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商鹄便向卫伯提亲?”我岔开话,问道。
卫佼莞尔:“他不知虎臣之事,彼时他正好封邑,我便让他去提。”她叹了口气:“那时我当真着急,母亲甚为不喜,说他不过一小邑之君,竟也敢求娶。我几乎要与她闹起来……幸好君父终是同意了。”
我柔声道:“殷八师商鹄之名,远近皆闻,卫伯又是重贤之人,岂会不许?”
卫佼颔首:“正是。”
我微笑。早听说子鹄能力出众,又身为商王后人,这些年凭借战功在商人间积攒了极高的威望。卫国是商人故地,又驻着殷八师,分析起来,王孙牟此举倒也不亏……
如计划中的,接下来的日子,觪和我住在了滨邑。
这次出门是为散心,离国时,觪准我把绮也带了来。白日里,觪在田野中看渠,我就骑着绮在四周逛,它似乎很喜欢野外,跑起来总觉得比平时带劲。我坐在它背上,奔过田垄,登上山坡,享受这难得的自在时光。
觪做事极其认真他总拿着根竹竿,这里比比,那里量量。我建议他将渠的面貌大致作个图,标明走向和长短以及周围的环境,他觉得有理,带来了一块帛片,看好了就在上面勾画。
时间一天天过去,不久,外面传来消息,卫伯田猎结束,领殷八师往成周参加周王的大蒐,从周道上过去了。
我见觪的图做得差不多了,问他什么时候回杞国。
“再多待些时日。” 觪看着图,头也不抬。
“几日?”我问。
他瞟瞟我:“天子大蒐之后。“
大蒐?我不解:“为何?”
觪笑了笑:“我使人将来滨邑之事告知了子熙,他大蒐之后会来。”
我睁大眼睛:“阿兄为何不与我商量?”
觪眨眨眼,看着我,一脸不解:“我邀子熙来乃为朋友之会,为何要与姮商量?”说着,促狭地笑。
我无语。
在王孙牟率殷八师经过的第二天早上,有乡人突然来报,说邑外有些衣装陌生的人。
邑君和觪到城墙上看,发现是些东夷人,他们只在外面游荡着,不停地朝邑内张望,徘徊不去。
“可要使人驱赶?”邑宰问道。
邑君沉吟片刻,摇头道:“不必,现今各国皆来了不少夷人,不足为怪。这区区几人,或许只想讨食,他们自会散去。”
邑宰应诺。
没想到,下午的时候,邑外的东夷人多了起来。
我随觪去看,只见邑外足有一二百人,不少人手里执着长干,还有人坐在地上将石头打尖,准备缚在干头。
众人大惊,意识到事情不简单。邑君命人出去询问,却发现语言不通,只听那些人在呼啸着叫喊,根本不知道说些什么,被他们围赶之下,使者仓皇逃回邑中。
“夷人围此边鄙小邑,究竟意欲何为?”邑君蹙眉望着外面,声音满是担忧。
“不知邑内人数多少?” 觪面色微沉,问道。
邑君说:“男女老少,不过百余。”停了停,又道:“自周以来久无战事,只有些干及箭矢。”
觪点头,道:“邑君当速速使人求援。”
邑君颔首:“正是。”说着,他吩咐邑宰准备符信,派几人往苏国的都邑源报信。
紧张的气氛悄然在周围蔓延,众人面面相觑,眼中皆是不安。
“姮……”
我转头,只见卫佼看着我,神色带着惊恐:“那些夷人要攻来?”
