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宜霖杂文选- 第16部分

　　
　　
　　
　　
　　清晨六点。

　　从睡梦中醒来，我所乘坐的江船已到长江城陵矶了。下船的时候，回头而望，漫天长江烟波浩渺，岸山如玉。城陵矶是长江三大名矶之一，然而我此行的目的却并非此矶，而是紧邻这里的岳阳城。

　　岸上有许多的大公共，小车和出租车。我和另外两位游客合打一辆的士，拉生意的是几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我们上了车，等了一会儿，进来开车的竟然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十分清丽，开起车来却很老道，大出我的意料。出于同是女孩的欣赏，我和她聊了几句，得知她十五岁就出来开车，已有三年了。这是我所接触的第一位岳阳少女。

　　我们的车行驶在田野和树木的风景里。晨风徐徐，和着淡绿色从车窗外吹进来。驶过一段泥泞土路，车一转弯，便上了林荫大道，再行不多时，便至岳阳城中了。

　　同车两位要换乘火车的游客在火车站下了车，我问少女怎么去岳阳楼，她想了一想，说我送你到边站，那里有中巴车去，我还要回码头。车至路口转了个弯，很快就到了我下车的地方。我开门下车，向她道谢，她给我指了一下方向便开车走了。我看着她远去的车影消失在马路深处，知道在这个不善言笑的枯燥职业背后，有一种青春的寂寞伴随着她年轻的心。而一切又都是如此地平凡。如她。如我。

　　我在岳阳楼的对面找了一家旅店，住在二楼。从我居住的这个房间的窗口望出去，就正可以望见岳阳楼美丽的楼顶。

　　收拾好行李打算去看对面这座大名鼎鼎的小楼，窗外这时却下起了南方雨。雨是没有心情的，人却一下子有了心情。异乡的雨，在灰白的天空中纷纷落下。就这样去岳阳楼。

　　岳阳楼公园门口是这样一幅对联：“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

　　诸多景致，舍不得狼吞虎咽。一路就慢慢走，慢慢看。

　　细雨微风，岳阳楼就在我的眼前。

　　却不知为何，咫尺天涯，竟不###触及。

　　雨纷纷扬扬地下个不停，走进距楼三十米处的一处亭子避雨，本想坐在那里呆一会儿，整理一下拥挤不堪的心绪。细雨楼台，正是独坐的好地方，谁知偏偏来了一个饶舌的导游，带着一队人马进入亭中，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此亭此景此楼台的众多典故历史。我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一个人坐在那里，就显得很有些不合时宜。我站起身来，正打算离开，却听身后那位导游话峰一转，说好，现在我们就一起去这个岳阳楼的里边看一看，中外闻名的岳阳楼到底是什么样子。然后人群便又在他的小旗下一涌而出。我混在人中，正在下台阶，忽听那位二十出头的导游先生在我身边低声问道：“小姐，一个人出来旅游啊？”

　　我淡然一笑，说是啊。抽身而去。

　　我买了登楼票，进入检票口，和所有人一样在那位导游的指引下按规定从一处取了一次###塑料鞋套来套在脚上，像穿了两只浴帽，说是为了保护古迹。

　　岳阳楼始建于东汉末期，为鲁肃操练水军的阅军台。南北朝时期称做巴陵城楼，唐朝中叶始称岳阳楼，后毁于战火。宋庆历5年，即1045年，腾子京重修岳阳楼，由范仲俺作记，于是闻名天下。此后历代圮茸频繁，1880年，清光绪六年将楼后迁六丈至此，再后来，1983年3月大修，恢复旧观，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样子。

　　岳阳楼整楼为纯木结构，斗拱、飞檐、盔顶。里三层外三层，顶楼为天时，二楼人和，底楼为地利。整栋大楼竟无房梁，全是木头拼出来的，可见古代工匠的高明技艺。整楼全是木头，而每一块木头都有不同，尤其是它们之间的衔接，那种精致，流畅与变化，斗、拱、穹、檐、正所谓“勾心斗角”，互为依存而又互为烘托——这就是岳阳楼了。

　　身处楼中，人语喧哗，却发现一楼的一幅百字长联，登时定在那里，那联道是：

　　
　　一楼何奇杜少陵五言绝唱范希文两字关情腾子京百废俱兴吕纯阳三过必醉诗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见古人使我怆然涕下！

