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击西,潜伏在侧,暗地绝杀,平常不跟自家兄弟在一起,人也低调的很。走江湖惯用的长兵器,他嫌累赘,一件也没带在身上。这时候终于想起来要拔刀决斗,可惜那小刀不过巴掌长,两指半宽。虽然很亮,明若霜雪,是天下难找的神兵利器。可惜终究太小,即使拔了,也实在没有威慑力,看着可笑。
魏琛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撤了架势把小刀又收回腰间。
黄少天就没他这么幸运,他岁数尚小,身法不稳,手上兵器还重,魏琛收了架势他却没能收住,起势太猛,反而站不住脚,跌跌撞撞往前抢了好几步,兵器差点掉了,被叶修一把接在手里看了看,随即看向魏琛,“你这什么破剑,就给他使?”
苏沐秋也诧异,“年少练剑,最忌的是剑的尺寸不准,坏根一旦种了,日后调校起来,更是难上加难。”他轻轻瞥了魏琛一眼,“这你该知道。”叶修叹着气补上一句,“果然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样。”
十五岁的黄少天,一双眼睛疑惑地看向他。魏琛老脸一红,转过头不去看他。
魏琛冤啊,他岂不知黄少天根骨奇佳,人又聪明,教什么会什么,就只差一把好剑?可是什么剑不要钱,那一锤子一锤子打下去,雪花镔铁烧的通红,放进水里嗤嗤一响,哪一件不是人工物力?哪一件真刀实枪地做下来,大把大把的银子,不像小河淌水一样流出去?
只有搁了现在,黄少天才想得到,十五岁以前魏琛一直拒绝给他一把好剑的原因,是因为穷。
这有什么办法呢?行走江湖,魏琛领着一帮草台班子的兄弟,要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要仗义疏财,即使劫不了富,济贫也停不得。偶然碰见谈得来的酒肉朋友落了难,还得解衣让渡倾囊相授。
魏琛赔在一个仗义上,赢,也在一个仗义上。好处是待到魏琛守城的时候,有各方奇人异士,源源不断地赶来相助,坏处则是三年一千日,蓝溪阁全阁上下总得有八百来天穷得满地打滚的时候。
叶修和苏沐秋就好多了,一是那时苏沐橙小,苏沐秋就这么一个妹妹,俩人自幼父母双亡,相依为命,苏沐秋捧在手心里,宝贝得眼珠子似的。叶修也极喜欢她,当成亲妹妹一样,为着照顾她,俩人没像魏琛一样,扯虎皮拉大旗起伙单干,两个人都是很聪明的,有时混在镖局里当闲散镖师,牌子大,说出去敢惹的少。有时跑到相熟的一个匠师那里,大件的不让动,就收拾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儿,在商队里扒个车,南来北往地倒卖。
如此这般地过下来,叶修和苏沐秋两个人,手里就总比魏琛宽绰许多。这也就是魏琛终于决定放放血给黄少天换把剑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两个人的原因。
黄少天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包荣兴拿了个小折凳坐在他身边,给他倒了一碗茶水,殷勤地送在手上。
灵动眼睛一转,向下扫了一圈,话音含着微微笑意,“列位看官,这段故事,听得可还舒服?”听惯了什么郎才女貌情定三生故事的看客,猛然知道魏琛竟然也有穷到借钱买剑的时候,就像酷暑天吃了几瓤西瓜,舒坦得不得了,一叠声喊着舒服舒服,乱七八糟喝着听不清楚的彩。
黄少天忽然别出心裁地往下一指,手稳稳落在白衣含笑的人身上,亮色眸子里带着促狭,“那位白衣的俊俏看官怎么不说话?我黄……黄三这故事讲得好是不好,你倒是给个话啊?”
所有人的目光瞬集一处,喻文州愣怔一下,很镇静地笑着点了点头,“好,很好,生动有趣,不同凡俗,仿佛是自己经历的一般。”
“好啊!”黄少天叫了一声,“这位看官倒合极了我的眼缘,不如坐过来,坐我眼下,我看着你好往下讲。”
喻文州道了声扰,欠身往前走。黄少天一抬头目光稍稍错开他,看见一对新的身影走近茶馆里来,身高仿佛。喻文州正破开人群向他过来,并没看见。
黄少天定了定神,喝口茶接着往下说。
第14章 第十二章
喻文州慢悠悠走到黄少天面前来,第一排正中间的座位,一抬头就能看见黄少天眉飞色舞的模样。
他天生好说,自来熟,人又仗义,借着这个当口跟坐在他身边的包荣兴熟络地攀谈起来,不像是陌路萍水,倒像认识很早的老友,只是太久没见,现在重新相逢。
黄少天低下头,刚好看见喻文州在他眼皮子底下欣然落座,看他接着讲故事的间隙胡诌八扯,一双手执着桌上的小茶杯斟茶,动作不紧不慢,像一幅活动着的画。
甚好,甚好。黄少天扬着下巴笑的像是得了什么好处,这样才好看。这位看官看得在下甚是舒服,这故事讲起来呢,也才更好听。
喻文州笑而不语,没人知道他俩一同来的,台下冷不丁就哄了一声,废话怎么那么多呢,你倒讲是不讲?
