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这沪滨的繁华遍地之外,万千国人在铁与血、生和死之间抗争着、挣扎着。然而,对这一切,她都并不关心,甚至压根不曾措意。
那些年,有一部小说叫《*》。故事是:一位女子,出任爱国杀手,色诱汉奸高官。自己人一面利用她,一面视她为不洁。而高官则与之纠结不已。在最关键的时刻,她选择了高官。那些年,还有过一部书叫《山河岁月》,作者曾是一位汉奸高官。纸醉金迷的上海,胭脂遍地的江南;是太盛产故事了,一切纠结终将结束。
终有一日,《*》的作者告给《山河岁月》的作者:“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的了。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今生今世,他们不再相见。
某年某月某日,一篇文章面世了:
不见张爱玲三十年了。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这是《金锁记》里开头的一段。我现在正是带着满头的白发,回看那逝去的光阴,飞扬的尘土,掩映的云月。
……彼此以文字交往始,已经整整四十年;阔别至今,她也未尝从我内心深处的“亲友题名录”中注销,却是事实。她的著作,四十年代在大陆出版的《传奇》、《流言》,我至今好好地保存着;她近三十年在台湾和香港出版的著作,也已经大体搜集完全,只是最近得到的三本来不及读。唐文标的《张爱玲研究》、《张爱玲资料大全集》等书,我手头都有。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和《山河岁月》,我也找来读了。我自己忝为作家,如果也拥有一位读者——哪怕只是一位,这样对待我的作品,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三十年风驰电掣般过去了,作为张爱玲的忠实读者,我多么期待能看到她新的《金锁记》,新的《倾城之恋》。——“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我希望,“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有完。”
我在北方湛蓝的初冬,万里外,长城边,因风寄意,向张爱玲致以良好的祝愿,亲切的问候。
这是篇上好的文字。它的作者是一位老者,他叫柯灵。
1984年的《读书》和《收获》同时发表了柯灵的《遥寄张爱玲》和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从此,这个小女子在大陆消失三十余年之后终于浮出水面。一个作家,在自己淡出江湖几十年之后,能有这种辉煌,是一种福气;而自己能够在有生之年见证这种辉煌,更是一种喜气。在上世纪的中国,能够享受、而且配得上享受这份荣耀的人,真的不多。她配。
她也配得上有这样的朋友。她把太多的情给了那个柔若无骨的男子,所以她对旁人的情已不多。情不多,朋友自然不多。柯灵是一个。那一年,他正在主编《万象》。那是个商业性杂志,如果没有力作的支持,是容易垮掉的。于是他苦苦寻求作家支持。苦苦渴求之中,那篇《沉香屑——第一炉香》进入了他的视野。可是他并不识作者。发表此文的《紫罗兰》的主编周瘦鹃是他的老友,但问起这事来总归不便。大概是七月的时候,她却意外地出现了。丝碎花旗袍,高高的个子,出现在《万象》主编的面前。她肋下夹着一个报纸包,里面是小说,内附插图。“会面和谈话很短,但很愉快……我当时的心情,至今清清楚楚,那就是喜出望外。虽然是初见,我对她并不陌生,我诚恳地希望她经常为《万象》写稿。”差不多是这时候,她已经一跃登顶,红遍沪上,粲然无限。这个小女子,已经以锐不可当之势独步文坛。然而须知沦陷区的沪上文坛也是鱼龙混杂,清浊莫辨。