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冬阳映着雪地,四下白茫茫一片纤尘不染,纯净柔美如琉璃世界。四贝勒府前,玉容一身绛红金线团花刻丝旗装,外罩玄色貂皮大氅,梳着小巧的把子头,脚上是鲜亮的鹿皮小棉靴,正准备登上马车回家。
胤禛替她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大氅,又细心的替她整整鬓角的东珠攒心梅花簪,几近拇指大小的东珠圆润光洁,颤动之间莹光闪动,衬显得她的容颜愈加明媚动人。胤禛轻轻捏了捏她的脸,笑道:“偏喜欢这黑色的氅衣,可穿起来比那件白狐的倒别是一番风情,更加,嗯,高贵了!爷的容儿就是长得美!”
玉容笑道:“爷的也是黑色的,人家要跟爷的一样才般配嘛!”大清福晋命妇们即便是年高发白的,也喜欢花团锦簇的艳丽服饰,几乎不穿黑色衣裳,玉容也是磨了许久胤禛才勉强给她做了一件,今日是头一次上身。
胤禛一笑,替她掠了掠鬓角,道:“贫嘴!你乖乖去吧,等晚间爷亲去接你回府。路上小心些,你肚子里还有爷的孩子呢!”
玉容下意识紧紧握着他的手,闪动着长长的睫毛,心里突然生出几许怯意,眼巴巴望着胤禛,恋恋不舍道:“爷,不肯陪人家一起去吗?”
她的家人?天知道她所认定的家人只是胤禛,而不是那个“阿玛、哥哥”。
胤禛不由好笑,道:“你今儿怎么了?怎么忽然怯声怯气起来?人都说‘近乡情更怯’,原来近亲情也一样怯呀!爷陪你去有何不可,只是你们父女兄妹许久未见,论叙别情,有爷在未免拘束。乖,爷晚间就去接你!”
玉容动了动嘴,没了话说,只好笑了笑蹬上马车。转眼瞥见一脸兴奋期待、双眼发亮的小山,耸耸肩彻底无语。
新落成的钮祜禄府前,凌柱与儿子敬之带着奴仆丫环正紧张的等候着四侧福晋回府。马车远远驶来,府前一片骚动,纷纷轻道:“来了,来了!”凌柱鼻子一酸,眨眨眼,拭了拭湿润的眼眶。
玉容由小山轻轻扶着下了马车,面前已经跪下了乌压压一片,奴仆们齐齐磕下头去,叫着:“给四侧福晋请安,侧福晋吉祥!”
玉容脑中灵光一闪,心道:不错,我是四侧福晋,不是以前钮祜禄家的小姐,别说没人敢正眼看我,就算我这个阿玛和哥哥看出点什么,又敢怎么吱声?心念及此,已是大安,忙叫起身,又命云儿雪儿上前扶起凌柱、敬之。
凌柱微红了眼,怔怔打量着眼前贵气逼人、满头珠光宝气的女儿,有些恍然如梦的感觉。“容儿,你,你还好吗?阿玛,好想你呀!”凌柱忍不住摇晃上前,情不自禁扬起手要去抚摸她的脸。
玉容下意识往后倾了倾,凌柱一怔,猛然回过神来,尴尬的垂下手,笑笑,拱手弯腰,颇有些吃力道:“四,四侧福晋,外头冷,请屋里说话吧!”
敬之也被妹妹的反应弄得一怔,紧紧的握着拳头随即松开,目中原本浓浓的欢喜宠爱渐渐变成失落、心痛、黯然,嘴角露出一缕苦笑:眼前的女子已经不是那个调皮捣蛋、神采飞扬,整天娇嗔缠着他叫“哥哥”瞎胡闹的亲妹妹了,而是四贝勒宠爱的女人,皇家的一份子。
玉容眼角迅速扫过有些失魂落魄、呆若木鸡的父子二人,心中暗暗愧疚:真正的钮祜禄小姐,是不会这样对待她的父兄的吧?玉容心中一热,一步上前,一边一个紧紧揽着他们的胳膊,扬起笑脸大声道:“阿玛、哥哥,咱们进去,今天咱们不醉不归!”
凌柱与敬之明显身子一僵,望了望她,三人相视大笑。
“侧福晋,您不能喝酒,也不许乱吃东西的,贝勒爷吩咐过——”小山一听她的话就急了,忍不住开口提醒。
玉容瞪她一眼,没好气道:“才刚刚说了句痛快话,偏你又来扫兴!我告诉你,我今天谁的话也不听,就听我自己的,就算贝勒爷来了也一样。不是一直念叨着你爹娘吗?还不快离了我面前!”
小山一怔,无奈笑了笑,向云儿、雪儿交代几句,自去一家团聚了。
这里进了屋落座,敬之抚掌呵呵大笑道:“妹妹脾气还是那样泼辣,不,嘴巴比从前更厉害了!”
