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从周说到这里,座中敬翔轻捋黑须,哈哈大笑,对朱温说道:“通美所言最是可取!四方之冠,莫大于河北。河北平则六军盛而天下震!李克用已是强弩之末,李正阳既为节帅,已生自利之心,独眼龙不足惧了!”
朱温也大笑:“我意也是伐河北!只是担心军中对清口、蒲州之败不能释怀,故而一试将帅心思!通美慧眼独具,堪称当世名将,自今日起,接替庞师古为汴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给我用半年时间训练新军。子振总揽筹措钱粮事,预定秋后,出兵邢洺!”
葛从周却接口道:“半年恐怕太久,刘仁恭素有野心,一旦夺回幽州城,必欲吞并河北,迟则被他先得!从周愿立军令状,只消三月,定为大王训练出一支能征惯战的新兵!”
李振出列道:“大王训练新军,仆有一策请献!清口之败,败在遭水时,士卒溃乱,不听指挥,自顾奔命,以至丧我主帅!因此,当新立一军规,各级主将有战死或逃命的,部下皆斩,此名‘拔队斩’。如此,兵士便不敢弃长官而私自逃命,可存大军的栋梁,也可令兵士死战求胜。”
葛从周闻此苛法,连忙摆手谏止道:“此策不便行。兵法曰‘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务须一战,也当以斩将夺兵求胜为首先,若行这条军规,是把万千士卒的性命看做儿戏,大王纵使取得天下,恐也不得民心。何况作为士卒,若长官不幸战死,必惧死而投降或者逃跑,是令军队自溃。”
李振辨道:“通美身为大将,不可有妇人之仁。士卒食大梁俸禄,沙场效命,职责所在,何况人一旦为兵,也是富贵功名险中求,岂能怕死!通美所担心的长官不幸战死,部下必降或逃,可再加一条军规,纹面!即于面前纹上汴军及归属部字样,终生褪不去。天下再大,也无安身之所,必然不敢降逃,只有以战死或自裁,以使家族保全并蒙荫。”
葛从周尚欲力争,只见朱温挥手制止:“通美练兵,牢记我一句话:恶虎难敌群狼,我不求军中有李存孝那般的猛将,但求每个士卒都如通美你,有大局观,能戮力同心为战,则无坚不摧,无往不胜。兴绪所言,有利协作,甚是有理。自即日起,军规中,加此二条。拔队斩!纹面!”
军规既下,葛从周也只得聆听教诲,自去训练新军,三月无事。这日,朱温收到邸报,幽州刘仁恭派长子刘守文奇袭沧州,义昌节度使卢彦威弃城逃走。刘仁恭遂取得沧、景、德三州,奏表刘守文为义昌节度使。朱温接报,召集敬翔、李振、葛从周等将佐议事,说道:“果如通美所料,刘仁恭抢先下手了!其欲壑可不是义昌一镇可填。”又问葛从周新军训练如何?
回答:“早已蓄势待发,但候大王一声令下,必将踏平河北。”
朱温心中踏实。刚好有侍从来报:“卢彦威已至开封,求见大王。”
朱温道:“定是向我求兵讨刘仁恭来了!”
敬翔道:“刘仁恭也有书信送到,请修好,会兵同击钜鹿周德威,平分河北。大王以大局计,此时不宜与刘仁恭反目!”
朱温嘿嘿一笑,道:“我自知晓。”乃传见卢彦威。
很快,卢彦威入厅。朱温道:“卢公守沧州十余年,如何一朝尽失于刘仁恭了?”
“东平王固知沧州临海,盛产海盐,刘仁恭贪我盐利,却乘我不备来攻打,彦威无奈,只能求于朱温贤弟了。”
朱温听卢彦威此时竟敢自称为兄,更是不悦:“然而我所听到的,却是卢兄仗恃盐利富国,渐生暴淫之心。既知刘仁恭将入侵,却不修城防,整日以虐淫…女奴为事,焉有不败之理啊?义昌既失,某料兄是不能复得了!不过弟可代兄表奏一章,入京执金吾,以表弟心!”
