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雄踞大正江上游,北屏岐山,西应函谷,交错而成宝麓山脉环成天然平原,东逾麓江,南系易水,两江自京郊而汇成楚堰江流贯其间,一路奔流则有支流蜀水自度佛寺而过洄转西行,如此沿江回流而上便可乘船入天都。
楚堰江天堑平阔,江面愈行愈宽,渐渐的船只见密,两岸坊间盛设帷帐,檐宇如一,有了繁华楼市,商贾如云。
顺风而上,船行稳健,卿尘在船舱坐了会儿,便站往船头。江风长起,吹得衣衫飘摇,白江如练,远远能望到苍茫天际,有如一线。
虽不算远,却也有小半日水程,蜀水汇入楚堰江后,穿中三十六坊而直接进入上九坊,待船到了此处,便逐渐与其他各处显出不同来。建筑中少了小桥流水风姿旖旎,却多了几分端丽庄文。宽阔的街道两旁皆是楼阁高宇,王公府邸,不时见到仕族子弟纵马驰乐,男子呵乎女子娇笑交错扬起,绝尘而去。
卿尘靠在船头,沿着江岸遥看风景,突然觉得有什么人在盯着自己,略一回头,迎面横陈江面的落马桥上,正有人勒马伫立,往船上看来。众多侍卫拥簇的中间,一人身着银色武士服,贴身修长,衬着江上反射来的斜阳有些耀眼,几乎看不清是何人。
但卿尘很清楚的感觉到那双眼睛,妖魅而邪气十足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她,那种侵略性十足的目光如影随形,几乎想将她吞噬。
夜天溟,她淡眉微扬,亦凝眸看去,目光中隐着三分怜悯的伤感。
不知为何,那魅异的眸底总是隐藏着太多的东西,浓的仿佛可以燃尽一切。沉重的炽热和深灼总叫她不愿去看,憎厌之后亦会涌起极深的怅叹。
桥上行人见到夜天溟当中停马阻路,只能趋避沿一旁通过。夜天溟身旁侍卫也有人远远见到卿尘风姿一时惑的出神,却听夜天溟厉声呵斥:“勒马低头,再有偷窥王妃的立斩不饶!”骇的急忙收摄心神,不敢出声。
船缓缓的穿过桥洞沿江前行,将“落马桥”三个大字抛在身后。
落马桥,卿尘微微叹息,东郊兵营的聚结叛闹让夜天溟在天帝眼中信任尽失,朝中亲信相继被彻查罢免,不知他此时此刻又是何样心情?
水行渐远,夜天溟与卿尘的目光亦同时消失在对视中,但卿尘知道他依然在看着自己,她将目光投向天际,斜晖脉脉,已近黄昏。
或是因见到夜天溟,自然又想起鸾飞,两日前鸾飞顺利产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做了母亲的她看起来比以前多了几分温柔神情,但卿尘隐隐感觉她的心底有什么依旧深缠在那里,那郁结的目光常常穿透窗外看向已然剥离的世界,更带着一丝决绝。
船在码头轻靠,卿尘扶着碧瑶的手下来,却听到有人叫了声:“卿尘!”
卿尘扭头看去,凤家长子凤京书正同她招呼。便站定笑了笑,说道:“大哥。”
凤京书翻身下马,俯身行了尊卑之礼。卿尘问道:“母亲身体可好?”
凤京书道:“尚好,若挂记着,如何这么久也不回家看看?”
卿尘听了“回家”两字,心底突然掠过阵极轻的暖意,如同错觉,稳了稳心神说道:“改日我便回去。”
凤京书看着她道:“我知你自小未在家中,难免生疏,所以才要常走动才是。四爷朝中事忙,又不能整日陪你,若无事了便来同母亲说说话。”
卿尘答应点头,想了想道:“大哥……”说罢略抬眼看了下凤京书身边侍从。
凤京书会意,回头道:“你们在此候着。”同卿尘往一旁慢慢走去。
走了几步,卿尘问道:“父亲最近可还同九王府有往来?”
凤京书稍愣,不想她问这事,略一迟疑:“父亲作主的事,我也并不清楚。”
卿尘容颜浅淡,眸色清澈,向浩荡江水望去,轻涛拍岸,暮阳下几分安澜平稳,“不只是父亲的事,我说的咱们凤家。”
“咱们”二字微微加重了音,叫凤京书抬头看了她一眼。
目光落处是张水波不兴的玉容,里外透着股捉摸不透的潜静,卿尘在他眼中回眸笑了笑:“大哥不愿说,我也不问了。只请带给父亲一句话,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请父亲速决。”
凤京书闻言心下略有些惊疑,问道:“妹妹何出此言?”
