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福默然不语。
王知进心中一寒,想到自己父亲临走前说只要自己能够挡住李克用,立刻立为衙内都指挥使,当时觉得前程美好,可现在真正见了河东军的威势才发觉,这只怕完全是自绝于天。
正心中发寒,忽然城下闪了一点银光,王知进下意识转头望去,却见是帅旗下立马斜枪的李曜忽然扬起手中钢枪,刚才那点银光不是来自别处,正是从他的枪尖反射而来的寒芒!
王知进心中一紧,就听见城下箭射距离之外的李曜忽然大喝一声:“何谓开山!”
刚才还全军肃立不动的开山军忽然齐齐将骑枪高举,齐声吼道:“旌旗所向,昆仑难挡!旌旗所向,昆仑难挡!”
这一吼,当真是地动山摇,那气势,直当得上神鬼辟易、仙佛退避!梨园寨主城门上的王知进只觉得胸口一闷,仿佛被一把无形的锤子砸了一记,喘着气说不出话来。李元福也是大惊失色,左右望去,皆是脸色惨白。他心中骇然:“人家还未真个出战,自家军心竟然就被一吼而散,这这李存曜到底是人是鬼,怎的练出这一支神兵?”
却说李曜最擅长的就是心理战,这一招他准备了许久,今天看来,效果应该不错,不过究竟能到达一个什么程度,还得打了才能切实评估。当下毫不迟疑,对身边的史建瑭道:“国宝,看你的了。”
史建瑭大声应道:“军使放心,我开山军不止有‘一柱擎天’棍,还有百步追魂箭!”说罢一摆手,从开山军骑兵后面推出十二门看似有些像投石车的战车,在特殊装备骑兵的拉拽引导下缓缓上前。
城楼上的李元福最先反应过来,朝身边人怒问:“那是什么东西?弩炮(唐时将投石车称作抛石车、弩炮)吗?军中可有工匠认识此物?!”
有一名亲兵慌忙道:“将军,这是弩炮不假,只是”
“只是什么,快说!”
那亲兵咽了一口口水,慌道:“只是太大了些,而且看起来,这弩炮的制造可能比寻常弩炮繁琐很多。”
李元福心中一紧,那边王知进已经抓着他的手问:“李将军,河东弩炮巨大,这城楼之上恐怕不大稳妥,要不你我”
李元福一听不好,这位准衙内完全不理会军中士气,你都说这里不稳妥,要走人了,人家守城楼的心里还不打退堂鼓?人家还一炮未放呢,咱们这人就要被你吓走完了。
他连忙截断王知进的话,道:“不错,你我正要速速想个办法出来,不能叫他们轻易得手!”
王知进一时没反应过来,愕然当场。
李元福还没来得及给他使眼色,忽然听见城楼下一个声音长笑一声,大喝道:“某乃河东开山军李军使麾下史国宝是也,王知进是哪一个,速速下来送死!”
王知进一愣,下意识看了史建瑭一眼,却见史建瑭手持雕弓,正朝他望来。
史建瑭箭术通神,目光凌厉之极,王知进一瞥之下,下意识退后半步,忽然发现身边的亲兵在史建瑭一声大喝之后,都下意识看着自己。他猛然觉得不妙,正要往后疾退,却见史建瑭冷笑一声:“奉军使令,取尔性命!”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都没看清动作,史建瑭已然完成了抽箭、张弓、瞄准、射箭四个步骤,或者说这对他而言,只是一个连贯动作罢了。
疾如劲风的一支雕翎箭,带着阎王的请帖,轻而易举、毫无阻滞地将王知进的咽喉射穿,分毫不差!
李元福本欲拔剑去劈箭身,可剑尚未拔出,王知进已轰然倒地。
城楼之上,一时一片死寂。李元福脑子正一乱,一下想到这时候王知进死了,自己应该接过指挥权,一下又想到他死了自己怎么向王行瑜交差,再又想到他既然死了,自己是不是可以以此为借口拥兵撤退,到时候自己手中有兵,王行瑜要动自己也得投鼠忌器,多少是个凭恃
然而,他心中再如何心念电转,也比不得城楼下史建瑭和开山军的速度,只听得史建瑭大喝一声:“猛火罐!放!”
李元福眼神微微有些迟钝地转过去,就看到空中飞来了十来个一人怀抱大小的漆黑陶罐。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为啥要扔陶罐?难道陶罐里都是铁蒺藜,落地炸开之后就能伤人?”