急什么急什么急什么?黄少天一连气儿说了三遍,向声音的来处瞪了一眼,小爷这故事长着呢,给你们缓口气,慢慢再往下讲。
起哄那小子被黄少天伶牙俐齿哽了一下,悻悻地坐回去,不吱声了。剩下喻文州拿着个小茶杯,冲黄少天施施然地笑。
哦,说到哪儿了?黄少天又闲扯了半天,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魏琛要借钱给黄少天买剑!包荣兴把手在嘴边圈成个喇叭,小声提醒他。
对。黄少天答应了一声,手下意识地伸出去摸了摸腰间,那里原来是有一把剑的。
蓝溪阁变成蓝雨茶馆,黄少天摇身一变,天下第一剑客变成了遵纪守法的好市民,从此很少天天带着剑四处乱晃。
青天白日携带大件违禁利刃,犯法,抓住要坐牢的,这是太平盛世,蓝雨茶馆是正经生意。
五年前的魏琛,打的却是另一个主意,蓝溪阁道上出名,有的是兄弟,也有的是对头。魏琛从床底下夜壶里拔出来的那一把破剑又能对付黄少天到几时?
他想到了叶修和苏沐秋。
魏琛罕见地从怀里掏了几十个铜子儿出来,一壶茶水,几碟小菜配上粗面馒头,请客吃饭。“你能出多少钱?”听了魏琛的来意,叶修问他,苏沐秋也侧耳听着,眼睛打量着黄少天。
“没多少。”魏琛吭哧了半天,大概是觉得即使拖下去也讨不得什么好处,只得据实相告。
旁听的苏沐秋笑了,“你这话不地道啊,没多少是多少?”
叶修凉凉地补了一句,刀差点戳到魏琛的心窝子里去,“我估摸着,这没多少的意思大概就是,一个子儿也不想出。”
讪讪地,魏琛也没答话,算是默认了。叶修苏沐秋对望一眼,眼神里一半是气一半是笑。
“不是吧你……”叶修比苏沐秋说话稍微直那么一点,也就不客气地开口了,“这天底下哪有白来的东西?”
“不能叫白来。”魏琛这时候知道反驳了,“他给少天打把剑,我回头请他喝酒,认个兄弟,也就只能这样了。”
叶修沉默,苏沐秋不语,只有十五岁的黄少天心直口快,馒头堆里抬起头来张嘴就是一句,“魏老大你可真穷啊。”说完了也不看魏琛比锅底还黑的脸色,瞅准了盘子里没啃干净的一块骨头,手出的比银光落刃还快,叼走了就三下五除二填进嘴里。
看着这个跟自己妹妹差不多大的小伙子,虽还算壮实,也没让魏琛养得面黄肌瘦,只是不高,十五岁的黄少天,也就十四岁的苏沐橙那样的个头。
苏沐秋怜惜地拍拍他的后背,“慢点吃,别噎着。”本着爱屋及乌的心他又不轻不重看了魏琛一眼,“你怎么就穷成这样?看把他饿的,几辈子没吃肉了。”
他怎么就穷成这样?魏琛有冤没处诉。
太豪爽太仗义导致的后果就是蓝溪阁上下节衣缩食,勒紧肚皮闹革命,黄少天穿的是郑轩李远哥俩小时候留下来的旧衣服,补丁摞补丁,徐景熙给补的,虽然他心细手巧,终究也是个练武的大男人,补的歪歪扭扭,各种各样的补丁在黄少天身上异彩纷呈。
苏沐秋看着黄少天,觉得怪可怜见的。
“那惊雨山庄之中的雷霆一门,掌门人不是跟你俩很熟?”
“你说肖时钦?”叶修笑,“那人怪的很。”魏琛追问,“怎么讲?”
