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说话,无须拘谨,称某老师即可。可道,听说你读书甚为用功,我心甚慰。”李曜面对冯道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表现得严肃起来,似乎有些担心自己教不好他,让他变得不像自己读史之后记忆中留下的那个可敬、可惜又可怜的长乐老。
这样的心情,李曜觉得委实难以言表。
冯道面对李曜,却是坦然,他对李曜,唯有尊敬而已,单纯,单一。
“老师夸赞,学生愧不敢当。老师当世大贤,学生若不兢兢业业,将来学业无成,岂有面目面对老师的栽培?”
李曜笑了笑:“韩文公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者也,某既为尔师,亦当如是为之。授业、解惑二者,均在传道之后,是以为师今日暂且不提,且说传道。可道,某来问你,那日你言辞切切,要拜进某之门下,乃是欲学何道?”
冯道毫不犹豫道:“学生愿学老师君子之道。”
李曜问道:“那么,以你所见,何为君子之道?”
冯道微微一怔,思索片刻,答道:“司马牛曾如是问孔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其又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是以学生以为,君子之道,在于时时警省吾心。”
李曜笑了笑,不置可否,却反问道:“某料你虽年幼,也当熟读《论语》久矣。圣人在《论语》区区两万多字之中,上百次提到‘君子’,若是如你这般归纳,只怕难以定论下来。”
冯道脸色一红,拱手低头,恭敬地道:“学生才疏学浅,正欲请教老师。”
李曜笑容更盛:“老师无法告诉你,孔子心目中的君子,究竟是何模样。”
冯道讶异万分,呆呆地看着李曜。
李曜却站起身来,对他道:“可道,你过来。”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床边,推开窗,一股寒风立刻吹了进来。赵颖儿连忙往炉火中又添了些新炭,然后好奇地看着李曜。
冯道茫然起身,跟着李曜过去。
李曜等他来到身边,才悠悠望着天上的阴云,道:“可道,你看那片云,像什么?”
冯道莫名其妙地望去,茫然道:“这学生不知,或许像一块帘幕,遮住了青天?”
李曜笑了笑,说道:“云卷云舒之际,难道不像夜色之中海上的浪涛?”
冯道迟疑一下,道:“老师法眼如炬,是学生看得差了。”
李曜摇头道:“你没有看得差,某也未必什么法眼如炬。”
冯道一愣。
李曜淡然道:“每个人眼中所见、心中所思,原本未必一样,也不必一样。对于‘君子’,亦是如此。你不必也不应该因为某之看法与你有别而怀疑自己。你欲学君子之道,某只能教你某心中所想、日常所行的君子之道。”
冯道肃然一惊,忙道:“老师所行之道,学生倾佩之极,还要请教老师心中的君子之道。”
李曜微微点头,沉吟片刻,才缓缓道:“某心中的君子之道,概而言之只有两个字。”
“哪两个字?”冯道下意识接口问道。
“有利。”李曜斩钉截铁地说道。
冯道睁大眼睛,颇有些不可置信:“有利?可是老师,圣人曰”
李曜摆手打断他的话,淡淡地问:“你可是想到了‘见利忘义’这个词?”
冯道脸色涨红,却没辩驳。
李曜呵呵一笑,继续看着窗外,悠悠问道:“你可读过《周易》?”
冯道硬着脖子点了点头:“学生粗有涉猎。”
李曜也不计较他的表现,淡淡问:“何为乾?”
冯道答:“元亨利贞。”
李曜点点头,说道:“何为元?”
“大,始。”
“何为亨?”
“通达,顺利。”
“何为贞?”
“正而固者也。”
“那么何为利?”
“这”冯道蹙眉道:“有前贤以为,此利,所指乃为‘适宜’。”
李曜笑了笑:“你以为合适吗?”
冯道犹豫了一下,微微摇头:“似有不妥。”
李曜哈哈一笑:“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自命清高,不肯言利。殊不知,人若不言利、不谋利,就只能过回茹毛饮血的日子去了。”
冯道吃了一惊:“学生驽钝,不知老师此言何解?”
李曜却不直接解释,而是问道:“可道,为师问你,若这晋阳城中,有一巨富,家资千万,有一日他忽然散尽家财,分发全城,使晋阳百姓每人得钱数十贯之多。你说,此人可算得上君子?”
