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巨川果断摇头:“未曾。”
“嗯?”李袭吉踱起步来,不解道:“那大王就是打算亲回河中了?可既然大王要暂离长安,为何今日却又提出这样一件大事?须知这般大事,纵然大王亲自坐镇长安压阵,也未必能够顺利办成,倘若反而离京去了蒲州,这事情哪里还有半分希望?”
李巨川呵呵一笑:“只怕,大王也不会亲去蒲州。”
李袭吉越发奇怪:“此言何解?”
“因为今早某与王相公巧遇,当时正见他吩咐亲信家仆快马赶往蒲州。某本未在意,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料仆射可知王相公如何说的?”
李袭吉摇头表示不知,李巨川便道:“王相公说,大王暗示他,让他将王笉姑娘接来长安。”
李袭吉当即一愣,迟疑道:“最近长安上下传闻,说大王欲与太原王氏联姻,我意,以大王与王姑娘的情谊,联姻之说,未必是无风之浪何以见得大王此举不是为此事而做的准备?”
“自然,是有这种可能。”李巨川闻言并不惊讶,反而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道:“孤证不可为定,若只是这一条,某岂好拿来说事?另有一条:河中军械监‘雷神’、‘火神’两大团队,连同相关器械用具等,均以奉命撤出蒲州,在开山军一部之护卫下,于今日一早,悄然来到长安了。”
李袭吉面色大变,震惊万分,声音都有些走样了:“你是说大王有意弃守河中?!”
第213章 王业之基(五)
李袭吉面色大变,震惊万分,声音都有些走样了:“你是说大王有意弃守河中?!”
李巨川沉着脸不答话,李袭吉见状急道:“不成,河中乃大王根基要地,一旦河中失陷,河东势必难保,届时朱温一统中原河北,便是汉末曹操独霸北方之局,可谓天下三分有其二!关中纵然关河四塞,却已不复旧时模样,安能再持旧观,以为可雄踞关中而进平天下?这河中之地,实乃大王王业之基,不容有失!”
谁料李巨川仍是沉默不语,神色间似有迟疑,李袭吉顿足道:“下己啊下己,你倒是说句话啊!我二人忝为大王幕僚,当为大王谋划全局!说句诛心的话,纵然弃守河中可借朱温之手为刀但若果有此事,则必将使朱温再难复制,如此一来,则不仅是大唐之祸事,更是大王之祸事!况且,老大王对大王深恩厚泽,天下皆知,若是被朱温兵临城下而大王不全力相救,那么天下人又该如何看待大王?大王当世儒宗,怎能背负这等骂名!”
李巨川连忙摆手,劝道:“仆射言重了,某方才所言,并非意指大王将要弃守河中。”
“哦?”李袭吉面色稍微好了一点,但疑虑仍重,问道:“那你此言何意?”
李巨川沉吟道:“河中乃大王王业之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大王在河中做了许多建设,打下的根基足够扎实,如今兴复关中,也要依靠河中为援,若说大王欲弃守河中让与朱温,天下谁人能信?以大王之能,绝不会作此决定。”
他微微迟疑一下,才继续道:“某方才所言之意,乃是说大王可能要以河中为饵”
“为饵?”李袭吉皱眉道:“如何为饵?让朱温以为河中虚弱,于是领军征伐,待我河中守军牵制住朱温大军之后,大王再突然自关中杀回河中,击败朱温?又或者,将河中变成一个让朱温看着虚弱,实际却无论如何吃不下肚的鸡肋,于是朱温只得分兵,一路继续围困蒲州,一路北上太原大王这是要来分朱温之兵势?”
李巨川苦笑道:“大王用兵如神,自来都是一环套一环,其中错不得分毫某如今也只能估算大王明面上削弱河中守备是为了引诱朱温,但引诱之后,大王却要作何应对,却是难以确定。”
李袭吉叹了口气:“大王自来深谋远虑,这是不必说的,只是总这般下去,大王心中,只怕藏了不知多少事,无人可诉。如今大王年轻,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或许还不打紧,但长此以往,只怕”
李巨川也跟着叹息一声,摇头道:“主忧臣辱,大王如此,说来也是我等幕僚失职。”
李袭吉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陡然问道:“下己,你说,大王是不是该大婚了?”
“啊?”李巨川愕然一怔:“仆射何以突然有此一说?”