“一张笑面,看着是个好相与的,心里却明白的很。”苏沐秋听着叶修说,也道,“这话不错。”他一双眼睛,只在魏琛和黄少天俩人身上来回打转。
魏琛领着一帮小弟,已经是江湖上很出名的人物,黄少天年纪还轻,没甚名望,各路英雄好汉鲜少有人认识这个天天跟在魏琛屁股后头像块牛皮膏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小鬼。
雷霆门的主人肖时钦是个心气平和恬淡的人,江湖上出了多少事,一概不管。门内弟子也禁止弄这些个,若是发现了,便要逐出师门。
惊雨山庄守着昔日的皇都,曲山临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安静着,只有后山遍野的枫叶落了又红。
那是天底下出名剑的地方,隔着主人的存心斋,回几步远的地方就有铸剑室。旁的兵器也打,可肖时钦最爱的是剑。叶修和苏沐秋常与他往来,有次不约便前去拜访,正赶上肖时钦从风炉边上大汗淋漓地钻出来,端正的脸蹭得黑一道白一道,他正琢磨剑身上一处飞云逐电的纹路,挂了单片水精镜片夹在鼻梁上,鼻梁下硌出条挺可笑的印子。
他命弟子传了茶三人闲谈,叶修问他一把闲剑,缘何这么上心。肖时钦却笑笑。剑无闲者,他说。最坦荡,最磊落,起就是大阖大动,落就是势卷八方。
剑是兵器里的圣。
肖时钦喜欢剑,这么些年打过的剑不计其数,却不见他送谁。剑,可以是杀人剑、防身剑、明志剑、复仇剑、君子剑、小人剑……每把剑都是一张白纸。肖时钦不舍得送,怕送错了,就像怕一手拉扯大的姑娘嫁给混小子。
“你在这里弄得什么帮派,肖时钦素来不喜这个。”叶修不说话只是看戏,苏沐秋却好些,再加上看着黄少天想起自家妹妹,便笑道,“但我看你这儿子却真不错,要是让他一个人自己去取剑,由我俩陪着,估计肖时钦还能看我俩几分薄面,赏他一把好的。”
魏琛闹心了半天,直到茶喝干了东西也风卷残云扫得一点不剩,黄少天拍着胸脯向他保证马到功成,魏琛终于以不可察觉的幅度点了个头。
黄少天乐得跳起来就亲了魏琛一口,魏琛转过头,老脸红了红,推他赶着告诉快去快去,别在这儿腻歪。
三匹马,两个青年一个孩子,趁夜直奔惊雨山庄。
第15章 第十三章
人声鼎沸的小茶铺子,角落极不起眼的地方,不一时坐了两个陌生面孔。荣城再不是都城,却依然是水墨繁华,天下重镇,南来北往的客商多了,生脸也多,故而没人放在心上。
更何况,那是两个行迹极低调的男人。没穿什么扎眼的装束,行脚商人打扮,背后遮阳斗笠,两只轻省的竹篾箱子随意堆放脚边。
略高的那一个,眼睛里神采很足,透着不怒自威的气势,让看的人心里不自觉地生出几分畏惧。两个人坐在人群背后,慢慢嘬着茶水,看着说书案子后眉飞色舞口若悬河的剑圣,轻声细语地交谈,声音低,没第三个人听见。
韩文清问张新杰,你觉得这是谁?
张新杰想了想,回答,故事很真,听着不像造假,也不像从旁人嘴里听来的,像亲身经历。
他是黄少天?韩文清惯打直球,跟着话头就猜了下去。张新杰沉吟了一阵,道,如果只从他讲的这些东西来看,有七八分就是了。
霸图文书部束之高阁的那一张张细到脚趾缝的江湖榜,早在城破国灭英雄尽的时候,就被韩文清带着手下一帮人,领了红木绝杀令牌付之一炬,只有白纸黑字还留在张新杰的脑子里,大概一时半刻消之不去。
韩文清对这个挂名的天下第一剑客,多少也有些印象,他点了点头,向张新杰求证,黄少天的话很多。
是很多。张新杰微微抬手,角度拿捏得精准,恰到好处像是算过的一般,给听的人标明了位置,还不致太大,招人猜疑,他向着黄少天的位置比划了一下,脸上多了一丝笑意,听他讲故事,可能听不出来。但是他话确实是多,擅长找话题,也爱和人搭话,说起事情来有的时候详和略分不太清楚。
韩文清点头同意,俩人彼此对望一会,却忽然没预兆地相顾而笑。没用了,过去了。韩文清很坚决地说了那么一句。张新杰想想,也是。前朝成了劫灰,霸图文书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