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帝想批驳几句,还没等张嘴说话,朝班中忽地闪出一人,情急之中,语气有些结巴。
“万岁,万——岁!”
顺着声音,嘉庆帝转过目光,是托津,户部尚书兼钦差大臣托津,只见他脸色涨得泛起阵阵潮红,像刚喝了二两二锅头,不顾嘉庆帝的一再明示劝解,推金山倒玉柱似的跪倒就拜。嘉庆帝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道,这个托津,你的意思朕早就明白了,哪有一点大臣的样子,朕还一直想提拔你呢!看你这副猴急似的样子,唯恐别人抢了他的先,但无论如何,就像喜欢戴衢亨一样,嘉庆帝对托津越来越敢于直言表示钦佩,赞许,话虽说得不完全,可是,要看他的奏章也算是朝中的一枝笔了。关键在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雨露一样滋润着嘉庆帝的心田,需要什么样的话,他都能及时地补充出来从而免了自己的许多不便之处,只要对他的话表示态度:赞同、默许或反对。对于托津来说,他无所谓,不会团赞同而沾沾自得,也不会因反对而垂头懊恼,始终本着处处为自己设想的心情来表达每一句话。想到这,嘉庆帝说道:“托津,你是有发言权的。不急,不急,又没人和你抢着说,起来吧,慢慢说,慢慢说。”
托津哪里能放过这样的大好时机,事关自己在嘉庆帝心目中的位置,他才不管其他人是怎么看呢?这么一大段的时间,他是干什么的?那就是用尽心机去分析、揣度嘉庆帝的每一句话,尤其是嘉庆帝在听大臣们言论时的面部表情,在他看来,那就是信息。尽管有时有不通的时候,但他的理解是,平常日子里时有碰壁、曲解圣意的过失,嘉庆帝并无切责过,大不了一笑了之,或当做插科打浑的小曲,这就给了托津的一个判断:当有违圣意时,尽管不对路子,也没跑调;但一旦对了路,无疑会让皇上认为自己对事物的洞察深刻。总之,有百利而无一害,比起那些真正一意孤行,按自己设计的方案,欲强加给皇上的强出万倍。做臣子的总有一个信条才是,那就是当今至尊者,唯皇上而已,不按皇上的旨意办最终会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得不偿失,何必呢?自古以来,忠好有别,忠的有名留青史的称颂,奸的有骂名千古的唾弃。实质,历朝历代中的大臣们绝大多数都处在忠奸难辨的位置,在这一部分人中,不也有的青云直上,有的成为阶下囚吗?所谓官海沉浮正是此理。不想别的,为后来的子孙所虑,也应当唯皇上的马首是瞻,保准没错。
嘉庆帝让他起来说话的声音,他根本没听见,当值太监见他还呆跪在地上,便走到他跟前,轻轻耳语几句。托津荡起感激的眼神望着嘉庆帝,正遇着嘉庆帝投过来似嘲笑又似赞许的目光,心里一阵温暖,开口道:“谢万岁,但臣坐在大殿之中说话总感浑身不自在,自古以来在殿中议事,哪有做臣于敢在皇上面前坐着说话的。”托津说得极为认真,刚才心里的冲动,此时有退却的迹象,喘息不平的语气也趋于平静,话说得顺畅了。
“万岁,容罪臣跪着说话,”他自认为没按皇上的话去,所以自称罪臣。托津道:“刚才众位大臣的意见有不少相左之处,尤其是戴大人的一通言论,让臣听了如茅塞顿开,想必万岁也有同感喽。”他是明明知道,嘉庆帝对戴衢亨的话是不赞成的,似乎想要一个激将法,以便突出自己的看法,而这看法,托津此刻有十二分的把握是和嘉庆帝一致的。
顿了好一会儿,托津又再接着说道:“戴大人所言在臣听来,句句在理。是的,皇上确实说过,花钱治河不在一朝一夕,是个长期的预支过程。但家有家经,国有国经,如果没有全盘规划,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那么请问病何日才能彻底痊愈呢?国家修复水利是应该的,但国家从征税中的所得是有限的。自皇上登基以来,哪一年不在若干灾区实行减免赋税呢?重灾重免,小灾小免,对于治河的支付都年年加大投入,这是有目共睹的。依戴大人所言,治理河工应是个无底洞了,填进多少才能填满,我看,永远是填不满的,总要有个度吧,要有个预支的计划吧,增役增价、挑控盐河等众多工程原本就在治河之例,硬要请上,未准之后,仍然一意孤行,又怎么不会产生妄用努银的弊端呢?”
