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七时半继续上课。原来,那天是阴历五月十五,他要在月光下讲《月赋》一篇。有学生追忆:届时,在校园里月光下摆下一圈座位,他老人家坐在中间,当着一轮皓月大讲其《月赋》。此情此境,此人此事,俨然是魏晋之遗风。魏晋*,此之谓也。
其实,刘文典性情枯涩,除了读书治学,他只爱好一口云腿(云南火腿),一个云土(云南烟土),人称“二云居士”。清华迁到云南后,当地盛产的云土,实在是让人们饱了口福。怎奈当时教书匠实在是穷,饥不择食。有一次,他实在是穷得不行了,忍不住就私自跑到中越边境的地方给一个生意人做笔杆子,为其母撰墓志。在那里吞云吐雾了四个月之后,他才带着进账的五十两银子回到学校。不承想,他居然被系主任闻一多逮个正着。闻、刘本来就不是一条心的。这可好,回来就让刘某人下岗了。
刘也着实不客气,大闹起来。陈寅恪也帮着说情,无果。刘遂卷了铺盖搬到云南大学去了。“联大”解散时,闻一多遽然下世,他刘文典还活着。别人都回清华、回北大、回南开去了,独他一人还窝在昆明。料不成,这一窝,他往后就要在这里打发余生了。
建国后,在领导的关怀下,刘文典成为云南省仅有的几位一级教授之一,还成了全国政协委员。当时全国大禁鸦片,可人们却异常宽容地允许了刘文典的这一口爱好。后来,为响应政府号召,老汉终于摔掉了那根大烟枪。他开始改抽“大重九”。此物当时是三千元一包的名牌,一般人自然消受不起,只有他还抽得风风火火。不少学生趁机揩油,一边和他搭讪,一边就摸他一根烟。他瞥见了,只是嘿嘿一笑,不以为意。他依然是那个受人拥戴的刘文典,直到去世。
刘文典:我要死了,就没人讲庄子了(5)
四
刘文典的故事自此完竣。不过历史在此有一个小小的插曲。
全国解放的那年夏天,云南大学文史系特邀“国宝级教授”刘文典演讲。他讲的不再是《庄子》,不再是《红楼梦》,而是鲁迅,题目乃是《关于鲁迅》,这是他首次公开谈鲁迅。
他说当年他和鲁迅都是章太炎的学生,同在北大文科教书,同为《新青年》写稿。最初“虽然常常见面,但是很少往来”。有一次,刘文典刚好经过鲁迅的教室,于是便好奇地走了进去,结果,一听就听了两个小时。于此,他发现鲁迅对西洋的文学、艺术以及中国所谓的“旧学”都是十分渊博的,“从那天以后,我就开始佩服他,崇拜他。”当然,这种“佩服”、“崇拜”更多源自对鲁迅学识的赞赏。至于其人格的伟大,他“那时还没有发现”。用他的口头禅说,就是没有做到“十二万分地崇拜”。
此次演讲为时约两小时,听者挤满了教室,欢声不断,笑语连天。刘文典自我感觉极好。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翌日云南的报纸上就刊登了批评他的文章,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在不到二十天的时间内,当地报纸先后发表了二十七篇“*”刘文典的“战斗檄文”。
后来,全国思想改造进入高潮时,有人就当面责问刘文典:“你为什么污辱鲁迅?”刘文典理直气壮地说:“绝无此事。”揭发者说:“二十多年前你在西南联大讲课时,公然用小指比喻鲁迅,是何居心?”刘至此才想起一件当年往事:有次上课时,他偶尔谈及在日本留学期间,曾跟章太炎学《说文解字》,于是顺便说了一句“鲁迅也参加学习”,同时他一举手伸出了小指,仅此而已。没想到当年的一个小动作今朝居然成了把柄。
刘文典遂坦然一笑,说:“用小指比鲁迅确有此事,那是尊敬他的表示。中国人常以大拇指比老大,小指比老么,那是表示年龄的,自古英雄出少年,鲁迅在我们同窗中最年轻有为,我敬佩他是当代才子。你误解我了,你尊敬鲁迅,要好好学习鲁迅的著作。”此话一出,揭发者无词置辩。
这已是往事,按下不表。
很赶巧的是,之后的某一年,章门弟子周作人也谈到了他这位同门。周作人在他著名的《知堂回想录》里提到了刘文典,说:
他批评那时的国会议员道:“想起这些人来,也着实觉得可怜,不想来怎么的骂他们。这总之还是怪我们自己,假如我们有力量收买了他们,却还要那么胡闹,那么这实在应该重办捉了来打屁股。可是我们现在既然没有钱给他们,那么这也就只好由得他们之间去卖身去罢了。”他的说话刻薄由此可见一斑,可是叔雅的长处并不在此,他实在是一个国学大家,他的《淮南鸿烈解》的著书出版已经好久,不知道随后有什么新著,但就是那一部书也足够显示他的学而有余力了。
可惜,这时候,刘文典已不在凡间了。
。 想看书来
浦江清:此“清”可念成追忆(1)
一大早晨,管理员揉着睡眼,和往常一样打开了图书馆的大门。门开后,书堆中又爬出了那位清瘦的读书人。“什么时候进来的?”对方只淡淡一笑,说:“昨天一早。”如是者三,管理员也开始认得他了。
——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前尘琐事。年深月久,早已被如水的时光所湮没。不过,略谙掌故的人们,没准还记得,当年的北平曾有著名的“清华双清”。所谓“双清”者,一是大名鼎鼎的朱自清,一是鼎鼎大名的浦江清,也就是那个常在图书馆过夜的读书人。于今,朱自清依然声名显赫,浦江清却早已门庭寥落。便是在他曾生活过的园子,知其大名的人也已不多了。
然而,如果说有谁能真正与老清华文科共始终,有谁能最完整地见证其枯荣沧桑的话,那么,这个人,不是朱自清、闻一多,不是陈寅恪、冯友兰,甚至也不是吴宓、潘光旦,当然更不是王国维、梁启超和赵元任。他只能是浦江清。
浦江清少负文才。大学时期,这羸弱的小青年很快以江南人特有的聪慧脱颖而出。他那令人惊羡的国文、外文和诗文,赢得了曲学大师吴梅的垂青,尤其得到了吴宓的宝爱。毕业后,因着吴宓的引荐,他来到了清华国学院,与陈寅恪对门而居,任其助教。
然而,一位年岁轻轻的后生,要胜任一代大师的助教,又谈何容易?在这里,他既要协助陈寅恪教学研究,又要研习东方学,还要辅佐吴宓编《大公报?文学副刊》,更要打理自己的事务。于是,浦江清很是用了一些功。在短短两年多时间内,他先后掌握了法、德、希腊、拉丁、日、梵、满等多门语言,甚至还为陈寅恪编了一部梵文文法。以至于后来他与冯友兰赴欧游学时,一路与西人谈笑自如。这不曾放洋的小讲师那娴熟的英文、法文,令放洋多年的冯大教授也自叹弗如。
那些年,北院九号的那盏灯,总是与十四号的灯光隐然呼应,每每要在凌晨二三点才停歇。这正好就为那些暗夜往返的野兔、野猫和飞禽照亮了道路。
它同时照亮的还有灯的主人那特别的成才之路。他初则从吴宓治西洋文学,继则随陈寅恪习东方学,后又转入王国维所倾力的中国文史研究。几年之后,浦江清功力大进,终于将三巨头的心法集于一身。百年来的中国,在上述各领域都能手如云,但能够一身三任、进退裕如者,则寥若晨星。浦江清便是其一。
浦江清虽用功极勤,下笔有神,但治学却极为谨严,轻易不做学术文章。在十二年内,他的论文只有区区两篇。数量虽少,质量却奇高。其《八仙考》一俟问世,各界均大表钦服。便是对学界大佬朱希祖都很不以为然的张荫麟也宾服不止,特地跑来祝贺。此文开始奠定了浦江清的学界地位。很快,他那“文史并进、博览无涯”的名气,便在学界不胫而走。其实,他不仅国文好、洋文好,而且诗词俱佳、棋牌在行、曲艺精工,甚至数理、天文也无所不通。日后,浦江清久经酝酿,又推出了著名长文《词的讲解》。文章一出,朱自清、叶圣陶、吕叔湘、程千帆等名流均极表激赏,“盛称讲解之精”,以为在俞平伯名作《读词偶得》之上。仅此一文,就奠定了作者继王国维之后又一位词学高手的地位。
那一阵,“清华双清”这两个著名的小个子,与修伟潇洒的“清华三荪”(金龙荪、陈岱荪、叶企荪)相映成趣,各擅胜场。
浦江清:此“清”可念成追忆(2)
