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旦谁直视她那双黑亮的大眼睛,都不由会在心底,隐隐闪过一丝莫名的慌张。
可她只有一条红纱巾。曾有一天,她在镜子前把那个结打来打去,扭来扭去照了半天,这才背起书包出门。
一出门,迎面是林林惊骇的脸,和颤抖的手指:“你?你都这么大了,还戴红领巾?”
她愤怒地想解释,却又突然哈哈笑了。一把扯下纱巾塞进书包,从此再也没围过。
放学路上,青草直铺到天涯。夕阳下透明的绿,意想不到的绿,默默无语的绿。
放学路上,轻风直吹到天涯。吹走洁白的云,留下空旷的天。
树低如草,山远如烟。归家的农人与耕牛已小如甲虫,因为年轻的心已空如蓝天。
就这样一直沉默地走着。在家门前分手时,林林才忽然想起来,从书包里掏出上自习时写好的检查:“给!”
每回都是琪琪来代家长签字。
她伸手接过,只应了一声,声音有些低哑,几乎听不见。
她转身走了。 。 想看书来
第八章
后来,卢老师走了。跟学校里一个大她许多的有妇之夫跑了。
一时间,田间地头、街头巷尾,大家在每个角落里议论这件事,打探二人的下落,打探那个被抛下的妇人的反应。为了让自己先说或者先听,大家都恨不能蹦起来。有时候整个菜市场的人都在蹦。你不了解这种小地方,不了解那个年代,要很多年才能蹦一回。
蹦得尘土飞扬。呛得某人不停地咳嗉。
那是林林。
这个结局让林林颇感诡异。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件事,除了希望的结果和不希望的结果,还有一个想不到的结果。
那个男人是高中的数学老师。虽然在同一所学校,却好象没见过几次,只记得那人黑瘦,沉默寡言,一副衣衫不整的样子。没听过他说话,应该还是汉语,没听过他讲课,应该一样乏味,可为什么偏偏是他?
林林靠在走廊尽头的窗边,茫然望着外面。他第一次感到,其实他根本就不了解这个世界。
为什么偏偏是他?薛老师也在想。
他坐在办公室里看看四周,白灰剥落的墙壁,满是污渍的玻璃窗,下午斜射的阳光照亮空中无数飞舞的灰尘,好象突然调整好了焦距,一切都清晰而琐碎地呈现在了眼前。这死寂的办公室,这陈旧的生活!他叹了口气,感觉有些疲惫。
后来他变了。
他最喜欢的一句话:唉,啥都别说了。
他最喜欢的人:别人。
他最习惯的动作:嘴唇颤抖,饱含深情,久久地凝望着你。
林林也变了。
由原来的不爱说话,变得更不爱说话了。
只有琪琪觉察到了。在路上她千方百计地逗他说话,可他只是表情木然,哦啊了事。
他还喜欢独自呆着,茫然望着某个角落发呆。
有一次他坐在操场的双杠上发呆。不远处有一只狗正独自玩耍,它刚刚从垃圾堆里刨出一物,正在仔细研究:奇怪!有骨头的形状,却没有骨头的味道!(其实那是一块恐龙骨化石)它咬着嚼着,吧唧得口水横飞。偶一抬头,与林林对视了三秒,然后它脸红了,低头逃走。
有一次他深夜醒来,双手枕在脑后,静静躺着发呆。不远处有一只老鼠正独自偷盗,那是一只小老鼠,它东嗅嗅西咬咬,不时警觉地四下望望。
突然看见了他,对视三秒,然后踉跄逃回,扑进鼠妈妈怀里,抽泣着说:“妈妈!我以后……再也不偷东西了!”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呀。”这只老鼠后来回忆说:“那是怎样的一种伤心!如果你看见了,第一秒,你只想叹气;第二秒,你只想发呆;第三秒,你只想一边叹气一边发呆。”
这只老鼠后来一生都呆在寺院里,除了因为找老方丈(它爱听他讲经)去了尼姑庵几趟外,再没出过寺院一步。
事不平有人管,路不平有人铲。琪琪想:他这样子,如果她不管,就没人管了。
本来她不想管的。多少次她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梦游般的身影,气的直咬牙:你这个傻子!傻子!