托津越说越激动,硬咽道:“如此劳民伤财,视钱两为儿戏的河臣,难道不该治一治吗?”唾沫星子在嘴里一阵乱喷,嘴唇已有一丝白白干意,托津用舌头环绕了一下嘴唇,幸亏是头低下的,也幸亏众人尚不注意他。托津继续说道:“万岁,臣实话实说。依臣看来,此次奉旨查办的几位治河大员,确无贪污的印象,但清廉之官未必都是精干之臣。这数年来,河事频出,一大批河臣掌有财物购置、分配的权利,在这些良莠不齐的河臣中,怎么不会产生浪费工银的现象呢?国家辛辛苦苦征来的税收就这样白白地葬送在这批无能的河臣手中,让每一位正直的臣子和天下苍生感到心寒哪。”说着,托津竟挤出一两滴眼泪来。“臣与初彭龄写此奏折时,无不握腕叹息,真替那些河臣感到羞愧啊!”
两江总督松筠见状,也出列跪倒,在一旁帮腔:“万岁,托大人所言甚是感人。”再一次盯了百龄一眼,暗道,时机业已成熟,还等什么呢?
嘉庆帝颇受感动,禁不住走下龙案,扶起托津道:“好了,朕一直在想法子呢!”又对松筠道:“哪有适合的人选呢?”转身走了几步,带着怨气道:“朕本想提拔一批后起之秀的,朕以为,浙江巡抚蒋攸铦总掌南河比较胜任,但他给朕以两度恳辞,言及‘未谙河务,深恐才不胜任’,朕没有法子。”
百龄看了看站在大殿中间无计可施的嘉庆帝,也感到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忙着把刚送到嘴里的香茶又吐在杯中,干咳一声,仿佛不卑不亢地说道:“皇上,臣有一个人选。”
托津一听,也不用皇上的再次规劝,都感到目的已达到,前者想,无论如何,河里要换,自己没白跑一趟,也切中了皇上的脉膊;后者以为,百龄这个老不死的总算开口了,自己推荐的人选肯定有了着落,也不辜负了陈凤翔所送的精贵的瓷器了。一笔人情帐从此勾消。
“谁呢?”嘉庆帝转脸直视吏部尚书百龄,这一位也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别的本事没有,下棋却有两下子。
百龄不慌不忙地答道:“永定河道陈凤翔。”
嘉庆帝沉思一会儿,又把殷切的目光投向董浩和戴衢亨,看样子还是想征求他们二位大学士的意见。董诰低下头,避开了。戴衢亨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他知道,此时说什么也晚了,看他们几位,又是痛苦流涕,又是拍拍合合,再说,嘉庆帝明显已站到倾斜于他们的天平上了,再说已是无益。只是知道陈凤翔在直隶省任永定河道时的名声也不怎么见好,又无什么凭据在手上,能说什么呢?由于两目交错,不回答显然不行。刚要张嘴,董诰在一旁开口道:“一切听皇上明断。”
“好!”嘉庆帝面色一沉,阴着脸朗声说道。“托津、初彭龄奉旨清查河工连年浪费银两一事,当归咎于河臣们的缺乏眼光,不勘担任河工一职,念他们均无有重大贪赃案情,著将历任河总、副总徐端、戴均元等尽行革职,连河署内四十五名员弁一律革职。加培黄运大堤夫役增价、挑复海口、挤济疲累工段等所费银两十一万四千余两,着所任南河总督陈风翔分别勤追;挑控盐河、整复淤地,既未事先奏明,所办工地尚有大量淤垫,一时清理费用达八万三千万两,著由各历任河总分赔完缴。对徐端已有过革职晋工的处分,此次除革职,应交部严加议处。钦此。”嘉庆帝这边刚说完,那边几位上书房的书记大臣就如同誊写一样清楚地呈给嘉庆帝。嘉庆帝接过后,不管墨汁尚还在润湿,粗略看了一遍,回转到案边,抓起沉甸甸的王玺,重重地盖在上面,嘴说道:“就这样吧,散朝。”
戴衢亨一行人从勤政殿出来,天气更加寒冷,奇怪,还要下什么三月桃花雪吗?凭着在下面为官多年的经验,他想,今年的开春不算是个好兆头
京城的胡同里,仿佛死去一般的沉寂着,沿途有不少堆塑雪罗汉还摆在街道的两边,早已冻得如同一滩铁疙瘩了,只是颜色不一样。倒有几只冻得瑟索发抖,尾巴紧夹在两股之间的小巷狗沿着墙脚一边嗅着食物的味道,一边蹒跚地走着。
“怕是冻得嘴都张不开了吧。”戴衢亨冷冷地望着这一切,心里想,这么冷的天,徐端怎么样了呢?他大概还不知道自己要被“严加议处”呢。
忽然,从深远的胡同里传出一阵哀乐声,伴有女人的嚎哭,在这冷凛的寒风中,很是凄凉。戴衢亨感到头皮一炸,浑身一个哆嗦,大概是谁家在办丧事呢?一跺脚,说道:
“走快些!”