卢彦威惭愧而退。朱温遂修书两封,一表天子,请卢彦威领金吾卫大将军;一移刘仁恭,约会军钜鹿。
葛从周乃请朱温检阅新军。朱温欢喜前往。即至军营,葛从周一声喝令:“恭迎大王!”只闻鼓声动地,呐喊震天。又见旌旗招展,枪戟森森。很快,八万新军以五十人为一队,组成一小方阵,队长执旗居前。十队为一营,十营为一军,共十军,组成一庞大方阵。六万步军在前,每军依次为刀楯营、弓弩营、器械营、长枪营、短刃营等,火头营据末。两万骑军在后,分别有飞骑营、骠骑营、精骑营、龙骧营、神威营、拱宸营等。
朱温放眼望去,不及尽头,面上展露出如桃花开放般的笑容,遂就军前检视。但见士卒个个精神饱满,斗志昂扬,所著衣铠,都是新造的精甲,光彩夺目。然而更新颖的,还是士卒双颊上的纹印,只见左颊所纹系一醒目的“汴”字,右颊是归属部军号,如“张刀十七”,即指张归霸部刀楯营十七队。十军都指挥使分别为牛存节、张存敬、张归霸、张归厚、刘知俊、康怀贞、徐怀玉、氏叔琮、杨师厚、王重师。朱温一一检视毕,乃宣谕全军,鼓舞士气一通,着令择日出兵。
等军马到达钜鹿,刘仁恭派单可及率军来会,军前听命朱温。单可及轻视周德威,请先出击。朱温求之不得,立刻准许。周、单二将阵前相斗,真是往来不让毫厘,上下岂饶寸分。不过周德威之勇本与高思继仿佛,单可及既然不是高思继对手,如何能赢周德威?战得二十余合,单可及果然不敌德威骁勇,败下阵来。
王彦章望见,对葛从周说道:“某闻周阳五也是当世英雄,待某这就往阵前,将他擒来。”说罢,即欲奋铁枪前奔,却被葛从周拦住:“子明不可造次,岂不闻军中有新规,名‘拔队斩’,为将者,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亲冒矢石,以免有个万一,全军陪葬。”
王彦章不能理解:“何为‘拔队斩’?彦章闻所未闻。某只知上阵杀敌,不懂劳什子的厮鸟军法,若以此论,岂不要负某平生所学?”
葛从周苦笑道:“此乃大王军令,不从者斩!”
王彦章顿时皱眉,道:“那我找大王说去。”遂驰马至朱温面前说道:“大王!彦章做不了这兵马副使,甘愿为一小卒,亲身杀敌!”
朱温大吃一惊,闻名原因之后,无奈道:“军规是我所定,不可更改,如此却是委屈了彦章!”
“彦章为报大王赠马之恩,何惧委屈,即使终生为卒,又有何憾!”王彦章话刚说完,便已脱下将军甲盔,白衣上阵。当时两军已战成一团,只见周德威红袍飘舞,马槊之下,汴军士卒已伤亡数十。王彦章大喝一声:“周阳五休得放肆,识得铁枪王彦章么?”
周德威放声一笑:“朱憨儿的手下败将,某怎会不知!可是,你如今不过一个白衣小卒,怎配与我对战!”
王彦章大怒,擎铁枪来挑斗。周德威举槊挡住。这才真是一场龙争虎斗,两人俱是天下有数的悍将,打得何其精彩。不过周德威先前已然有过一战,年岁又较王彦章大了不少,战得四五十回合,周德威气力不继,败下阵来。大惊之余,急令收军回撤。葛从周何等经验,立刻抓住机会,从后掩杀一阵,晋军败退。周德威只好弃钜鹿大营,退入青山口,依险据守。
葛从周占领晋军营地,请命朱温,乘周德威大败,一举而下邢洺三州。朱温同意,并说道:“自从李正阳做了洺州刺史,洺州已然强过邢州,如今邢洺磁三州,主力屯于洺州,可先攻下。邢、磁随即可取。”葛从周乃领张归霸、徐怀玉、杨师厚、王重师部两万众移师洺州。
洺州刺史邢善益,乃是从大同调任而来,他以马军列阵于城下相迎。葛从周挥师而上,邢善益力拒,汴军不能胜。王彦章仍是白衣上前,喝道:“邢善益,可识得铁枪王彦章么?”这邢善益十年前即是孟方立帐下大将,颇有资历,怎不闻王彦章名号。此人在李曜麾下第一悍将朱八戒手下竟能不死,岂是他奈何得了的?当下吓的六神无主,急令收军入城。可是已经迟了,王彦章见他想走,一夹马腹跟上前去,手臂一抖,送上一枪。邢善益好似一片缟布被人绷直了一下,又一抛出,身体一挺,然后绵软无力飘飘然落于马下,洺州至此易手。
葛从周马不停蹄,将得胜之师引至邢州城下。邢洺节度使马师素乃是一个文官,治理地方还算可取,要他上阵杀敌,那纯属肉包子打狗,绝对有去无回。他惊闻洺州失守,朱温大军将至,慌慌忙忙逃回了太原。葛从周不费吹灰之力,便即进入军府。休整一夜,次日回军再攻磁州。
磁州刺史袁奉韬,与邢善益同时自孟方立归晋,乃是一对挚友,更有助晋王围住李存孝的功劳。闻葛从周攻洺州时,早已固城壁垒,严阵以待。葛从周攻打了三日,城池未下,固守得还算拼命。可是至第四日,磁州城已经处处断壁残垣,守城的千余士卒也伤亡殆尽。葛从周令军士于城下高呼:“袁奉滔还不投降,更待何时!”