冯道正色道:“若有这等仗义疏财、广为善举之人,自然可以称得上是君子。”
李曜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地继续问道:“然则原先此人名下,有田庄、有工坊、有茶楼酒肆、有布店米铺只因他散尽家财,这些店中的掌柜、伙计,田庄的长户短工、工坊的匠人学徒这诸般人等,一夜之间,都失了谋生之所,终于落得个流落街头,乞讨度日,甚至沦为饿殍。这滔天罪孽,却又是何人造下的因果?造下如此大罪之人,你说,可称得上君子否?”
冯道愕然失语,喃喃道:“这怎会如此?”
李曜不理他,又说道:“又有一富人,虽有万贯家财,平日却吝啬之极,食不见肉,衣不着锦。因而家族财富,越积越多,仓中库中,粮食如山。此人之吝啬,乃是一文钱都恨不得掰做两半来花,你说这等图利之人,可算君子?”
冯道厌恶道:“此等人物,闻之令人生厌,岂可言君子?”
李曜呵呵一笑,忽然面色一正,慨然叹道:“然则忽有一日,河东大旱,无数百姓颗粒无收,眼看就要出现巨大灾荒,弄得饿殍遍地,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此巨富却自开粮仓,捐粮于朝廷,使官府得以广设粥铺,赈济灾民,因而活人无数。如此,你以为此人可以为君子乎?”
冯道再次愕然失语,半晌之后,终于只能露出苦笑:“如此,的确可称君子。”
“所以。”李曜说道:“某心中之君子,不在于其他,只在于利。此利,乃指有利于国,有利于民。但凡所思所为有利于国、有利于民者,便是君子。”
冯道肃然正色,恭恭敬敬向李曜行了一礼,道:“学生谨受教。”
李曜微微点头,冯道却又忽然问道:“不过老师,学生心中仍有一惑,万望老师解答。”
“但说无妨。”李曜点头道。
冯道问道:“倘如老师所言,靖节先生(陶渊明)这般隐士,虽字高洁,却于民无利,如此岂非难当君子之称?”
李曜摇头道:“你只见到靖节先生隐居世外,却未曾思及其他。陶公曾数度入世,欲为造福百姓之事,然则桓玄囚君夺权、刘裕滥杀无辜,此等人之所作所为,只为私欲,不为民生。陶公失望之余,深知不可同流合污,因而留下‘不为五斗米折腰’之佳话,以身为范,教导后人。或许,他在生前并未为民谋到多少利益,但在死后,却也垂范千年,这又岂曰无利?更何况,陶公留下许多千古名篇,开创田园一派,实为我中华文化增光添彩,如此又岂曰无利?可道啊,你对利字的理解,还是太过拘泥于行迹,桎梏于字面,也是,你毕竟年纪尚幼,虽是聪慧,见闻仍缺。古人曾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样吧,今后某出行出战,你都随从,增长见闻,以为积累,久而久之,许多道理你便可以自行悟出。”
冯道眼前一亮,道:“多谢老师栽培。”
李曜似笑非笑地问道:“可道,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回答,随军出征可不是请客吃饭,为师并非神仙,可不能保证百战不殆,你在军中,那可是有危险的,一个不慎,就有可能殁于乱军之中,一生志向化为乌有。”
冯道面色坚毅,断然道:“屈子言,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老师若以为学生年幼,贪生怕死,那却是小看了学生。学生虽骑不得劣马,开不得强弓,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之说,学生还是懂的,哪有父亲上阵杀敌,儿子却心下惶惶,不敢相伴之理?老师今后若是上阵,学生虽无甚本事,但只陪在老师身边,总是做得到的。”
我虽然帮不上你什么,但至少我能陪着你。
李曜忽然想起这句穿越前一个卡通画的主角阿狸说过的话,看着眼前面容稚嫩,语气却无比坚定的冯道,心中升起一阵温暖。
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冯道的脑袋,轻笑道:“好,好,好,不愧是我李曜的徒儿,可道,为师即将去云州募兵,你准备一下,与某同往。”
冯道用力点了点头:“是,老师。”
李曜抬头看了看天,露出一丝笑容:“这次募兵,等到了云州之后,为师便不出声,外间之事,由你布置。”
冯道很是吃了一惊:“由学生布置?这,这”
李曜笑道:“怎么,怕了?”