惊变(上)
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我心中也是惴惴,正要开口,却听到觪在唤我。只见他走到我面前,表情认真:“姮,你与二位夫人待在一处,切勿擅自走动。”
我望着他,点了点头:“诺。”
觪颔首,便要离开,我忙把他叫住:“阿兄。”
他回头,我迟疑地说:“夷人……”
觪看着我,又看看满面担忧的卫佼等人,神色放缓一些,柔声道:“无事,夷人虽众,却无坚甲利兵,且滨邑有城墙,也有乡人抵御,只消待使者请来援师即可。”
他的目光坚定,我仍不十分放心,却还是微微点头,卫佼像是舒了一口气,脸色稍霁。
觪转向卫佼,揖礼道:“劳夫人关照吾妹。”
卫佼微笑,还礼道:“太子客气。”
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顺畅。
邑君派出了五名使者,分别往苏国都邑源和周边城邑报信。不料,邑外的夷人早有防备,使者们从一道小门出去,没走多远就被埋伏在周围的夷人叫嚣着赶了回来,其中两人被石头砸破了头,血淋淋的。
眼见求援无望,紧张情绪陡然升级。邑中的除了守城的人,所有男女老少都聚集到了序,站得密密麻麻,皆表情沉重。
他们将邑中所有的武器都找了来,却不过十几根干,乡人平时打猎所用的弓矢也不过数十。在觪的建议下,邑君让大家把能找到的木料和石块都聚集起来,打造干戈和箭矢;乡人们甚至将农具也拿了来,钱和镈包有青铜锋刃,可作为临时的武器,其余的耒、耜等则放到城门之后,预备顶门之用。
“邑君欲守城到底?”堂上,众人又聚在一起商议对策,觪问道。
邑君叹了口气:“唯今之计,也只好守城,夷人逃荒而来,必无多少粮草,而邑内水粮齐备,想来守过几日,夷人粮断自退。”
觪沉吟片刻,道:“夷人无粮,若为攻邑,必使全力。城墙年久失修,而人数微寡,只怕……”
众人一阵默然。
我站在觪的身后,看着他们,想了想,出声道:“何不燃烽燧?”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看向我,眼神讶异。
“烽燧?”邑君思索了一会,说:“我曾听人说起西北诸国,每有戎狄入侵,便在城墙燃起浓烟,名曰‘烽燧’。然中原之地,烽燧见所未见,或许以为烧荒不加理睬。”
觪看看我,对邑君说:“此六月之始,庄稼未及成熟,无人烧荒。且烽燧乌烟甚异,只消有人来察看,必知我等受围。非常之时,此法虽不定奏效,却也不妨一试。”
邑君颔首:“此言甚是。”
日光炎炎,一丝风也没有。半干的柴草高高地堆在土台上,燃起熊熊火焰,热浪滚滚,浓浓的黑烟直冲天空。
我坚持要跟着觪,随他去城墙巡视。
往邑外望去,只见夷人仍然聚集在邑外,人人手里都有了干,却依旧无所动作。远处的树林间,人影绰绰,隐约有钝钝的伐木之声。
“夷人攻来,究竟意欲何为?”我问。
觪摇头,叹道:“若知晓就好了。”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纷乱叫喊,我和觪一惊,连忙过去看。只见一处残破低矮的城墙上,几名乡人手中拿着简陋的石矛,面色激动,气喘吁吁地向赶来的邑君报告说,有几个夷人试图从这里攀上来,幸亏及时发现。
我朝城墙下望去,顿时睁大眼睛。一根粗长的木头倒在地上,旁边,一个夷人后脑朝天地躺着,一动不动,身下血色鲜红。
邑君眉头皱起,沉声命令众人搬运土石修补城墙。
这件事之后,夷人再也没有动静。不久,邑君又派了两三拨人突围报信,却依旧被堵了回来。
太阳在空中渐渐向西移去,邑中的烽火仍然在烧,夷人却一点也不忙,或就地坐下或四处走动,似乎打算就这么待着,我甚至嗅到邑外飘来淡淡的烤肉味道。
众人讨论之下,认为夷人若要攻邑,人数不足,必定是要等天黑之后,像白天那样偷袭。得出这个结论,所有人都忙碌起来,修城的修城,造器的造器,做饭的做饭,等待夜晚的到来。
“若夫君在就好了,”卫佼望着外面,道:“他从不把东夷人放眼里。”
我笑了笑:“佼安心,有邑君与吾兄在,定然无事。”
事情似乎没有想象中的艰难。
傍晚之前,大家在堂上刚吃完饭,一名守城的乡人满头大汗地入内禀报,说邑外有一支队伍正开过来,好像是周人。
众人一听,精神顿时为之一振,立刻到城墙上看。