这小女子对政治又实在是外行。很有些背景不干不净的报刊也为她卖力地鼓掌。柯灵对她“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同在沪上的郑振铎、夏丏尊、王统照等宿将亦托柯灵建议她不要到处发表作品,若有文章,可交开明书店保存,付给稿费,等海晏河清之日再行刊发。以她的才华,绝对不愁不见知于世。柯灵找到了她。她不以为然,“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在回信中,她说,她要“趁热打铁”。于是便有了《传奇》。《传奇》是她第一本书。这部《传奇》四天内就被抢购一空,其畅销程度震惊文坛,这乃是传奇。她本身亦是传奇。从此,这个传奇也不再出现于《万象》。
张爱玲:倾城之恋(4)
她只是她自己。她自顾自地走着她的路,做她想做的,写她想写的。然而,二人情谊未绝。后来《倾城之恋》要改编成舞台剧本,她仍征询他的意见。他不客气,直言不讳。她亦不在意。剧本上演时,奔走的还是他。她和剧团主持人周剑云的会面,也是他安排的。整个舞台的演员阵容,盛极一时。事后,他收到了她的礼物:一段宝蓝绸袍料。
后来,他两度入狱,都活着出来,而且是完整地。这是她的功劳,当然和那姓胡的男子有关。回到家,他看到的是她的留言——那是她曾来慰问的表示。在那兵荒马乱的年岁,这份友谊弥足珍贵。一九五○年,在沪上的第一次文代会上,她出席了,他亦出席了。于是会面。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会面。而后,她走了。她走的前夕,遇上夏衍。这个在《上海的屋檐下》待过的前辈当然晓得她,而且欣赏她。他劝她不要走。可是她走了,这一走就没有再回来。
她人没有回来,她的黄金生涯也没有再回来。离开了滋养她的上海,她就再不是那个张爱玲了。“才华最爱出卖人!”对有才者言,“文艺女神的贞洁是最宝贵的,也是最容易被污辱的。爱护她就是爱护自己。”这是傅雷说的。傅雷就是在《万象》上批评她的那个人。他是“爱之深,责之切”。可是她不待见他。她不愿相见。她的回应是《自己的文章》:“我发现许多作品里力的成份大于美的成份”,然而“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是因为它像绿葱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我以为用参差的对照的手法是比较适宜的。”话已说到这份上,就不好再说了。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红颜太甚已是危险,何况又才多。自然,她的晚年不会太好。
她在美国。她是在香港念过书的,英文是好的。可在那个国度,仅仅通英文又如何?操着同样一种语言的人之间,相去何止千山万里?她进不了那个真正的国度。这里毕竟不是上海了。“阿拉是上海人”,上海人在美国,那又如何?
她又有了二人生活。另一半是赖雅(Ferdinand Rayher)。当年英武一时的赖雅已英雄末路:不仅老,而且穷,而且病。那是看不到希望的时日。老来多愁多病身,更苦了妻子。原不是要结婚的人,后来居然怀上了他的孩子,居然就结起婚来。婚后不久,男子身体日渐败坏,倒要女子为了温饱而奔波起来。
一九六○年,她成为美国公民。一九六一年,她有台北之行(在那里遇有她的仰慕者,而后者日后亦大都成名)。而后谋生于香港。那是她曾生活过的地方。回来的护照上有她的照片。这张照片告诉她:这个尚未年老的女子,业已红颜老去,丰润渐无。四十出头重返香港的她,和当年三十来岁由沪抵港的那个女子,已全然不是一个人。短短十年,就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又何需沧海桑田!一个曾经信誓旦旦做“天才梦“的奇女子,竟已落得此般地步,这谁说得清楚?