　　诸君试看洞庭湖南极潇湘杨子江北通巫峡巴陵山西来爽气岳州城东道严疆汤者流者峙者镇者此中有真意问谁领会得来？

　　
　　字体苍健飘逸，联长一百零二字。上联分别讲的是：杜甫有五言诗曰：“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范仲俺作《岳阳楼记》无非二字一“忧”一“喜”；宋庆历年闻腾子守京岳阳城政清人和；民间传说吕洞宾曾在此三次醉倒；故称四人一诗一儒一吏一仙。下联则是从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全面描述的岳阳楼的地理环境。此联一气呵成，气韵不凡，却又透着人生落寞，颇合此心。据说为某云南落弟秀才所作。一个落弟书生竟能成此联，与《岳阳楼记》同书一室而光华灿然，可悲其怀才不遇。说起来，中国的八股教育不知陷落了多少诗才。

　　我在这幅长联前独立良久，一会儿，那个导游领着众人参观完别处又绕到这里来了。这次他倒没太　　唣，却提了个很有趣的问题，说是这一百零二字字字珠矶，浑然天成，所以后人书写时不敢奢求完美，便故意写错了一个字，问这个字错在何处。众人听了，都忙瞪大眼睛去看个仔细，我闻言再看一遍，果然如此，不禁笑笑，转而登楼去了。

　　一楼正镶有一幅米长，米高的《岳阳楼记》，本不足为奇，谁知二楼竟然也有一幅，且二者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镀字的颜色不同，这就奇了。我正在疑惑，想下楼去看个究竟，这时导游洋洋得意地上来了，大谈这两幅字的来历，我洗耳恭听。原来这两幅字是一真一假，一楼是仿作，二楼的才是真迹。据说当年此真迹坠入洞庭水中，清末时被当地一个老家发现，又由什么太守专门组织打捞才把这幅字给从湖底捞了出来。又经历了多少曲折风雨，这幅字才得以保存至今，但其中有四字佚散，为后人所补。导游又考我们是哪四个字，这下连我也瞪大了眼睛，最后大家一起找出了答案：“湖”、“乐”、“歌”、“互”。

　　跟随导游上了三楼。三楼其实已是楼顶，小巧玲珑。窗外是浩浩汤汤的洞庭云水，雾里君山，已穷了千里目，窗内正对的却是我最欣赏的诗才李白的八字手迹：

　　
　　水天一色

　　风月无边

　　
　　水天一色，风月无边。站在天下第一楼的高高楼上，望着楼外雨后长空，滔滔细浪，嚼着这八个字，我不禁痴起来。

　　下楼时候，犹自回味着一些情绪。那位完成了历史使命的导游终于找到了机会和我说话，他问我刚才一个人在那里想什么，我说什么也没想，他不相信，又问我是不是第一次来岳阳，我说当然是，又说下午我要去君山，，问哪里有船坐，他说这里就有，等一会儿我带你去吧，我笑说再说吧，待出了楼，趁他和那帮游客们脱鞋套，我就穿着鞋套子跑得远远的了。

　　总算离开了人群，我又重新一个人自由自在地行走在异乡的风景里。雨已经停了，天色阴凉。我到处走来走去，看那些历代名人留下的墨宝，看岳阳楼外四周的花草树木，或者趴在岸边的白石栏杆上看天，看水。长天如海，在都市里何曾见过这样干净的颜色，这样大的天，真真正正的没边没际。远远的君山在湖中薄雾如纱，人面百洞庭湖正是淫雨霏霏之浊浪排空。下午###，我想再不坐般去君山只怕来不及了，这才下台阶去园中的小渡口乘船。

　　谁知我刚到售票处，当天的最后一班船已经出发。我眼看着那艘小船在湖中画过一条切开来的水线，“嗒嗒嗒”地跑远了。

　　最后看过小乔之墓，坐在墓边怔了半个多小时，走出园门的时候已是四五点钟的时分了。我到外面的一家小饭馆吃了晚饭，然后买了杯可乐百无聊赖地在大街上去，导找着小城其他的风景。雨季的岳阳城湿淋淋的路面，静悄悄的行人。路上除了公共汽车，一般的车子并不多见。时值黄昏，暮色稍现，说来也巧，我正在喝着可乐逛街，迎面突然走来了那位导游先生，身边还有个姑娘，我和他一见就都笑起来了。我笑死了，可乐得要命，说怎么这么倒霉，又碰到你了，他一把拉过我说走走走，一起喝咖嘲去。我吓了一跳，跳开说怎么搞的？和他一起的那女孩忙说一起去吧，一起去吧，他请客，今天他高兴，刚刚受了领导表扬，还得了奖金哩。