李袭吉思索着道:“自从平了刘季述之乱,大王执掌朝政,所用多是王、裴等世家之人,朝中文臣有心投效者虽多,因着大王事务繁杂,也多是奔走于王裴等世家门下,如今王裴诸家——特别是王家,在朝中可谓风头一时无两。虽说如今这世道,唯有兵权最为紧要,但王家之势这般发展下去,若一直亲近大王,倒也无妨,倘若有朝一日,王家因为某些原因,与大王对立,却也总是一大麻烦”他这话其实说得略微含蓄了一些,实际上李巨川自然一听便知道,他是暗指今天李曜提起的土地改制问题。
土地改制,这件事实在是天大的大事,如果李曜真要强行推动,几乎可以肯定,必将引起世家大族的激烈反对。就算太原王氏与李曜关系再好,怕也难以留在李曜身边继续充当臂膀羽翼。
李巨川是何等灵醒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便问:“仆射的意思是?”
李袭吉目光炯炯:“促使大王与太原王氏联姻。”
李巨川奇道:“既然王家已然势大如斯,若大王再与其联姻,岂非更让王家势大难制?再过数年,怕不就有尾大不掉之患,”
李袭吉笑了笑,道:“下己这次可是猜错了。你道某真是担心王家在朝中能反了大王去?这绝无可能。某真正担心的,还是那土地改制大王一步步走到如今,可是太不容易了,若是因为此事而得罪全天下的藩镇诸侯、公卿勋戚,反董联军倒逼洛阳之事也未必不会出现。”
“因此?”
“因此,我等可以劝大王早日与王家联姻,一旦联姻,则王氏荣辱,也与大王休戚相关。这土地改制,大王如何能不再思量思量?只要大王不动这土地改制,双方又结为秦晋之好,大王强兵坐镇关中,王氏盛名慑服群臣,两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岂不正是大王常说的‘双赢’局面?”
李巨川点点头,道:“还是仆射看得明白,此事诚然如此。不过那位庐阳县主与大王也是关系匪浅,一旦大王联姻王氏,则将置这位县主于何处?”
李袭吉一摊手:“此事某却是无计可施了,庐阳县主对大王而言,虽说合作多余情谊,然则她毕竟是杨行密之女,今后两家联手对付朱温,也是大有可期的。至于联姻,杨行密虽然有钱有兵,足以在南方牵制朱温动作,但他毕竟离关中太远,对朝政的影响岂能媲美王氏?”
李巨川点点头:“仆射这话说的正是,大王如今在朝中多有变法之举,若与王氏联姻,两家便是‘近上加亲’,各项制度的实行,势必更加顺利一些。”他忽然左右看了一眼,略微压低声音道:“再加上王家在太原的力量,一旦太原将来有变,大王也有所凭恃,可为先手。”
李袭吉竟然不计较李巨川这番隐含一些诛心之事,笑起来道:“巧得很,大王正要将王姑娘请来,我等不如就趁机进言,让大王早日决断了此事吧!”
第213章 王业之基(六)
汴州,东平王府。
花厅当中,朱温与几位重将幕僚正在议事。
敬翔伸出三根手指道:“此番大王既然有心一举击灭李克用,则有三人,不可不防。”
朱温点点头:“子振,你且说来,孤王听着。”
敬翔微微一礼,道:“其一,须防刘仁恭突然反叛,举兵救援太原。”他微微一顿,解释道:“刘仁恭背叛李克用,是因其素有野心,想要割据一方,而后又生出更大的野心,妄图称雄北国,然则被大王敲打之后,如今只得暂时雌伏。但此人虽无枭雄手段,却有枭雄之心,今日之雌伏,不过是伤狼舔创,绝非心服,一旦时机再现,必然再生祸端。如今我汴军既然要大举灭晋,他焉能心无所动?”
朱温思索着问:“如何动法?”
敬翔笑了笑:“某料此人必先提兵观战,若我军与晋军打得难解难分,他则坐山观虎斗,等着坐收渔人之利。若我军势如破竹,则”
“则如何?”
“则可能出兵救晋。”敬翔微微一叹:“毕竟唇亡齿寒,我汴军已然威服河北,若然将李克用击灭,河北诸镇,再无翻身之日,刘仁恭既有枭雄之心,焉能忍得?”