当年的她,似乎拥有的太多了。于是后来生活一直在对她做减法,把她的拥有一件件地剥去:年轻漂亮没有了,华服美食没有了,辉煌事业没有了,家庭生活没有了,蓝颜知己没有了,甚至健康也没有了。她的牙、她的眼、她的皮肤,甚至她的心脏,都已日渐颓坏。一个人所能失去的,她都失去得差不多了。这时,她所拥有的,仅是一条性命,一般温饱,三二好友。当年“飞扬”一时的她,不仅已然“安稳”,甚至有几分“落寞”了。铅华洗尽而见素朴,素朴至极而近乎寒碜。中晚年的她,只有勉强的温饱和稀寥的朋友。 txt小说上传分享
张爱玲:倾城之恋(5)
幸好还有朋友。朋友仍不多,但有个夏志清。当年她在沪上无意间邂逅的藉藉无名的小青年,此时业已成为声誉崇隆的学界红人。那些和她同时代的华人,在彼邦大都日子越过越滋润,比如杨联陞、陈世骧、夏志清,比如唐德刚、黄仁宇、周策纵、余英时。只有她是每况愈下。可当年她是怎样的少年得志呵!好在还有夏志清。
在那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他给她无以复加的地位。随着《中国现代小说史》走红,她也再度走红。当她已经不太能写的时候,她走红。在美国,在台湾,甚至在大陆,有太多的人开始关注她,谈她的身世,她的作品。一个过气的作家,再谈作品已无意义。有意义的是、而且主要是:怎样挣一口饭吃?一九六六年,她写信告给夏说:“对于我工作的事实在费心,我确是感激得说不出话来,也就只好不说了。”其实,她可说的也已不多了。多年之后,她又给夏写信说:“物价涨,但是我跟你们的情形不同,又等于从来没有过固定收入,习惯拿到点钱就留着过日子,也不怎么省,就是不会撑场面……三十年不见,大家都老了——胡兰成会把我说成他的妾之一,大概是报复,因为写过许多信来我没回信。”又说:“从去年十一月起断断续续病到现在,感冒从来没有像这样连发,好的时候要赶工作,信没写成,倒收到你的信,很惭愧。”一九七五年的信中,她说:“我这一向一直在忙着写个长篇小说《小团圆》,写了一半。”可翌年又说:“我自己写三封信就是一天的工作,怎么会怪人写信不勤,而且实在能想象你忙的情形。”别人想不忙都不行,她想忙也没得忙,于是只好写信。
她写信的时间越多,就越见出她生活的单薄。在写信之外,她的生活所余不太多。要了解她那些日子的生活,只要看她给夏志清的信就已明白一半了。
当然她还在写,比如《同学少年都不贱》,比如其他。但毕竟和往年不一样。她已到了一个只适合写点*的年岁,或者说已不太能做别的事(比如写小说)的年岁。事实也是如此。这许多年中,她绝大部分文字都是漫谈与回首,质平平,量亦不多。
一九九二年,她开始写遗嘱。这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早在出版《红楼梦魇》的时候,她就公开说自己“去日苦多”。她感叹:“长长的是磨难,短短的是人生。”她在苦苦撑着编写那部《对照记》。一九九三年,她完成《对照记》,次年出版,获《中国时报》“特别成就奖”。她以“忆《西风》”为题,发表获奖感言。往事不堪回首,可是要忆《西风》,又不能不回首。——《西风》是在五十五年前发表过她的《我的天才梦》。那时她才十九岁。“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她十九岁就把文章写到了这份上,真的很难说她不是天才。
她,曾经天才梦圆,后来天才梦醒。天才老矣。第二年,她就走了。
《忆〈西风〉》大概是她最后一篇文章。同年五月,她给夏志清写了信,那是给夏的最后一封信。她说:“一直这些时想给你写信没写,实在内疚得厉害。还是去年之前看到这张卡片,觉得它能代表我最喜欢的一切。想至少寄张贺年卡片给你,顺便解释一下我为什么这样莫名其妙,不趁目前此间出版界的中国女作家热,振作一下,倒反而关起门来连信也不看。”“信写到这里又搁下了,因为换医生刚暂告一段落,正趁机做点不能再耽搁的事,倒又感冒——又要重新来过!吃了补剂好久没发,但是任何药物一习惯了就渐渐失灵。”时代是真的不一样了:青年的她,三天两头出小说;中年的她,写三封信就是一天的工作;而近晚年的她,写一封信就是三天的工作。她已经不能再写下去了,甚至不能再活下去了。
一九九五年九月八日,一阵急促的电话声骤然响起。房东的女儿通知那位男士:“你是我知道的唯一认识张爱玲的人,所以我打电话给你,我想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