想到此处,他也顾不得去管王知进的尸体了,只是装模作样地吼了一声:“带衙内走!”然后自己一马当先,转身就往城楼阶梯上奔,打算赶紧下楼,以免被铁蒺藜刺伤。
谁料那些陶罐落地之后,根本没有料想中的铁蒺藜,反而迸射了无数漆黑粘稠的液体,落到人身上,人都变成黑炭模样了,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怪味。
李元福自己身上也沾了不少,他下意识摸了一把,用手捏了捏,又细看了一下,迟疑道:“这是什么?”
忽然身边一名亲兵鬼哭狼嚎似地一声喊:“石脂水!这是石脂水!沙陀人要火烧梨园寨!”
李元福毕竟也是关中人,再加上唐朝时期已经有少量石油被简单利用,他虽然对石脂水这玩意具体来说不是很了解,但他也知道一点:这货很好点燃,而且火势很大!
一瞬间,李元福觉得自己头皮都炸开了,猛然大喊一声:“防备火攻!瓦布、水龙准备!”
谁料刚才喊出“石脂水”的那亲兵哭喊道:“没用的将军!水浇不灭这石脂水烧出的火!太多了,太多了!李存曜这是挖了多久,才能存这么多石脂水啊!”
李元福心中一寒,自己也猛然想起来,水是浇不灭油火的,他惊恐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那漆黑粘稠的石脂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正要夺路而逃,忽然听见外面史建瑭哈哈一笑,大声道:“军使有令,飞箭引火!”
话未落音,就看见他张弓把不知何时拿在手中的一支火箭朝城楼上射了过来,李元福刚才就知道史建瑭神射自己绝对挡不住,一看他火箭射来,二话不说,转身狂奔。谁料地下全流满了石油,滑不溜揪,没跑出几步,就摔了个狗吃屎,再也爬不起来。
那火箭正中一根门柱,门柱上早已涂满了石油,瞬间燃烧起来。这火蔓延之快、焚烧之烈,不是亲眼所见,绝难想象。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梨园寨城楼便已是一片火海。
史建瑭也是第一次看见这等情形,当下也有些发愣,过了一会儿,看见上头那些邠州兵被烧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竟然有些头皮发麻,犹豫了一下,打马回到李曜身边,小心问道:“军使这,这还要放第二波猛火罐么?某瞧着好像无甚必要了。”
李曜自己心里的恶心之感比史建瑭更甚,他毕竟不是从小看着杀人长大的,对这种肆无忌惮地杀戮,心理承受还是比不得这个时代的沙陀兵将,只是靠着维持主将威严的信念强忍着,闻言正合心意,点头道:“好”说着皱了皱眉头,似乎很不满。
史建瑭——确切的说,如今整个开山军——都很怕李曜,虽然他对自己足够严格,平时对部下足够宽和,但正因为如此,再加上他神迹一般的战绩,让人不自觉地在心里将其神化,其结果就是李曜微微皱眉,他们都会下意识心中一慌,以为自己有什么没有做好,惹军使不快了。
然而事实上,其实李曜刚才本想说:“好吧,命弩炮兵退下。”结果才只说了一个“好”字,就感觉差点要吐出来,惊得连忙忍住,哪里是有什么不满。
史建瑭却是心中微微一慌,本想再解释一下自己并非同情敌军什么的,却见李曜摆了摆手,只好悻悻转头,下令叫弩炮兵退下。
又过了一会儿,城楼上火势终于渐渐小了,梨园寨中也完全没有救火的迹象——这不奇怪,如此烈火,又没了主将、副将,里头早已乱作一团,各自逃命去了,谁还管得了城楼上的火?
憨娃儿在一边开始兴奋起来,他知道接下来虽然只能算撵鸡赶狗,打扫战场而已,但他如今金刚棍法越加精纯,每天不找人练练都觉得不痛快,有了可以毫不留手揍人的机会,他哪里会不兴奋?眼看着火势渐小,他立刻凑过来问:“郎军使,俺请战!”
谁料李曜理也没理他,直接转头对李承嗣道:“承嗣,你率本部,突破城楼,击溃城中负隅顽抗之敌。”
李承嗣抱拳道:“得令!”
李曜又补充道:“你只须击败负隅顽抗的敌军便可,那些逃出城的,不必去追,我自有安排。”
李承嗣心中一紧,他刚才的确是想进城大包大揽,不叫一个邠州兵走脱,好独揽一功的。但他是跟着李曜千里转战中原过的,对李曜的敬畏恐怕比史建瑭更甚,李曜既然说“自有安排”,那他李承嗣是决计不敢打乱军使的安排的。当下二话不说,领兵杀进城去了。
憨娃儿急道:“郎君,俺还没捞到事做呢!”