“倒不是怕了。”冯道急道:“可学生这年纪老师麾下诸位将军岂能心服?”
李曜双手反剪身后,淡然一笑,道:“你放心,此次布置,也不是让你这小童堂而皇之地出面对他们发号施令。”
冯道这才松了口气,心中忖道:“老师神机妙算,凡事定然早已胸有成竹,他让我来布置,想来只是考验我的思虑及应变能力,若是做错,必然会为我指出。既然如此,我还怕个什么?只是老师竟然肯做到这般地步,对我这新收的徒儿毫不保留,这番恩情,更胜天高、实比海深,我冯道若不竭心尽力,如何对得起老师这般栽培?”
他这般一想,许多感激的话反而说不出来了,只能深深一礼,一切言语,尽藏心中。
李曜看他明白过来,这才解释道:“此番前往云州,在路上,某会将各个方面的情形说与你听,而后的安排,由你考虑。同时,某会请袭吉先生(无风注:查不到李袭吉的表字,只好用名凑数,实是情非得已,诸君见谅。)为你臂助。袭吉先生乃是当世大才,文章锦绣,实胜为师,你切切不可失之恭谦,简慢于他。”
冯道忙道:“学生谨遵老师教诲。”
李曜点点头,又道:“至于为师麾下诸将,你怕没有威望震慑彼等,这也是常理之中。你且记着,副军使嗣恩,乃为师之弟,都虞候国宝,为师亦视之为弟,此二人你可以叔父辈待之。某自然会知会他二人,不使其为难于你。料来他二人听后,当会依计行事。至于阿悉结咄尔、处木昆克失毕、张光远和刘河安等人,为师会交代你朱师叔,由他出面震慑。以他之能,只要他护着你,其余诸将定不敢妄言。”
冯道一听这许多安排,全是为他一人,不禁胸口一热,眼眶一红:“老师为学生万般着想,学生如何敢当?”
李曜拍拍他的肩膀:“你是我徒儿,所以当得起。”
冯道忍不住有些哽咽,却用力点了点头。
这一刻,冯道真地觉得,就算老师让他去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遵循老师的意志,连理由都不必问。
赵颖儿在一边痴痴地望着李曜师徒,心中忍不住想道:“阿娘说我年纪不小了,若是郎君迟迟不肯收房,就要给我找个婆家可是,见惯了郎君这般举世无双的男子,还有谁能入得了眼?郎君,我的郎君他们都说你一步三计、算无遗策,可你何时才能分出哪怕一丝心智,来算一算我这个每天为你梳头的小丫头心中是如何期望的呢郎君,奴今年已经十五,及笄了呀!”
李曜似有所感,朝她转头望来,见她痴痴地望着自己,不禁微微一怔,问道:“怎么了?”
赵颖儿立刻警醒过来,忙道:“啊?没事!不是这个,那边风大,奴是怕郎君冻着了。”
李曜一听,失笑道:“你道某是你们女孩儿家,这么一点风寒都受不得么?喏,你听听,憨娃儿还在旁边院子里顶着风雪练棍呢。”
赵颖儿一听,忽然想起李曜以前练剑也是风雨不辍,但今天他却没有练剑,不禁面色一奇,但忽然又想:“郎君没准是忘了,再说,不出去练剑才好,我若是此时提醒他,岂不是害他去遭罪么?”
哪知道李曜却已然微微笑起来:“怎么,你以为某今日未曾去院子里练剑,是想偷个懒?”
赵颖儿脸色一红,掩饰道:“奴家哪有这般想?郎君尽冤枉人。”
李曜哈哈一笑,道:“不是最好,今日非是某要偷懒,而是某那套剑法已然练到了另一个境界,这一境界,追求的已经不是风雨不辍的勤练,而是悟出这套剑法的真谛。”
赵颖儿听得一头雾水,果断道:“奴家没练过剑法,郎君说的这些,奴家可听不懂。”
李曜呵呵一笑:“也是,也是。其实就是说,这套剑法某已经足够熟练,如今缺的是实战,非是经过数十上百次实战,剑法中最细微的一些精妙之处,某已经很难体会到了。”
赵颖儿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