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清点头同意,俩人彼此对望一会,却忽然没预兆地相顾而笑。没用了,过去了。韩文清很坚决地说了那么一句。张新杰想想,也是。前朝成了劫灰,霸图文书部曾经执掌天下所有的秘密,可是都没用了,过去了,两个人现在只是普通的两个路人,坐在小小的茶铺里,听一段或道听途说,或惊心动魄的故事。
一如故事里肖时钦的惊雨山庄,要是没了专造神兵利器的雷霆门的光彩,也就是个普普通通隐居避世的地方。
前朝的古都那么热闹,叶修跟苏沐秋一个不小心就看丢了黄少天,十五岁的小孩就像一阵清风似的消失在街市里,剩下两个当哥的心里琢磨着不知怎么跟魏琛交代。
想起肖时钦在这地方弟子,友人都颇多,于是愁眉苦脸地上门来求帮着四下扩散,先把孩子给找回来。
俩人抄近道走的后门,刚一过山庄边界俩人都愣了:黄少天倾着身子服在小河边,正捞鱼捞得起劲,半个身子都沾着绿水,夜壶剑插在地上,肖时钦宝贝得不得了的那些锦鲤蹦了满地。
苏沐秋赶紧过去把人抱起来,叶修打他屁股,熊孩子,净给大人惹事。俩人弯着腰,把那些半死不活的鱼一条条捡起来扔回水里。黄少天挨了揍,本来是不服气的,可一听原委也蔫了下来:剑的影子还没见到,他却在肖时钦的地盘上捅了这么大的娄子。
他试探性地把这事据实告诉给肖时钦,后者哈哈一笑,表示浑不在意,黄少天心下顿时大松。
肖时钦比他想的要年轻许多,天下闻名的铸剑先生,却和叶修苏沐秋几乎是同辈人。他很喜欢这个胆子大说话也直的孩子——这多少是个奇怪的事,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肖时钦算了那么多机关,偏对直来直去的人每每失策。
随我来,他向黄少天招了招手,示意他单独过来。叶修和苏沐秋乐得耳根清净,两个身高仿佛的身影并肩晃一晃,就不知晃到哪里去了。黄少天没看他俩,乐颠颠跟在肖时钦身后穿过一重重深深的庭院。
走过最后一重大铁门,庭院里的藤架,在他背后落下一个张牙舞爪的影子。铁门在他背后合上,黄少天眼看着那门严丝合缝浑然一块,沉黑机簧凸出后铮然咬死,八宝锁盘根错节绞缠在一起,把门牢牢锁住。
剑,满室内粼粼闪闪挂的都是剑。有仿前朝样式的,也有的和市面通行的别无二致。有一些造型奇巧根本看不出剑本来的样子,还有一些模样平平,剑柄上却璇饰精美花纹。
十几丈高的地方有些暗格,天光斜斜地射进来,正堂中间点着长明灯,灯火微闪,照亮了堂上高悬的一块牌匾。
赌堂。黄少天往后退了一步,说不紧张不害怕,那是假的。他抿了抿长久没沾水的嘴唇,我没有钱赌,他说。
肖时钦看着他,平和地笑了笑,不赌钱,他回答, 赌剑。
赌剑?黄少天怔怔地问,肖时钦说,这满堂的剑,你挑一把,用它破了生灵灭,剑就是你的。
生灵灭是什么?
肖时钦听见他问,指了指门上的八宝锁,我很喜欢的一个小玩意儿。这里的剑,都够好,只是不知哪一把你才能用。有了趁手的剑,人仗剑意,剑借人势,天时地利人和,生灵灭才能破。
若破不得呢?黄少天问他。
肖时钦惊讶地看了他半晌,像是没想到他提前想了这个,回答,若破不得,便请你空手回去。
十五岁的黄少天,脸上露出沉吟思索的表情。
说书的最爱什么?听书的最恨什么?当然是一句优哉游哉的“且听下回分解”。黄少天话音一落,底下顿时就热闹了几分,一壶热水开锅的前兆。
下回什么下回?谁知道你小子下回还来不来?底下有人哄着,黄少天不买账,平常很能说的嘴此刻不出声了,坐在案子后边一小口一小口抿着茶水,有来道去地调戏着全体听众。
你不厚道啊兄弟,包子听得正起劲儿,这一下忽然被打断,心理落差大着呢。
我累了,你现在就是打死我,我也讲不出来了,黄少天觉得自己都让叶修给带坏了,不然的话,怎么会觉得这么样逗人,感觉不是一般的好呢?