　　我被他们不由分说地请进了街边的一家咖啡面包店。三个人坐下来要了咖啡点心便开聊，都是年轻人，聊聊就是朋友了。他问我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个人就没了，我笑说我向来都是自己玩，又说我最烦导游了，　　里　　嗦没完没了地讲那些乏味的东西，没意思。女导游就说那什么有意思？干我们这行的不就是这样，每天把那一套话背上十遍八遍，人家游客就是来听这些的。我说我可不听，我到处走，到处看，只是为了找一个有风景的地方发呆，又问他为什么会受领导表扬，女导游说那个团的游客都夸他好嘛，跟我们头儿说啦，我举起杯子冲他一扬，说恭喜恭喜。

　　喝完咖啡出来，夏日六、七点钟的天空颜色尚明，两个导游又带我去小城深处的一个望楼亭散步。上了一段幽林曲径，来至亭中，果真可以望见远处的岳阳楼阁。亭中清凉宜人，晚风徐漫，大家坐了一会儿，就散了。

　　导游先生送我回旅舍，路上他问用不用他利用职权给我换一家星级宾馆，我笑说不用了，又说我是学生，自费出来玩，这样就可以了，他说他做导游这么久，第一次见我这样胆大的女孩子，一个人到处去，我笑说这有什么，早几年前我就这样了。

　　深夜，一个人躺在岳阳的夜色中静思浮想，不知为何偏又想起了小乔墓畔房舍堂前的那幅仪联：

　　
　　铜雀楼台空锁梦

　　金龟夫婿最知兵

　　
　　当时还很为英雄美人感怀了一番。又想起岳阳楼正面的一幅对联，此番胸襟，顿时便换作另一番了。正是：

　　
　　四面湖山归眼底

　　万家忧乐到心头

　　
　　
　　
　　1997年8月

长江之旅：武汉
武汉　

　　（黄鹤楼空·流水高山）

　　
　　
　　
　　
　　到武汉是我心情最不好的一天。前一天刚下过雨，到处的天空都阴着。火车晚点，武汉酷热，下车如约给武汉的朋友电话，却被告知刚去了北京，再加上其他，乱七八糟地堆在一处，一个人站在纷乱的武汉火车站，整个人都是空的。

　　撑着麻木的神经去邮电局打长途电话，武汉人竟都不知道周六日有长途半价。从邮局走出去，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干什么。我好像把自己给丢了。不知道丢在什么地方去了。站在路边的汽车站牌下面喝冷饮，想冷却一下大脑，热乎乎的空气四处飘浮。

　　一瓶冷饮喝完，我才清醒了一点，临时决定先在武汉住下来。我问卖饮料的老太太什么地方的旅店出门方便，老太太很热心，为我指路，建议我去傅家坡住，说那里是闹市区，到哪儿坐车都方便。我依言找到了那家位置很好的国营旅店，开了房间，条件还挺不错。我略歇了歇，洗把脸就背上包出去，直奔黄鹤楼。

　　武汉的公交很好，和深圳一样，大都是新型空调大巴，很舒适。旅店离黄鹤楼仅两站地，坐空调公共汽车上，看着车窗外陌生的城市街景感觉有些恍惚。两年前我曾与黄鹤楼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在途经的火车上，车过大桥时，突然从车窗里望见了一间临江的阁子，绿树江天中杏黄的精工小楼很是可人，当时有恨不得下车乘了鹤飞去了。虽然只是一掠而过，却留下了此后定要“会当临绝顶”的念头。今天终于来了。终于和它处在同一座城市的天空下了，而我这天的心情却是如此地糟糕。

　　进入门中，黄鹤楼便近在眼前，毫无遮拦，光秃秃地立在那里，四周是平台栏杆和几棵树，外面是嘈杂不堪的城市，黄鹤楼孤立在这里，像座精雕细刻的化石。一切和印象当中大相经，一时间我差点疑心自己是记错了地方，或者是产生了错觉。两座楼，一座在心中，一座在眼前，究竟孰真孰假，也实在没有心情去管它了。反正这就是黄鹤楼，黄鹤楼就是它，现在我就站在它的楼下。可惜，如今的黄鹤楼已经只剩了个空壳，魂儿早就没了，徒有其表，就像许多在现代城市中生活的现代人一样，没有灵魂地在这繁华的都市之中竖成一道标致的风景。

　　此时我身心疲惫，实在乏力去登高望远，就在门口找了棵树，大树底下好乘凉，烈日当空，阴云沉闷，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