卿尘停住了脚步,眉宇轻扬,如今这关系,她总也要护着凤家才行:“朝中形势想必父亲和大哥都比我清楚,不必我多说。请代我问候母亲,有时间我同四爷一并回府去。”
凤京书还想再问,卿尘却已回身,清丽脱俗的玉容安静缥缈,叫凤京书愣在当场,直到卿尘那背影消失在视线中,他才猛然醒悟,回身上马往左相府而去。
只缘前尘浅回顾
盛夏的阳光照在深黑朝服之上,滚滚的熨着热度,嵌丝银线微掠出丝轻光,一晃同那迎面白玉龙阶的耀目混了去,夜天凌举步出了宫门,略站了站,却听身后有人叫道:“四爷。”
回头一看,是刑部尚书吴起钧,点点头道:“回衙门?”
吴起钧深吸了口气,耿直的脸上微微一动:“这几日刑部里面乱的很。”是乱啊,有官员进了刑部大牢,带着多少探问的求情的甚或要挟的,睁眼闭眼尽是一层层的人和关系,都在面上那古板和严苛后隐着。
夜天凌剑眉轻挑,目光远远向外一望:“怕也没几日可乱了。”
吴起钧闻言稍怔:“四爷不打算查了?”兵部户部两处牵扯了这些贪官污吏,费了如此艰辛难道竟要在此时罢手?
锐利的嘴角带起丝锋刃般的笑,夜天凌眼中淡淡清冷:“查,几时说过不查?但凡有一步便查一步,有一个便办一个。只怕……”他眉心微拧,目光竟也透出几分不甘来:“皇上要点到为止。”
吴起钧细思这几日案子的进展,朝堂上竟真透出来这般形势。千丝万缕,若当真彻查,上至皇亲国戚下至满朝文武那是场大变动,天帝年老求稳,怕是不会大兴问罪。
他抬头迎上那耀目骄阳,清吏治,盼了多年的事在这一刻如此之近却又遥不可及,眼前这位王爷棱角分明的侧脸透着份冷锐,似是不可动摇的刚毅坚定。他郑重一揖,声音低却笃定:“起钧追随四爷,总有一日叫满朝皆清,贪吏无容身之处。”
夜天凌面上依旧沉定,只道声:“好。”却又看了他一眼道:“于刑罚上尚要多斟酌,凡事要把得住分寸,那些御史们口中的酷吏也不是什么好名声。”语中微带薄责,但更是点醒。
吴起钧肃容道:“微臣知道了。”
夜天凌点头,接过齐得手上的马缰,上马离去。却迎面碰上湛王也自同汶门出来了,遇到夜天凌微微勒马,清澄眼底笑的温雅:“四哥近日辛苦!”
夜天凌眉宇一抬,水波不兴中稳隐着股傲然自若:“彼此。”
骄阳似是在夜天湛眼中绽开光泽,越发衬的俊面如玉:“我先走一步,改日约四哥去上林苑行猎。”
“好。”夜天凌淡淡道,提缰转身往凌王府方向去了。夜天湛亦微纵马缰,却同夜天凌背道驰去。
似雪般刺目的阳光,灼灼洒耀金碧琼宇,遮掩了一切。
凌王府门前,一个侍从匆忙出来,跑得甚急。夜天凌一抬头,齐得上前喝道:“慌跑什么,哪里去?”
那侍从见了夜天凌,忙跪下回话:“四爷恕罪,白夫人遣小的速去请张医侍,跑得急了竟没见着四爷。”
夜天凌眼底一动,翻身下马:“看什么人?”
“府里没说。”
张医侍是素来给王府女眷诊病的,夜天凌心里微微不安,惦记着卿尘,入府便往漱玉院去。
漱玉院水色宁静,几人在洒扫殿院,卿尘却不在,也无人知道去了何处。
夜天凌回头对齐得道:“去找吴总管或白夫人过来。”
齐得答应着出去,不过稍会儿,凌王府总管内侍吴未之便出现在夜天凌面前,夜天凌问道:“王妃呢?”
吴未之垂手答道:“回四爷,王妃在思园两位夫人那儿。”
夜天凌倒意外,道:“王妃无恙?”
“无恙。”
“何事请张医侍?”