她梳着跟卢老师一样的马尾辫,穿着跟卢老师一样的衣服,她学着卢老师说话,学着卢老师笑时的样子,多少次她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空洞的眼神,然后咬住嘴唇,转身走开,放学后也没等他,自己先回去了。
只是躲在家里窗帘后,看着他缓缓走回来。
只见他头发凌乱,脸也瘦了些,目光呆滞,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忽而黯然一笑,忽而嘴角一撇,表情凄然。看得她心里也忽然一酸。
她闭上眼,在心里悄悄地念叨着:你这个傻子,傻子……
在隔壁的窗里,林林爸和林林妈也在瞪大眼瞅着。林林爸说:“这初二的课也太重了吧?“
林林妈:“看把娃都学成啥样了!”
林林爸:“大不了不上高中上技校去!有什么呀!”
林林妈:“就是!不行就种地去!啥也不学了!”
林林爸看看林林妈,林林妈不言语了。
可二人已不敢去找儿子谈心。不是怕磨嘴唇,而是因为:二人或其中之一搭讪着坐到儿子身边,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地白乎半天,儿子只是低着头默默听着,等他们语音刚落,就打开书包拿出课本翻开,二人问:“你不是刚把作业做完了吗?”
林林说:“我想再复习一下。”
懂事的儿子。每次谈心之后,他马上就要翻书表现一下,打小至今,都养成习惯了。就是把书夺走,把他塞进被窝,他仍大睁着眼,嘴巴一张一合,不出声地念叨着。
问他干什么,他说:“我背单词呢。”
第九章
就去问琪琪。可这丫头的回答更古怪:“他?好好的,没什么呀!”
林林妈看着琪琪突然一红的脸,没有再说什么。
晚上,林林爸对林林妈说:“这丫头可真是粗心,真是能把井给掉进桶里去。”
林林妈只说了一句:“你放心。桶还是要掉到井里去的。”
一夜,晚自习后,林林和琪琪走在回家路上。初秋之夜,月亮低的象路灯,杨树叶大的象桐树叶,二人走在树影班驳的小路上,象走在一条幽深的隧道里。
隧道之外,就是整块纯银般的月光。这纯银铸成的初秋之夜,纯净如洗。
今夜,北半球所有的星星都出走了。
今夜,南太平洋上空,挤满了迷路的星星。
今夜,哈雷彗星正在远方呼啸前行,披着万米寒冰,裹着一颗心脏;今夜,极光映红了南北极,寂寞包围着银河系;今夜,风象摇曳的暗影,无声吹来,微有些凉意。
二人一前一后,默默走着。
“林林!”琪琪在后面叫了他一声。
林林一回头,见琪琪停在原地,只好也停了下来。
“你到底是怎么啦?”琪琪问。
“我?没什么呀!”
琪琪撇撇嘴。其实这一问题最近几个月来,她已问了他一万七千四百三十二次,答案每次都不一样:
“我?我刚上厕所时,让门把头给夹了。”
“我?我刚出厕所时,让门把头给夹了。”
“我?那晚下暴雨,打雷把我给吓着了。”
“我?那晚下暴雨没打雷,把我给吓着了。”
……
诸如此类。只有琪琪知道他有多笨,也只有琪琪知道他有多犟,所以有时问过他之后,会同情地加上一句:别着急,慢慢编。
他说:“哎。”
然后就说:“因为你总是问,所以搞的我神经错乱了。”
她说:“这个回答不错,有点可信度。”
“那你的意思是,我以前说的都不可信?”
“是的。”
“那你干吗还不停地问我?”
“因为我关心你!”
“谁要你关心?管好你自己吧!”
“你不能总这个样子!卢老师已经走了,她再也不会回这儿了!”
“卢老师?她是谁呀?”
“你别这样!其实有些事过去也就过去了……”
“什么事?什么过去了?”他急了:“你个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呀!”说完扬长而去。
搁在几年前,她会一把抓住他,手指头直戳到他眼皮上去:“怎么着?想打架了是不?”而他则闭口不答,因为他的两只眼珠会聚在一起,瞅她的手指头。
她还会问:“装傻是不是?说话!”