打死你你也讲不出来?包荣兴非常认真地重复了一遍,黄少天不知利害,点头确定。包子手一伸,指向第一排最中间坐着看戏的喻文州,那打死他呢?
黄少天看喻文州,喻文州很茫然:这好好的,话还没说上一句呢,怎么莫名其妙地就给打死了?
黄少天长叹,再一次觉得这个包子不靠谱的外表下,其实深藏着无比的智慧,这不,一下就拿捏住了他的死穴。
剑呢?拿到了吗?包子趁热打铁地追问。当然,黄少天瞪了他一眼,不然哪儿来的“剑”圣?
肖时钦就没想着要难为他,满堂的剑,精巧,锐利,然不藏头露尾。
肖时钦最得意的那一种。
黄少天拿起长剑看了看又放下,重剑搁在墙角,他也只扭头看了一眼,便就作罢。他心里清楚,他剑法跟魏琛的刀法一脉相承,少大开大阖的气势,却多了四两拨千斤的力道和技巧。
那把凉凉的剑拿在手里,黄少天便有了种“非他莫属”的错觉。抽半出鞘,剑刃薄得像水,借着长明灯火,散着悠悠的冷光。那光很难用“蓝”或者是“白”来形容,只是一味的冷,冷得锐利优雅却含而不露,像黄少天外表下隐藏的那些东西。
走向大门的时候黄少天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正堂排面下应该挂剑的地方空空荡荡,满室的剑,独独少了一把。
黄少天没当回事,走向门口的机关八宝锁,抽剑。锁应声开,肖时钦坐在庭院藤影下,平静得头都没有抬。黄少天走上前让他看那把剑,肖时钦也没有接,只是从他手里看了一眼。
冰雨,他说,这是冰雨。但他只有在你手里的时候,才是冰雨。
黄少天摇了摇头,没听懂。肖时钦就很好脾气地笑,只有黄少天才能成就冰雨,你该用这剑。即使一样的剑招,如果别人去用,也没你那份神韵。看着黄少天重新抽剑来审视他还极有闲心地开了个小玩笑,就是说这剑以后就只能是你的了,要是不称手,可不能退货。
黄少天露出一口白牙灿灿地笑,不退货,绝不退货。
黄少天缘何选了冰雨呀?底下有人问,说书人就瞪他一眼,那你缘何选了你媳妇,你说的出来吗?
他归还醒木折扇,走下去拉着喻文州坐到边上,大大方方拉起他的手。
往下呢?喻文州挨着他,在他耳边很轻地问。
不想讲,黄少天懒懒地回答,他们不会听,我也不高兴讲。讲这一段,也不过是听着他们胡编乱扯左一个红颜知己右一个生死相许的,恼人。
他黄少天这辈子的生死相许哪有那么多,左右不过一个罢了,名额早已完售,恕无下家。
喻文州脸上露出几分遗憾,可我也不高兴听他们的故事。他说,还是剑圣自己讲出口的,我才真心喜欢信服。
黄少天听了,执着小茶杯在桌面上轻轻一顿,人声里他的声音一混,要不是离得很近,就再听不真切了:那这回书,我就给你一个人讲完。喻文州笑着点头,给他轻轻喝了声彩。
作者有话要说:
在黄少光环的加持下终于小小爆了字数。
第16章 第十四章
黄少天看着喻文州,没说话,先愣怔了半晌。喻文州笑着推推他,“说啊。”黄少天回答,“这往后的故事,就平淡许多,我有心说与你,却刚想着,怕你没甚趣味,听得厌了。”
“不打紧。”喻文州道,“只要是剑圣的故事,依我来看,都是有趣味的。”黄少天问他是不是真的。喻文州便笑,白净的手覆在小木桌上,按下个浅浅的影子。
冰雨事件之后黄少天和肖时钦成了朋友,魏琛看了剑,也觉得满意。稍有遗憾的只是“冰雨”二字,太普通了些,依蓝溪阁执掌的意思,该叫什么升龙剑,绝世剑,第一剑,才配得上他人中龙凤万里挑一的义子。
遗憾归遗憾,魏琛后来带人路过前朝旧都,特意绕道去了惊雨山庄,平常江湖匪气作派收了好些,遣人先约,后拜请帖,要见肖时钦当面致谢。
雷霆掌门不巧病了,缠绵几十天,终于没见。
黄少天再登门拜访,说起来,每每引为憾事。肖时钦也跟着长吁短叹,眼睛里却又有黄少天看不懂的另一种莫测高深。
有的时候我就觉得,他那种莫测高深,其实和文州你挺像的。黄少天忽然感叹了这么一句,倒惹得喻文州惊讶。他问,很像?
