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李曜又想起刚才这桩意外的消息来。他仍是有些不解杨行密的想法,和自己联姻对于全国范围内的战略而言,那肯定是大有好处,这没得说,可这跟他淮南集团的权位继承能有多大关系?就算自己娶了杨潞,可杨渥难道就一定坐得稳吴王大位了?不错,自己是执掌朝政,而且最近这几仗打得天下噤声,可就算有人怕自己,多半也是那些离得近的藩镇节帅。然而淮南对于自己来说,实在是鞭长莫及,更何况这年头藩镇里的骄兵悍将,一旦决心造反,谁把朝廷放在眼里?杨行密总不会是想跟我联姻之后,杨渥会因为怕我就有所收敛吧?这这简直就是脑回路不正常。
但是问题在于,就算杨行密病糊涂了,戴友规没糊涂啊,看他这意思,他也很赞成此事,那就不对了,只能说明这其中还是有什么门道。
李曜孤零零的坐在偏殿之中,一手支着下巴,沉沉思索好半晌,思路总算清晰了一点,他自己在心里逐条分析:“杨行密欲与我联姻,目的肯定是为了保住淮南基业,而保住淮南基业则有内外两个方面。对外,与我联姻并高调结盟的话,朱温就不敢轻易动他,哪怕他自己挂掉了,杨渥即吴王位,我就是吴王的姐夫加盟友,势必不能容忍朱温灭了淮南,这样他们家的北线就算稳住了。而西线如杜洪之流,了不起就是稳住自家地盘,不会有余力去与淮南为敌。南线有钱鏐、钟传两家,其中钱鏐这人,历史上说他无天下之志,也就对自家一亩三分地感兴趣,不过如果淮南大乱,我看他还是很可能去玩一手混水摸鱼,只是如果杨家与我联姻,钱鏐看来还挺在乎中枢给的名义,估计就不大可能对他下手了。至于钟传,好像他是被杨渥给灭的那就没什么好说了。”
但即便是这般分析,这也还是全国战略的层面,李曜又继续分析对内:“对内的话,与我联姻有什么好处?除了他杨渥变成秦王的小舅子之外,还有直接好处么?似乎没有。毕竟在他们看来,我不可能派兵从蜀地顺江而下去淮南打仗,那战线拉得太长,派三千兵马而且主将会打游击的话可能饿不死,要是再多点,那就只能搞敌后武工队,或者建立抗战敌后根据地了,明显不现实。那他需要我这个女婿干嘛?”
想到“女婿”二字,李曜就想到杨潞。其实说实话,杨潞要能力有能力,要美貌有美貌,虽然心计多了点,李曜自问也还驾驭得了,而且她还给李曜一种久违了的“现代女性”的那种独立感,要说没有好感,那是扯淡。只是,自己和王笉的关系,却更加深厚。当年若非有王笉帮忙,自己能不能进入李克用的‘核心圈子’,那都还是两说,而若不是在王笉的坚持下,太原王氏在各个方面给了自己足够的支持,只怕也无法在短短的不到十年间走到今天这一步。
这不光是有情,而且还是有义,甚至有恩呐说不得,也只好对不住杨潞,不给吴王殿下这个面子了。
不过眼下的关键是要尽早赶到太原,如果迟了,万一李克用被杨行密的使者一通忽悠答应了下来,这事情就难办了。
要知道,尽管唐时婚姻较前代比较开放,青年男女择偶相对自由,但是在家长制的宗法社会,家长对家庭成员的婚姻完全包办的传统并未改变。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直都是数千年婚姻手续的定制。大唐这个时代的婚姻大多数也不例外,仍须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才能好合,只是男子出门在外之时,才可“自娶妻”,但是这毕竟只是少数。正如刚才戴友规拿话堵李曜的嘴时所说的“以秦王之尊,又是一代儒宗,一言一行,岂能不合礼教?”,李曜如果在李克用为他定下这桩亲事之后拒不承认,那麻烦可不是一点半点。
甚至可以说:如果出现那种情况,就已经不光是一个道德、信誉的问题,而是法律问题了!