“千洳夫人……悬梁自尽了。”
“什么?”夜天凌闻言一愣,吴未之低声道:“四爷昨日吩咐将两位夫人送去别院,今日差人去请千洳夫人时便见夫人寻了短见。幸好发现的及时,王妃正在以金针施救。”
“王妃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
“你下去吧,张医侍来了好好诊治。”夜天凌淡淡道。
吴未之觑了觑夜天凌脸色,极冷,如高峰峻岭,无动于衷。他躬了躬身,退出漱玉院,略一思索还是往思园去了,却见白夫人掩门出来摇了摇头。
“怎么,救不了?”吴未之心里一沉,问道。
“人是救过来了。”白夫人朝屋里看了一眼。吴未之隐约听到有人哭道:“王妃,千洳不敢奢求别的,只求能留在府中,求王妃别逐我出府。”
一时间屋中似乎只有千洳的抽泣声,吴未之轻声道:“说起来,王妃也不像计较的人。”
白夫人掠了掠微白的鬓发,只不解说道:“王妃方才同两位夫人说,以前你们是身不由己,自现在起路可以自己选,是去是留也自己说。唉!这王府中的女人谁还由得了自己?”
吴未之亦愣愕,摇头道:“我是看不明白了。”
“只一样是明白的。”白夫人舒了口气:“四爷对咱们王妃是着紧到了心里。”说着眼角竟带着丝笑,谁能想到会有这么个人呢?
俩人心领神会,同时看了看屋中。像是过了许久,一个低婉的声音淡淡说道:“你自己愿意留在凌王府,谁也不会赶你走。但性命珍贵,往后不要用这种法子轻贱自己。一者,你若死了,只有在乎你的人才会伤心,否则就是白白送死。二者,你若真的喜欢四爷,就不为他想想?朝中之事已够他劳神,这不是更添乱?三者,你对得起生养你的父母吗?若想留在四爷身边,就得让自己配的起他。”
千洳那柔软的,带着丝微哑的声音凄然说道:“千洳什么都不想,千洳可以永远不让王爷见着自己,只求王妃别赶我走。”
极深的一丝叹息,那淡雅的声音又道:“好好歇着吧。写韵,你跟我来。”
门微微一声轻响,卿尘带着碧瑶和写韵出来。见白夫人和吴总管都在,站下说道:“白姑姑,差人好生照看着这边,别轻待了。”
白夫人答应着,卿尘回头问写韵:“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写韵敛眉答道:“但凭王妃作主。”
卿尘不语,蹙眉看她。写韵一愣,顿时醒悟,所有的都是自己说了算啊,她略有些激动,清声说道:“写韵想等……等千洳姐姐身子好了再走。”
卿尘微微一笑,点头道:“好,需要什么便找白夫人取,牧原堂那里我会书信过去的。”想了想,又将手中那包金针递给她:“这个送给你,你穴位认得很准,好好学。”
写韵双手接过了那金针,竟像是在梦中一般。天都最大的医馆,有着最好的名医,牧原堂开医科招弟子,是男女都可以入学的啊,难道她真的也可以去学医术吗?写韵抬头,正遇上那双清澈的凤眸,秋水潋滟,潜静里带着丝鼓励的笑意,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能不能入了医科还要看你自己,牧原堂也不收无用之人。回头我叫碧瑶给你送几本医书过来,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随时来问我。”
写韵俯身便拜了下去,语中哽咽:“多谢王妃!”
卿尘挽手将她扶起来:“既然选了这个,以后或者还有苦吃,到时别为今日后悔。”
“写韵绝不会后悔。”一声坚决的回答,似是充满了希翼,叫看在一旁的白夫人疑惑着,眼前这双向来温顺的水杏清眸竟是从未有过的明亮,她不得不承认这时的写韵,是她见过最美丽的一刻。
乱生春色本无意
夜天凌负手站在窗前,看着远远水榭上杏黄的纱幔被微风扬起,金线绣成的细纹游走在清淡的云中,湖光潋滟,倒映着琉璃般的天色。
心思竟还没自朝堂上收回,转瞬又想了过去。殷家,在户部竟如此根深,千层万层密不透风。亏空看起来查的一帆风顺,户部尚书殷监正,亦是殷皇后的嫡亲兄长,从上到下事事护持,竟没有一个多余的人能动。九皇子的党羽一一落马,不过是湛王也乐得见此情形,顺水推舟的办了。
初时汹涌波涛如今化做细水缓流,即便是那几个猝不及防被打入刑部问讯的官员怕也要在种种拖延之下不了了之,何况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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