只见远方的道路上,尘头扬起,旌旗飘飘,一支约摸百余人的车驾人马,正向这里奔来。
邑外的夷人也发觉了,拿起手中的武器,他们中间,有人擂起了皮鼓,“咚、咚”地响。夷人们聚集起来,跟着节奏呼喝向前,将手中的戈矛木杆对向那支逐渐靠近的人马。
烟尘滚动,两辆车在前,由驷马拉着,率先冲入夷人之中。霎时间,兵器相撞,控弦阵阵,夷人不断地涌上,与那队伍相抗。
我站在城墙上,定定地看着他们搏杀,手紧紧地攥出了冷汗。只见车上的人从容不迫,带领队伍径直向地前冲,车下的徙兵挥舞戈矛,夕阳中,青铜划过铮亮的刃光,与石戈相撞,喊叫声中掺着哀号,此起彼伏。
夷人数量虽众,却终究是临时聚起流民,手中武器简陋,渐渐抵挡不住。车兵却越战越勇,将夷人阵容冲击得七零八落,所过之处,一片狼藉,尸体和挣扎的伤者纵横相杂。
眼看着夷人败局已定,忽然,鼓点一变,他们不再厮杀,纷纷地弃下武器,潮水般向原野中逃去。
众人大喜过望,欢呼起来,我浑身松下,这才发现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邑君忙命人打开城门,又在在城墙上奏起鼓角,亲自出去迎接援师。
“不知是哪位国君。”卫佼激动地说。
我也好奇不已,与她一起望向前方。夕阳半埋在天边,如血的霞光中,当头两乘上的面孔映入眼帘,我愣住。只见那居中站立的,一人正是虢子,而另一人,是燮。
夜晚,烛火通明。
堂上列满案席,家臣不断地奉上菜肴,邑君满面笑容,向宾席上的二人一揖,道:“滨邑得二位国君相救,感激涕零。”
“邑君不、不必谢我,当谢、谢晋侯才是。”虢子谦和地说。
燮微笑:“我与虢子结伴往成周,路过贵邑岔口时,见有乌烟冲天。晋国与戎狄交战多年,我见惯烽燧,便心下生疑,派人前来查探,果然是危急之事。”
邑君叹道:“彼时夷人断我求援之路,若非杞国公女提及此法,滨邑危矣。”
燮一讶,将视线转向我。四目相对,他注视着我,没有说话,只觉那深眸中微澜乍起。
“不、不想公女一、一介女子,竟也知、知晓这西北兵、兵戎之术。”虢子露出赞叹之色。
“姮也是听人说起过。”我笑了笑,下意识地转开眼睛,却总能感受到对面那似有探询的目光。
这时,觪移开话题,谈起了今天的战事,众人开始热烈地讨论起来。
有一个所有人都疑惑的问题,夷人究竟为什么要攻击滨邑?
虢子说这个好办,他手下不乏听得懂东夷语言的人,找个俘虏来问一问就明白了。众人皆赞成。
问讯的结果却使所有人大吃一惊,据东夷俘虏说,几日前,他们听到一个消息,几年前周王征伐东夷,掠来大批粮食,全都存在了前商的屯粮之所滨邑。这消息传得有理有据,东夷人信了,不久,又得到另一个消息,说卫伯将率殷八师往成周大蒐,各国国君也要参加,会带走大批戍师。
东夷人感到机不可失,很快便组织起来,等到王孙牟大军一走,便来攻邑。
“东夷之粮?”邑君瞪大了眼睛:“自周以来,本邑不再屯粮天下皆知,何人竟传出这等荒谬之言!”
众人也觉得不可思议,一时间,议论纷纷,却仍百思不得其解。
奔劳了一天,所有人都累了。饱餐之后,安排下晚上的守卫事项,宴席很快散去。
堂前,我和觪遇到一同出来的虢子,他一脸和色,与觪交谈起来。
寒暄几句,觪看看他身后,问:“如何不见庶夫人所遣的寺人?”
虢子笑道:“朝歌见过太、太子那日,那寺人即、即返虢,向内、内人传信。”
“哦?”觪微笑:“原来如此。多日未见,不知庶夫人身体如何?”
“安好。”虢子说:“内人来、来书,说日来无、无事,愿我与卫、卫伯同往成、成周,早去早归。”
觪面露讶色:“卫伯昨日已率师往成周去了。”
虢子笑了笑:“吾闻朝歌有、有女娲庙,甚灵验,可保得孕者无、无灾患,我昨日前往祭、祭拜,故而推迟。”说着,他看向我们身后,笑意更深:“不期,竟遇着晋、晋侯。”
我顺着他的目光转头,一愣,燮面色无波,正向我们走来。
相互见过礼,虢子看着晋侯,笑呵呵地对觪说:“太子有、有所不知,晋侯年、年初新婚,如今夫人有、有孕,昨日,他也往庙、庙中祭拜。”
心忽而沉沉一坠,我猛地抬眼看燮。他也看着我,夜色中,一双眼眸深不见底。
“晋杞同联姻于齐,还未向国君贺喜。”只听觪在旁边道。
燮泛起浅笑:“多谢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