唐法大多承袭隋法,其中有明文规定“为婚之法,必有行媒”、“嫁娶有媒”、“命媒氏之职,以会男女”,民间也有“无媒不得选”之说。如开皇初年,乐平公主之女娥英择婿时,隋文帝“敕贵公方集弘圣宫者,公主亲在帏中,并令自序,并试技艺,选不中者,辄引出之,至(李)敏而合意,竟为姻媾”。这便是典型的由父母做主的婚姻。
当然也不是说完全没有例外。
在唐代比较开放的风气影响下,也出现有些青年男女,不受父母和媒人的束缚自己择偶。也有的家长,尊重子女的心愿,容许自主婚事。唐玄宗宰相李林甫有六位千金“各有姿色,雨露之家,求之不允”,李林甫在客厅墙壁间开一横窗,装饰杂宝及纱缦,常日使六女戏于窗下,每有贵族子弟入谒,李林甫即使“女于窗中自选可意者事之”。而在唐人传奇中,男女自由择偶的故事就更多了。如红拂女夜奔李靖,张生和莺莺的爱情故事等。
但是不得不补充一句,现代人看这些是浪漫故事,在当时可多半都是被鄙薄的。比如李林甫的这个做法,就被很多人背后讥笑为家风不正。
不过以李曜这种好歹是后世法律系出身的人,多少还是会找点漏洞出来为自己正名的,因为在唐时,不仅在现实中有自由择偶的现象,而且在大唐“婚姻法”——《唐律疏议》中也透露出一点容许婚姻自择之意,李曜已经决定,一旦自己没赶到吴使之前面见李克用,就拿这条律令出来顶包。
《唐律·户婚》曰:“诸卑幼在外,尊长后为定婚,而卑幼自娶婚已成者,婚如法。未成者,从尊长,违者杖一百”。此规定的意思是,子女未征得家长的同意,已经成立婚姻关系的,法律给予认可。只有未成婚而不尊长者,才算违律。
这条规定从法律上为青年男女自由择偶开了小小的绿灯,李曜必须赶紧去与王笉打个商量,一旦自己赶不及时见到李克用,就只能撒个谎说已经跟王笉完婚了。这样虽然在道德层面略有些不那么好看,但至少在法律层面上已经说得过去了。而且他和王笉还符合一种相对比较特殊的情况:李曜属于“男子离家在外”,王笉则是父母双亡。这俩理由实际上都有些牵强,因为以李曜的身份,要给李克用报个信还是很方便的;而王笉虽然父母双亡,但她是什么家族的出身?族中尊长完全可以为她决断婚姻大事,譬如王抟,谁敢说他没这个权利?
不过这里有虽然未必多么好使,多少也能挽回一点点道德分。甚至李曜还可以拉下脸去找王抟,让王抟跟他“串供”,这样至少女方这边就已经是得到家长允许的合理婚事了。
第215章 北都风云(八)
闲事休提,却说这一日李曜在五百牙兵护卫之下赶到太原城外,只见这大唐北都的城楼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士卒盔明甲亮,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气势凝重之极。
临时充当李曜牙兵旅长的张恪心底一个咯噔,报道:“大王,情况似乎有些不妙,这些士兵打的是铁林军的旗帜,而且连箭囊都是满的,这是完全进入了临战状态”
为其副手的周厉更加担忧,道:“大王,这气氛不对劲得很,要不,趁现在还来得及,咱们赶紧返回晋州大营?”
李曜微微蹙眉,仔细看了一下,摇头道:“不妨事,派人前去叫门吧。”
张恪还想说什么,李曜摆手止住,道:“你们仔细看,这些士卒虽然紧张,但却毫无杀气,若孤王所料不差,他们这般戒严,并非是针对我们只怕,倒是城里出了什么变故。”
张、周二人颇为诧异,不过鉴于对大王的一贯信任,二人遂不再劝阻,派了一名传令兵上前叫门。
不多时,太原南城门咯吱着打开,一彪骑兵从中奔出。
张恪与周厉同时面色一紧,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长枪,他们身后的牙兵旅也纷纷抓紧武器,气势顿时紧张起来。
李曜却一摆手,说道:“不必惊慌,这是来迎接孤王的。”说罢自己一夹马腹,缓缓纵马而出。那一彪骑兵中打头一人年纪甚轻,此时见李曜单骑而出,老远便大声笑道:“秦王远来辛苦,大人已经备好酒宴,为秦王洗尘了!”他既然称李克用为大人,自然是其亲儿。
因此李曜露出微笑,勒马问道:“来者可是存勖?”
那年轻骑将双手离缰,马上抱拳一礼:“正是小弟,方才听闻南门卫禀告说王兄已至太原,小弟不敢怠慢,特来见过王兄!”