01
嘉庆把皇后的玉臂轻轻送回被中,起身踱出寝殿。月光如水,洒落禁苑,夜风徐来,轻拂罗裳。刚与皇后共度良宵的嘉庆,此刻又急切地盼望着那可人的小梅香那女子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民妇不知圣驾到此,万望恕罪。”嘉庆却微微一笑,龙睛放光,别有一番意味
春天里有一种景象与秋季很是相仿,那就是,每当暮春时节便总有落英缤纷,就似寒秋中残枝败叶的下场,一阵犹带寒意的春风吹落片片绿叶红花。显然,这些春日里洒落的大都是鲜艳绚丽的色彩,它要比秋季的枯黄腐朽的老树残叶的摧折更让人生出一腔怜惜和伤感,好像人世间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一天,嘉庆帝用过晚膳,天色渐渐阴了下来。浓云压得低低的,天地间一片昏暗,一阵阵疾风吹得紫禁城里的高大梧桐树、紫槐、云杨摇晃不停。眼见一场大雨就要来临。嘉庆帝端坐在御案前,值日太监小心翼翼地掌上宫灯,备好笔墨。一大摞奏折又像往日一样摆放在嘉庆帝案上。他习惯地拿起笔,蘸了蘸尚散发着墨香的浓汁,随手翻起一个奏折。嘉庆帝读着读着,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眉头皱起。心道,南河工程已由户部拔了二千四百万两,还是旧工未竣,新工未开,好个温承惠,狮子大张口,还要数百万才能如期完工,这些钱都花到哪里去了?越想越气,“啪”地一掷笔,站起身,踱到窗前,心里难捺一阵激动。
此时,天已渐黑,外面下起雨来,一阵儿大,一阵儿小,把个梧桐叶,芭蕉叶,打得劈劈拍拍地乱响,一股贼风尖溜溜寒嗖嗖地袭来,吹得窗扇几开几合,把窗帘儿撩起老高。嘉庆帝心中莫名地产生一阵寂寞。当值太监站在门槛边,见嘉庆帝神色不对,正待过去关窗户时,嘉庆帝一手示意道:“朕这儿不要你管,你前去坤宁宫,看看皇后和皇子到现在都干什么?说朕马上就过去。”当值太监躬身答道:“扎,万岁爷,奴才这就过去。”说着,一转身,迈步出了宫门。
不知什么时候,外边的风停了,雨一个劲地往下流,檐前滴水落在青砖上,嘀嗒嘀嗒响个不停。嘉庆帝望着案上堆起的各地奏章,又坐到案前。飘入房间的雨丝扯不断、理还乱。屋里有一些寒意。嘉庆帝原本昏胀的思绪稍稍定了定,他暗想,自己近日来的情绪为何不高?按理说,眼下也是太平盛世,福建洋盗已彻底剿灭,可以说,摇摆的时事就像自鸣钟该停一停,可总有些不顺心,感到心里郁闷得很。嘉庆帝叹了一口长气,找出一份奏折,定眼一瞧,原是两江总督勒保的奏文,只见上面写道:“启奏万岁爷,臣奉旨在东海黄海一带拟初试海运,经过实地勘行,海运之策不可实行,其理由有十二条:一是,海运所需的船只应当高大坚实,而目前的船只尚达不到要求。二,海运离陆地甚远,虽有可以经过的航线,但沿途所需补给难以办到。三是海运的日期不定,岂可因为它而耽延物资的流通。四,虽说海上大的洋盗已经灭迹,但据查,仍有不少的小股贼盗出人海上,又不能拨专师来护,其海运的安全性大打折扣”嘉庆帝看着,暗道:这么一来,海运断不可行了。唉,朝中这班老臣今天这么一个主意,明日那个主张,弄得朕两耳闭塞,竟也拿不了主张,看来还是要把他们都派出去办差才是。想到这,提起御笔在奏章上写道:“勒保以一武将,东征西讨,灭白莲教匪,擒王三槐贼头,功不可没。今一文职相授,所办之事,甚合朕意,前因隐匿扬名帖一事而夺其武英殿大学士一职,复援之。工部尚书一职拟不夺去,仍留总督任。”嘉庆帝略一沉吟,又接着写道:“勒保所议不可行海运之事甚合朕意,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