却说那时清华教师待遇极高,生活清闲,过的是活脱脱“活神仙”的日子,故极受异性青目。外文系钱稻荪教授是国内仅见的日文泰斗,又是浦江清的老师。钱公对其才华极是上心,不时邀浦赴宴,好茶好酒伺候。是时,钱家有女已长成,浦亦是大龄青年,言外之意不言自明。对此,朋侪极为热心,甚至远在英伦的朱自清也不远万里写信促成好事,说:“钱公之美德,实为大家风范,即此何必他求哉!”吴宓对自家情事可谓“浪漫”得到家了,活生生把一女子逼成了熊希龄老人家的娇妻,可是对弟子的婚事毫不糊涂,恨铁不成钢地说:“择妻还须择丈人,能有这样的泰山,你还遗憾什么!”谁知浦和当年他吴宓一般无二,万事聪敏,单单是在情事上拎不清。气得吴大骂。众人再三催促,浦再四推脱。其实他心里早已另有佳人。这佳人便是燕京的一位才女。可惜浦江清几经追求,终是无果。临末,女子托人捎话说其已有所属,请勿考虑。浦江清听了,足足沉默了半分钟,才用英文说:“请告诉密丝蔡,我对她并无奢望,但愿保持一般友谊,希望能继续下去。”尽管如此,他还是苦苦单恋,直到女子嫁作他人妇。
后来有一次相亲时,女方只小谈了一会儿,就借故告辞了。理由是对方无长寿之相。不承想,没几年,这女士自己却病倒先行了。直到欧游回国后,浦江清才在松江老家结识了一位女子,与之携手。而这时,北国已经烽烟渐起。
抗战胜利,联大解体,浦江清这才回到老家。他敲开门后,女儿立即急匆匆地向母亲汇报:“又来了一个姨夫!”原来他离家多年,女儿早已不识这“陌生人”了。这时的浦江清,已然憔悴瘦削,神采尽失,与先前判若两人。
浦江清身体每况愈下,但南方气候养人,不少名校也争相聘请,他终于决意留在东南。不意此时噩耗传来,闻一多在昆明不幸遇刺。朱自清力单难支,立即催他返校。家人反复挽留,他终于拒绝道:“系里正缺人,我怎能不去呢?”他立即北上,回到阔别多年的故地。在那熟悉的北院,他的邻居将有朱自清、刘崇鋐、曹靖华,有吕叔湘、杨业治、王瑶,也有王竹溪、华罗庚、余瑞璜和张青莲等。这是个“文曲星”的世界,这是个传奇般的园子。
是时,饱经蹂躏的清华园已经满目疮痍,万物萧森,杂花遍地,野兔横行。秋风徐来,落叶飘零。在金灿灿的落叶中,浦江清带着女儿寂然前行。前边早已有人相迎了。“来,快叫这位朱伯伯!”他说。女儿看到的是一位与父亲一样瘦小的男子。“就是《背影》的作者朱自清朱伯伯吗?”她惊问。“是的,你也知道?”浦江清也吃了一惊。
可惜一年多后,这位《背影》的作者就匆匆离去,只给世界留下了一个长长的背影。这样一来,国文系在短短几年间就屡遭重创,系里大将凋零,先是刘文典、王力离去,再是闻一多、朱自清物故,再是陈寅恪南下,接着是许骏斋去世。系里虽有李广田、余冠英、陈梦家、吴祖缃、王瑶、季镇淮等人,但群龙无首。作为硕果仅存的*,浦江清毅然出面,独撑危局。他还不顾自己病入沉疴,繁忙万端,毅然挑头主编《朱自清全集》——他不曾想到,为闻一多编全集的是朱自清,为朱自清编全集的是他浦江清,而在他身后,为他整理稿子的,将是吕叔湘、吴祖缃和季镇淮。所谓的清华传统,就是这么一步步“传”下来的。
自此,浦江清更是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甚至吃饭时,家人热热闹闹的,他却总是心不在焉,眼睛不看饭菜,只是机械地移动着筷子。妻子见状很是不悦,说:“又想心思了!”几经努力,才慢慢把他的心思唤回饭桌来。吃饭时伤脑筋对身体不好,对胃病患者尤是大忌。他当然不是不懂,但他多年来习惯无休止地思考,早已不能自已了。
几十年的刻苦用功,早已把浦江清素来羸弱的躯体渐渐掏空。尤其是抗战时颠沛流离的生活,更是蚕食了他的健康。辛勤的教学,繁巨的社会活动,特别是在学术上的巨大投入,更是他文弱之躯所不能承受之重。病魔顽固地攫住了他。然而他仍然苦苦硬撑,仍在彻夜用功,仍在研究,仍在讲课。他的课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