前我真有这么一点冲动,想要放下一切就这样跟着你走了。可是现在我才忆起来,我是柳如是,是那个心如止水,时刻保持冷静与理智的柳如是。”陈子龙有他挣不脱的家庭,而我亦有自己放不下的尊严。
陈子龙一震,“如是,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心意。”
“可是你现在不愿告诉我。”隐忍了太久的情绪终于爆发,“陈子龙,我讨厌你的自以为是,也讨厌你的自作主张。现在一切都顺应了你的用意,你还在这里与我虚情假意地说什么我会明白你的心意。我不愿明白,也不想明白。我只是累了,钱谦益,或许真的是一个不错的归宿。”
“子龙在此恭贺姑娘与大人共结百年之好。”陈子龙一揖,头垂得老低,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他今日若我们初见那年一般穿着白衫,一举手一投足还颇有当年的神采,只是经过这么多的事情之后,我越发不明白眼前站着陈子龙。他谦和,他体贴,一方面他并未否认自己对我有情,另一方面却忙不迭地要将我推给钱谦益。
“斩了千次的情丝却断不了,百转千折它将我围绕。”我一字一句地念出,语气中略带讽刺,“陈公子真是一个豁达多情的人,想必这句话也对许多姑娘说起过了吧。”
“如是。。。你。。。也罢。。。这样也好。。。”陈子龙面色苍白,似乎要解释什么,但最终还是作罢,头一沉,背转身就要出门。
“陈子龙。”我对他还有期待,“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
他的步子是停住了,想是在等着我。
我随即道,“可怜杨柳花,忍思入南家。”
他若有所思,但还是说,“如是,我想要你幸福。”
“也罢。”我笑得心酸,“祝你与陈夫人白头偕老。”
仿似有预感,这将会是我最后一次这样见他,白衫布履,有些说不出地沧桑感。他顿了很久,才道,“终有一天你会懂我。”
钱谦益或许早就料准了我终会成为他的新嫁娘,婚庆事宜仅在最短的时间内就已准备妥当。
看着一旁饶有兴致帮着我筹办各类琐碎事情的萦柔,我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我问,“萦柔,若你嫁给钱大人,你肯还是不肯?”
萦柔一惊,随即辩驳道,“钱大人是姑娘的,如今姑娘遇到了良人,萦柔是真心为姑娘高兴。”
我叹,“希望是真的良人才好。”钱谦益与柳如是的故事我也算知道些许,“未来。。。能有多美好呢?”
萦柔反问,“姑娘可是后悔了?”
我摇头,“我从不后悔,即使曾经因为固执。。。做错了很多事。萦柔;若你心有所属,从今往后你大可不必一直跟随我。”
萦柔慌忙跪下,“姑娘可不要赶萦柔走。这些年来,萦柔一直在姑娘身边,除却照顾姑娘,萦柔想不透还有什么事情是自己想做的或是能做的。若姑娘不嫌弃,萦柔愿一辈子陪伴在姑娘身边。”
我摆手,“那今后若你遇到属于自己的良人呢?”
萦柔目光一黯,“恐怕是遇不着了。”
我深深地看着她,“如果。。。柳隐没有死 ?”
萦柔站起身,直直地看着我,道,“柳大哥即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