袁奉滔料已难守,流泪回道:“奉滔镇磁州多年,深受晋王厚恩。唯有以死相报,与城同亡!”说完,挥剑自刎,一腔忠魂寻他那挚友邢善益去了。磁州也就改姓了。朱温于是奏表葛从周为邢洺节度使,加检校司空。
然而葛从周深知取邢洺功劳,王彦章莫大。葛从周虽不结党,也没有拥兵自重之心,但却偏爱带兵打仗,此时恐王彦章异日必将取代自己,深觉此人断不能留在军中,就对朱温道:“王子明勇冠中原,末将请辞帅位,让于子明!”
朱温很是惊讶:“汴梁新军,都是你所训练,通美之帅才,有目共睹!怎的突然便要请辞?王子明确实骁勇,我但将他置为亲牙,通美勿以为念好了!”遂收王彦章为牙将,代李思安为开封府押牙、左亲从指挥使,朝夕伴随在自己身侧。
葛从周五日内大败周德威,夺取邢洺三州的消息很快越过太行山,传入山西四镇(河东、河中、昭义、大同),山西士民无不惊骇。关键是他们一向自认为沙陀铁骑天下无敌,早些年河阳之败是因为众寡悬殊,后来洹水、安塞之败都是中了敌人的奸计,这三次败仗实属意外。可是,邢洺之战却是实打实的正面交锋,葛从周竟然能在清口、蒲州败后,仅用三个月训练出来的新军就将强大的沙陀兵打败,因此对葛从周那是敬畏的了不得,于是传出一句俚语:山东一条葛,无事莫撩拨。
第210章 力挽天倾(叁三)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早在朱温开始在汴梁募集士卒,命葛从周训练新兵之时,李曜已然从太原回转河中。他在太原做了一些善后,也为一些事情打了伏笔,回到蒲州时,心中思来想去的事,除了冯道能不能顺利将李嗣昭、李嗣源连带高思继兄弟接应出来之外,就是赵颖儿的安排。
按说赵颖儿年纪是真的不大,十八岁都还未满,婚嫁之事,着实不必着急。要知道,同为女子的王笉还比她大两岁呢,按照李曜的想法:“就算嫣然也还是‘大学未毕业’的年纪,颖儿这年纪放在后世,通常才刚进大学,这有什么急的?”不过,他总归算是了解了颖儿的心思,回到蒲州之后便打算去与她父母一说,待得眼下几桩大事办妥,便先为她定个名分。
谁料回到蒲州之后,接连几件麻烦找上门来,弄得李曜第一次感到有些焦头烂额。
第一个麻烦,出在河中医学院,更近一步说,出在王笉的女子之身上。事实上这个麻烦李曜在当时知道了王笉是女子之后有过一定担心,但思虑一番之后又觉得不会有大问题,然而最终还是出了问题,这是他始料未及的。这个麻烦就是,不少从落魄学子中搜罗而来的男弟子,对王笉的性别提出极大的质疑,并且有不少学员出现“罢课”,甚至来找节帅府喊冤——虽然李曜觉得这跟“冤”毫无关系,但这年头不兴申诉,这种行为用上访形容似乎也不妥,只能这么说了。除此之外,女学员的招募工作,也做得颇为不顺,这一点让李曜心中最是着急,因为他对随军护士的作用是非常看好的,这个工作不能一直拖下去。
两头加在一起,李曜觉得有些难办,但同时也知道,他必须把这件事处理好,其实在他看来,男学员罢课的事情好解决,唐人连女皇都接受得了,女院正又有何妨?麻烦的反倒是女学员的招募。
众所周知,要在中国的古代史籍中寻找女性的身影,通常都会收获甚微。因为在帝制时期的中国,基本上所有的事业领域都是男性的天下,而良家女子最得体的生活状态应该是默默无声地呆在家中。但这并不是说,所有女性都绝对地在家庭内部活动,各个事业空间都由男性绝对地独霸。比如说医学这个领域,从古至今,参与医疗行为的女性其实不乏其人。
李曜也弄不准最早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