黄少天挠着头皮若有所思,终于很中肯地承认,“表面上看有点,但实际上还不是那么像。”
哦?喻文州好奇心上来,比如呢?事一扯上喻文州,黄少天肯定是要感兴趣的,他略一思索,开口就滔滔不绝。
肖时钦的聪明,我明白不了。黄少天歪了歪头,比如说,他为什么不愿意见魏老大,那时候他坐拥天下第一匠师的名号,又守惊雨山庄,十六岁执掌雷霆门,声望斐然,本更该趁势多交游,广结天下人物才是。
可那惊雨山庄常年沉静,肖时钦关了门谁也不见,只有木头机关的奉茶童子他做了好些个,终日在山庄里忙忙碌碌,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穿行。
好容易因着黄少天,来了魏琛一行人,他又称病。肖时钦会做人,没有明说,可黄少天一来二去也就看得明白。只是看明白了,他却还是弄不懂,黄少天的聪明,胜在见机而动的敏锐觉察,不是步步为营的机关心巧。
那我呢?喻文州指指自己,黄少天看着他笑了起来,你的聪明,自然是不亚于他的。他这样说,眼睛里的神采,不像是在说喻文州,倒像是夸了自己,话音一转,他语调里又带上几分自傲,可是你的聪明,我却看得透。
论这些个东西,我赶不上你,也做不出。魏老大性子直,教我的东西里没有这些个。他笑,可是你要做了,我就看得懂。他带着有点耍无赖似的表情把脸贴在桌子上,眼睛向上瞧着喻文州,咱俩终究是很像的人,你承认不承认?
刚给他绑好的头发,人堆里挤来挤去,这时候早又散了,鬓角上乱出来的那些头发丝不说,他手不老实,刚才随手抓了两下,从绑发的那半根发绳尾上,不当不正戳出一个角来。喻文州看了,很想上手摸上一摸,沉吟一刻,还是作罢。
他想起黄少天刚刚啃在桌子上对自己说的那话,觉得极妥当,实诚得一针见血。
喻文州和黄少天,终究是很像的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这个结论不是一般的不靠谱,可是往深了探探,能看到他们藏在最里头的,是极相似的成分。一个隐藏在坦荡率真的火里,一个隐藏在清风朗月的水中。促使他们相互吸引的,不是不像,而是太像。
喻文州点点头,黄少天见他承认了,像是完了什么心头大事,也就很欢喜地接着给他讲。
下江南之前黄少天又往惊雨山庄溜了趟腿儿,他跟在魏琛身边,习惯了喝酒吃肉,到了惊雨山庄没得吃,他也不挑。肖时钦传清茶,他就接在手里牛饮而尽,摆素斋,他就也当猪肉牛肉吃下去,瞅肖时钦看不见的地方,把盘子里的秋葵偷偷折给肖时钦的猫。
那猫是打波斯国弄来的,肖时钦痴心锻造没多少闲工夫管它,可女弟子戴妍琦却宝贝的很,女孩子,总是喜欢这些猫儿狗儿的。那猫也不负众望,生得雪团一般,身架匀称,盘靓条顺,一双鸳鸯眼,唯一的缺点大概是血统太正,眼神有点不好使。
黄少天倒给它秋葵,它看都不看就走了过去。正拿着竹筷子把秋葵往地上赶的人一回头,对上肖时钦笑吟吟的眼。黄少天讪讪地解释,你看猫都不吃。
肖时钦乐了,它怎么会吃这些个。戴妍琦宠它宠的要疯魔了,天天喂得是牛奶,肉要炖烂了,出门就抱着。黄少天斥了一声这猫怎么比人还金贵,可转念一想秋葵已经到了地上,终究也算的一大好事。
黄少天在惊雨山庄吃了最后一顿这没有秋葵的饭,就要跟着魏琛一起,合力把蓝溪阁迁到江南去。荣城山明水俊,风土人物极好,是养人,养气,出英雄的地方。
其实魏琛的原话是,那儿可是出美女的地方,小兔崽子们好好干,给我蓝溪阁也弄几个女侠回来。肖时钦还没见过魏琛,只是听说过这名字,只知道是个豪杰,黄少天想了想,没舍得说。
黄少天突然神神秘秘地凑近,声音压低,“我告诉你个秘密。”喻文州把头靠近,笑吟吟地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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