“唔。”朱温摸摸下颚胡须,点头道:“确要提防。”
敬翔又道:“其二,须防淮南杨行密。”他微微蹙眉:“此前扬州、杭州细作来报,杨行密与钱鏐,似有联姻罢兵之意。若是他们二人罢兵言和,则杨行密便无后顾之忧,一旦我汴军大军出征,对李克用发起灭国之战,杨行密在淮南岂能不有所举动?那时我大军出征河北,势必难顾淮河以北,杨行密若发大军北上,则兖郓二州皆在其兵锋之下,一旦兖郓有失,平卢王师范那边,也难言稳妥。若是如此,我军今后便失了全部产盐之地,实乃大患。”
朱温面色微微一变,凝重地点了点头,又问:“其三,想必便是李存曜了吧?”
“不错,其三便是李存曜。而且,李存曜之威胁,远胜刘仁恭、杨行密。”
敬翔脸色也凝重起来:“刘仁恭,豺狼而已,文不足治千里之堤,武不能拓千里之土。若非当日李克用用人失当,此辈焉能成事?观今日燕地之凋敝,此前燕军之无能,便可窥见一斑。杨行密较刘仁恭而言,颇有胜者,此人军略虽是一般,但长于笼络人心,治政虽谈不上高妙,至少知晓体恤民力,少有苛政。不过以他之能耐,能据二三州之地,行一方诸侯之实,已是难得,若要说争雄天下,却是万无此力。”
朱温听得连连点头。
敬翔这才一脸沉肃地加重语气:“然则李存曜则不然!”
他特意微微一顿,待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才道:“以心性而言,李存曜隐忍、冷静,若非算计妥当,绝不轻易出手。似这般人物,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便是裹挟风雷,势不可挡。大王,诸位,我等不妨回想一下,神木之战、云州之战、中原转战、邠州之战、蒲州之战乃至这次关中之战,哪一战李存曜不是精心策划,不动则已,动则雷霆一击?这还只是作战,只是军事。若论其治政之手段,则更是令人心惊。我等对河东、河中两大军械监的渗透虽然不算顺利,但仅仅所察知的这些皮毛,就足以令人胆寒,短短数年时间,这两大军械监之实力,已经强至何等程度!更为厉害之处则是,不论他治理何处,做出何等动作,即便乍一看来惊世骇俗之极,最后却总也未曾激起大的反对,这才是最最了得之处。想弱秦变法而为强秦,商君之功何其大?然则其法虽传,商君本人却是何等下场?似李存曜这般,雷霆漫天,最终却无滴水落地的本事,才是真正的厉害之处啊!”
李振闻得此言,也大为感慨,点头道:“子振兄此言极是。《鶡冠子》中曾记扁鹊三兄弟故事,魏文侯问扁鹊:‘子昆弟三人其孰最善为医?’扁鹊曰:‘长兄最善,中兄次之,扁鹊最为下。’魏文侯曰:‘可得闻邪?’扁鹊曰:‘长兄于病视神,未有形而除之,故名不出于家。中兄治病,其在毫毛,故名不出于闾。若扁鹊者,镵血脉,投毒药,副肌肤,闲而名出闻于诸侯。’诚哉斯言!”
谁料朱温未曾读书,这话一时没能听懂,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李振这才想起来,自家大王与学问一道约等于文盲,连忙解释:“哦,这番话是说,魏文侯问扁鹊,听说你家三兄弟都学医,不知道谁的医术更好。扁鹊说,大兄医术最好,二兄次之,某则最差。魏文侯就奇怪了,扁鹊神医之名响彻天下,怎么反而是他的医术最差呢?当下便问扁鹊其中缘故。扁鹊便说,他那长兄看病,先观其神,病还未曾上身,他便可提前除之,因此其医术只有他们家中之人才知晓厉害。他那二兄治病,病还只在皮毛,便可及时查处,随手去之,因此也只在乡、里之中有所耳闻。而他扁鹊治病,是治病于病情严重之时,常人只看到他在人经脉上穿针管来放血、以剧毒而攻剧毒、甚至换皮易骨,由是震惊,遂名扬天下。”
朱温面色大变,半晌才沉声道:“尔等是说,李存曜诸般做法,若是他人效仿,只怕早已激起大变,死无葬身之地了,然则由他出手,却如那扁鹊的大兄,病未加身,便已驱离?”
李振点头道:“正是如此。李存曜做事,从来不会临时起意,临时为之。观其做法,便如弈棋,落一子而全局随动,全局随动却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