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奇道:“什么书看得这么入神?”
他头也不抬,道:“医书。”
我笑:“医书有什么好看的,我还以为是武学宝典呢?”
“这是金匮要略》。”
“讲什么的?”
“女人妊辰的……”
“天……”我抚额长叹。
雷攸乐
雷攸乐坐在院子里,低头看一张纸,她的神情既认真又惆怅。峨眉山的风呼啸着刮过松林,无边落叶萧萧直下,树叶簌簌汇成一股巨大的声音,自后山远远的传过来,一阵一阵的,这种声音在平时听起来是极壮观的,但此刻她神思恍惚,便觉得那声音忽远忽近,好像是梁冰往日的浅吟低唱。
但她心里是清楚的,她清楚的知道这不是梁冰的歌声。梁冰已经不在很多年了,她是一个相当忧郁的人,身子又弱,禁不得峨眉山上的气候,她曾经要陪她到山下去住,她却是说什么也不同意。她说山上清静,她喜欢待在山上,其实,她是厌倦了尘世。那样一个人间,留给她的只有痛苦和屈辱的回忆。这世间的一切欢喜都不会长久,唯有痛苦不堪的回忆,才会被人屡屡提起,难于忘记。
梁冰无法忘记,所以,她很不快乐。
那么,雷攸乐自己呢?
她站起身,向着云雾袅绕的山峰凝望,手里的纸被山风吹的嘶嘶直响,她一扬手就想将那纸扔出去,手中半空停了一停,终于没扔。这世上有许多事情都扔不了。
雷攸乐慢慢的放下手臂,胳膊便一阵隐隐的痛。
她的胳膊上有伤,不是很严重,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那个人到达峨眉山的时候,肯定不会看见她胳膊上缠绕的布带。她也不想让他看见,二十年了,她已经习惯了。
她听人家说,一个人活得年岁越久,记忆就会越模糊。
但是,她不是这样的,她已经三十八岁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记忆反而越来越清晰了。二十年前的事情,就好像发现在昨天一样,清晰得令人惊怖。
直到今天,她仍然记得那一天,峨眉山的风是怎样的温柔而暴烈。它们自遥远的天边吹过来,呼啦啦的穿过峨眉山密集的丛林,带来树叶的清新,和落叶腐烂的气息,他们怀抱着山峦间浓郁的白色云雾,将之变幻出它们想要的任何形状。初看像龙,再看像虎,继而细看像无数个的龙虎,依稀还伴随着几声低抑的兽鸣,但是,等你定睛认真去瞧时,它们仿佛还是原来的样子,压根就没有变幻过……
然后,她看见一道绯丽的光芒自峰峦间破云而出,青红两色在白云的衬托之下宛如仙人飞舞。那一霎时,她真的以为是自己的虔诚感动上苍。但是,她立刻知道不是。她听见宝剑在真气激荡之下的龙吟之声,她看见峨眉掌门的道袍在白雾间或隐或显,黑白相间的道袍在山风中舞动,翩然若蝶,若垂死的蝶。
白云飘荡,山林摇曳,大自然用它悉悉索索的微动,来反衬它那股巨大的静,欲死般的静。
绯衣少年在一片静谧中,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宛若一个明媚热烈的盛夏。
这个笑容,在往后的日子里,陪伴她走过一段极其漫长的岁月。后来她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常常微笑的男子,于是,这个笑容便尤显得珍贵。她的武功得益于他的教诲,方能报仇雪恨,她曾经一度把自己这种奇怪的情感归结为恩情,仿佛这样,就更有理由去铭记了。
很多东西还是旧的好,如果说,你的眼里仍有自己十八岁时的影子。
雷攸乐便是这样,她的记忆一直停留在十八岁。
但是,现在不同了。一纸书信把她拉回了现实。
那个人,他回来了。
说起来,你一定不会相信,她居然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多,除了传授武功,他很少说话。更多的时候,举头仰望明月,或面对着一川逝水,长久的沉默着。
绯艳的衣袍映照着明澈的水波,像一株寂寞的水仙。
她一路跟着他从峨眉至青城,再辗转中原各大派,她亲眼看见那些闻名江湖的前辈高人和各派掌门们纷纷败在他的剑下。
然而,他不快乐。
他几乎无敌天下,拥有一切,但他的眉宇间总存有一丝茫然、惆怅。
他像一切浪迹江湖的少年游侠们一样很容易就惹起女人们的一腔柔情,她对他有过想法,梁冰也曾经有过。她们彼此没有明说,但那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可是,他总是一副淡漠沉静的样子,不动声色,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有时候,记忆是一件很令人伤神的事。尤其是这种捉摸不定,患得患失的记忆。
所以,雷攸乐用了很长的岁月去遗忘,只是,她忘不掉。
在她的意念里,曾经无数次的想象过,也许有一天他们会重逢?她想象着那会是怎么样的一种局面?他是否已经娶妻生子?他的妻子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这些问题的答案,她很快就会知道了。
今晚,就在今晚,他将和他的夫人一起,到达峨眉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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