他说:“簸箕!”
她就缩回手,看自己的指纹。
从小到大,因为受过她无数次的威胁,林林对她的十根手指头都很熟悉。他说:“上次我还以为是斗,刚才仔细一看,原来是个簸箕。”
她就举着手指头看来看去,时而朝指头蛋上唾一口,搓去上面的灰泥,又举着仔细地看。
这是林林的又一大人生经验:危急时刻,必须转移敌人的注意力。他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他是个好孩子,手善,从小就不跟小朋友们打架。可总是有小朋友要跟他打架,或者说打他。每当他一脸泪痕地回家时,妈妈就气的说他:“你为什么不还手?你那么胖,又不是打不过他们!”
他一边擦眼泪,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妈妈……打架的不是好孩子!”
搁在几年前,他是不敢发脾气的。有一回他对琪琪说:“求你一件事。咱们现在都上小学了,你以后不要总在教室当那么多人指我好不好?”
这个要求很过分。她自然不理会。
因此有很多回,他独自走在放学的路上,悲愤地想着:我就不等你!我就不理你!
不理身后不停喊他的琪琪。
因此今夜,听了他这一番话,琪琪顿时恨得两只手捏成拳头,捏得指甲把掌心都扎疼了,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还反了你呀!小丫头片子?没看见姐姐我比你个子都高!
又一阵风吹来,掀动树叶,惊动了枝上的一只秋蝉。它背着一把破烂的二胡,它戴着一副飞行员墨镜,它抓了把空气一闻,暗暗一惊:杀气!
又一片云飘来,遮住月亮,露出了空中的一颗气象卫星。它亮着一盏大灯泡,它举着一支温度计,它开始给气象局发报:西北地区出现低压气旋!
它又发报:这个气旋正在快速移动!
琪琪几步抢到林林前面,堵在路上。
他正低头走着,突然撞上一个软软的东西。
在他面前,有一双鞋,鞋上有一个人。
是琪琪。她怒目圆睁,满脸通红。他刚才一头撞在了她胸口上。
他心里一惊:完了!这下闯祸了。
那是一个很诡异的年代,百般禁忌。少男少女若当众说话超过五句以上,如果不是在吵架,那么第二天,他俩的名字就会出现在学校的一些角落里:某某和某某谈对象了!某某是某某的老婆!
林林和琪琪也上过这墙报。可对他俩观察良久,众坏小子们脑子里实在想不到虐恋这个词,就不为他俩宣传推广了。
众少男和众少女们也互为神秘生物。初中的生理课在众人暗暗的期待中开讲:给女生讲时男生们就去上体育,反之亦然。可给女生上课时总是不安生:门上的玻璃外会突然就冒出几颗光葫芦样的脑袋,然后就鬼叫着逃开。
他们都是打了赌来的,怀着看外星人的激情。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章
不了解,不代表不想了解。林林有时偷偷瞅一眼琪琪渐渐隆起的小胸脯,会陷入一种执着的求知热情:她把什么藏在那儿了?课本?早点?
他本能地没敢问。匆匆瞄上半眼,就赶紧转过似有些发热的脸。你不了解那个年龄,一点无意中暴露的曲线,一次偶然的触碰,会让人想的失眠!
今天他可是闯祸了。他看着怒发冲冠的琪琪,心中惊慌,不知道接下来她会发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
她既没有冒烟,也没有爆炸。月亮钻出云朵,月光下是什么亮亮的一闪?
是她哭了。
他顿时乱了手脚,怎么办怎么办?他慌乱地问着自己,她胸口肯定特别疼,要不,要不给揉揉?
他伸出双手,在空中愣怔了一下,又慌忙背到身后。
她谔然看着他伸过来的双手,心中大惊:好嘛,原来是故意撞的!
她往后一退,哭了起来。
哭声中,树枝上那只秋蝉缓缓支起它的二胡,架上琴弓,琴声中它缓缓地说着:曾经,在这颗树上,我遇到了一只美丽的毛虫……
哭声中,空中的那颗卫星垂下一根长绳,绳头系着一张试纸,哭声中,卫星开始发报:西北地区出现酸雨……
哭声中,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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