李曜哈哈一笑,道:“一别有年,存勖越发英姿飒爽了,眼看大王后继有人,为兄的也就放心了。”
李存勖这时已经到了李曜跟前,听到这一句,眼神略一波动,马上笑道:“说来还是小弟不是,当年若非王兄搭救,小弟身死久矣,然而至今未曾当面道谢,还请王兄恕罪。”
李曜摆手道:“诶,既是兄弟,说这些话可就见外了。”
李存勖也笑起来,道:“这冬天不知怎么回事,比往常冷得不少,这外头风大雪大,不是个说话的地方,王兄还是快随小弟进城,见过大人之后,再把酒言欢!”
李曜点了点头,转身一招手,道:“进城!”
张恪和周厉早等这句话,听到招呼,立刻领着牙兵打马过来。李曜一回头,却见李存勖面色尴尬,似有话说,便问:“怎么?”
李存勖面色有些涨红,尴尬道:“城中已无驻军之地。”
李曜二话不说,转头便吩咐道:“传令,牙兵旅城外扎营,张恪留守。周厉,你随孤进城。”
张恪迟疑道:“大王”他看了李存勖一眼,眼珠一转,道:“就算大王府上,也总该带上些牙兵护卫着,全旅扎营城外的话,府上的安全怎么办?”
李曜淡淡地道:“太原城中,自有铁林军护卫孤王安全,你等可以放心。”心中却叹道:“李存勖虽是读过书的,甚至文才颇为不错,可这性子,还是跟他爹一模一样,这话说得如此不自然,我若还听不出什么来,那真是白混了这么多年。”
那边李存勖听了,连忙道:“自然,自然,铁林军调入城中戍卫,正是为了这几日太原城防万无一失,这一点绝无问题。”
张恪见李曜面色如常,知道他不会改变主意,只好领命去了。牙兵们似乎略有些骚动,不过在李曜回头扫视一眼之后即告平息。
李曜便对李存勖道:“这些牙兵们风餐露宿许久,到了太原却不能进城,难免有些不满,存勖,城外几处军营,若还有空的地方,烦请挪上一挪,以免将士们寒心”
“有的,有的。”李存勖立刻吩咐手底下的一名小校道:“去,把我铁林军外营牙兵旅的宿处腾出来,让秦王牙兵先住着。”那小校自然不敢有何多话,当即领命去了。
李曜点头致谢:“多谢存勖了。”
李存勖苦笑着道:“王兄这话就是见责了,若非铁林军全军入城,城中着实没有空营,怎么也不会累王兄的牙兵在城外喝风,这事儿唉。”他打起精神,道:“咱们还是先进城,大人这些日子身子有些不大爽利,待见了邈吉烈他们三位兄长之后,才稍稍精神了一些,今个王兄一到,必然会更高兴。”
李曜关心道:“大王仍是头疼之症不能缓解么?”
“是啊,还是这该死的头疼。”李存勖叹了一声,一边引李曜进城,一边道:“这病,小弟曾听大人说过,算起来还是当年打黄巢时冒雨追击落下的病根,只是那时大人身强体壮,些许小事也就没放在心里,谁知这后来就尤其是前次太原被朱温大军团团包围,大王急怒攻心,就此犯了心疾,一旦听到点什么不高兴的事儿,就头疼难忍。”
李曜沉默了一下,沉声道:“主忧臣辱,父忧子过。说到底,还是我们这些做儿子的不争气,若是一切顺利,大王又何至于犯病?”
李存勖听得这话,大为意外,颇有深意地看了李曜一眼,却见他面色沉重,不似作伪,不禁心中疑惑,暗道:“莫非他真无二心,却是我们这些人气量狭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成?”
又想到方才李曜毫不犹豫地令牙兵驻扎城外而不必随他进城,这种想法越发强烈,暗暗道:“若是真个冤枉了他,我李存勖也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定要保他平安。唉,眼看着家业渐渐兴盛,自家人却怀疑起自家人来了,这哪是成事的道理?正阳兄长贵为秦王,势大兵雄,若真是有心叛逆,此番何必前来!他今日情况,与当初李存孝何其相似,只是李存孝终于被逼反,而他却选择了孤身赴宴,以证清白罢了。”想到此处,竟有些忍不住肃然起敬。
李曜进得城中,见李存勖似在走神,突然出声问道:“太原出了何事,竟要铁林军戒严?”
李存勖一时不查,下意识答道:“李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