李曜白了他一眼:“哪次让你闲着了?”
憨娃儿果然是个憨娃儿,依然着急:“这不就是一次了啊?”
李曜哭笑不得,只好直说:“带了你的兵,跟我去会同九兄、十兄,咱们去抓王行瑜。”
憨娃儿一愣:“王行瑜不是在梨园寨么?”
李曜哼哼一声,道:“九兄麾下的探马,我开山军如今都还比不上,他大清早天没亮就跑来找我,说王行瑜带着四五千兵马,于昨晚三更半夜偷偷往邠州逃走了。”
憨娃儿眼珠一转:“那现在他们走了应该不到百里。”
李曜冷笑一声:“王行瑜还带着一批从长安抢掠来的财货、女子,能走五十里都算他腿长!好了,不要废话,带人跟我走!”
憨娃儿精神振奋,大声应道:“好嘞!甲旅听好,随某追杀王行瑜!”
第208章 再定关中(九)
由关中通往邠州的官道上,一支乱糟糟的队伍正在行进。这支队伍之所以乱,不仅是因为阵列全无,而且由于队伍中夹杂了太多木轮车,一些衣着破烂的男人正在身边军士的鞭打喝骂下推着这些木轮车前进。木轮车上,大多载着一些蒙着布的箱子,剩下的,则载着一些年轻女子。
这支队伍的最中间,有三辆马车,其中一辆极尽奢华,车中显然便是这支队伍的主人。
“贼你妈,怎么越走越慢了!”这辆马车里头,忽然传出一声怒骂,赶车的把式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骂吓得抖了抖手,那拉车的马儿只道车夫有了新的指令,一齐加速跑了起来,车夫慌忙拉住,可为时已晚,这马车一时间忽快忽慢,颠簸不堪,车里“哎哟”一声,仿佛有人摔倒。
接着,那怒骂之声怒气更盛:“贼你妈,赶的什么鬼车!”
门帘忽然掀开,一名五旬不到,身穿紫色官袍的中年人手持马鞭,猛地一下抽到车夫背上。这一鞭是含怒出手,抽得极重,车把式薄薄地衣裳直接被抽裂,背上瞬间就是一条鲜红的血痕。
车把手惨叫一声,抓不住缰绳,直接滚下了车去。那中年人没料到车夫竟然被自己抽得掉下马车,当时一怔。这车把手掉下去的同时,不经意间带了一下缰绳,那拉车的骏马失了控制,只知道最后被拉了一下偏的,老老实实往一边偏了开去。
中年人吃了一惊,连忙去拉缰绳,谁知道骑马和赶马车是两码事,拉了两下不对付,那马竟然撒起欢来乱窜,吓得他大叫:“牙兵,牙兵!护卫!快快护卫!”
谁料周围的牙兵手忙脚乱地拉了一会儿,却完全不得其法,这横冲直撞的马车把原本就乱的队伍弄得更乱,行军不得不停了下来。
好容易制住那匹撒欢的骏马,中年人喘了口气,恨恨道:“把那车把手给我杀了!再来一个会驾车的!”他方才紧张得要命,此时也顾不得形象,一屁股坐在车把式的位置,大口喘气,哼了一声,又骂周围的牙兵:“一群瓜皮!拉匹马都拉不住,真该留你们在梨园寨,去跟沙陀拼命!”
几名牙兵对视一眼,各自将怒气强忍下去,低头不吭声。
后面不远处听见那车把手惨叫:“尚父,尚父!冤枉啊,某冤啊!”
这中年人自然不是别人,正是王行瑜无疑。
王行瑜听了,怒气稍息,哼了一声,见前面那辆车的车把手一路小跑过来,对他狠狠地道:“好好驾车,否则,你的下场也跟他一样,知道吗!”
这车把手哆哆嗦嗦磕头道:“是,是是!”
王行瑜这才撩开车帘,又钻了进去。
车把手还没上车,忽然旁边牙兵里有人叫道:“遇袭!有敌军!”
王行瑜吃了一惊,刚钻出来,又听见另外有牙兵叫:“是沙陀兵!挂李字旗!是鸦儿军来了!”
河东军竟然出现在这里!
王行瑜心中一凉,忙朝后面望去,果然远远看到一支数量不小的骑兵如黑色洪流一般朝自己追来,头前几名骑士北上插着大大的“李”字大旗。
他慌不自禁,大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