“敬之,别胡说!小山那丫头说的不错,侧福晋您是有身子的人,小心些好!”凌柱瞪了儿子一眼。
“阿玛,你们还是叫我容儿吧,反正这里没有外人!这一年多你们还好吗?一路来京还顺利吧?”玉容见父兄没有丝毫的疑心,也安了心。
凌柱慈爱的望着她笑,缓缓道:“只要你好,阿玛和哥哥就好。你,你在四贝勒府上,唉,没人为难你吧?”说着禁不住长长叹了口气。他深知女儿眼里不揉沙子、心直口快的脾性,也深知皇家攀高踩低的本性,自己职位低微、小门小户,女儿就算再得宠,也难免受福晋们的欺负、受势利眼奴才们的冷语吧?
凌柱的话中含着最真挚的亲情关切,玉容不觉有些痴了,心中一阵激荡感动,全身暖融融的,仿佛沐浴在三春的暖阳中。她紧紧握着凌柱的手,目中波光闪动,浅浅笑道:“阿玛,您放心,我很好很好,真的!四爷福晋都对我很好,没人欺负我!”
“阿玛,好容易妹妹回来一趟,还说这些做什么?看到妹妹这模样就知道她坏不了了。呵呵,照我说啊,她不欺负别人就好了,哪有人欺负得了她!”敬之生性豁达,直肚直肠,当下嗔了妹妹一眼取笑道。
“哥哥说的是!阿玛,往后啊,你们少替我操点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对了,你这一年多,你们在西北可有什么有趣的事。”玉容笑问,她很愿意多打探一些“家乡”的事。
敬之哈哈笑道:“我就猜到妹妹会问这个!唉,也是,当年咱们兄妹在西北多快活,怎不叫人怀念!对了,你等着,哥哥给你一个惊喜,你等等啊!”敬之眼睛徒然一亮,一溜身笑着出去了。
不一刻,敬之牵了一只差不多半人高、健健壮壮的大狼狗进来,那狼狗通身毛发浓灰厚密泛着柔光,摇着尾巴,束着耳朵,吊着血红的大舌头,一双眸子清冷异常,闪动着幽幽的光。
“呀!大灰长这么大了!”小山一个箭步从门外进来,又惊又喜上前蹲在大灰面前,伸手拍拍它的脑袋,亲热的抚弄着它。大灰呜呜两声,温柔的蹭了蹭她,伸出舌头极其友好的舔着她的手掌,弄得她咯咯直笑。
“侧福晋,您瞧,这是您最喜爱的大灰啊!去年咱们离开时,它还跟着跑了十几里呢,若不是大少爷把它骂了回去,说不定啊它能一路跟到京城!”小山扭头向她笑道。
“是,是啊!”玉容只得微笑上前,随意伸出手往大灰头上抚去,谁知大灰头一昂,眼中精光四射灼灼盯着她,竟是凶狠异常的神色,它灵巧的一偏头躲开她的手,前身匍匐在地上磨着爪子,不住扭动身子朝她凶狠的狂吠不已,跃跃欲试,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
“啊!”玉容吓得面色惨白,脚下踉跄后退,云儿雪儿急叫着“侧福晋”慌忙抢上前扶住她。云儿一闪身挡在她面前,扬眉斥道:“还不快把狗带下去,惊扰了侧福晋,你们谁担当得起!”
凌柱、敬之、小山三人这才从傻呆了的状态回过神来,凌柱手忙脚乱一叠声叫“牵出去!”又忙问玉容“觉得怎样?有没有吓着?”玉容的心犹自突突跳个不住,望了满脸疑惑沉思的敬之一眼,勉强笑道:“没事,女儿…还,还好。”
凌柱见她脸色复常,舒了口气,忍不住奇道:“怪了,以前在家时,大灰最亲你、最听你的话,怎么,怎么会这样?”
“也许,也许大灰不认识小姐了吧?小姐如今穿着打扮跟从前不一样了嘛!“小山歪着头道。
“怎么可能?”送了大灰出去的敬之一脚踏进屋来,笑道:“大灰连你都认识,怎么会不认识妹妹?当年我和妹妹同时唤大灰,它可是每次都毫不犹豫向妹妹跑去而不理我的,今儿真是中了邪了!”
玉容听出他话中的疑虑,想了想,轻轻叹道:“也许去年我抛下它进京,它对我怀有怨气吧!大灰最重感情,又有灵气,它一定觉得我背叛了它,在生我的气呢!”
敬之想了想,一拍座椅扶手,叹道:“还是妹妹冰雪聪明,我看也是这样!这大灰也真是的,当时来京城又不是妹妹情愿——”
“好了好了!”凌柱见云儿雪儿毕是胤禛的人,赶忙打断儿子的话,道:“不管它了!好在容儿没事,一场虚惊而已!叫人把它看好了,千万别再惊扰了你妹妹,她是有身子的人,受不得吓!”
“阿玛,亏你还记得人家是有身子的人呢,人家现在好饿啊,什么时候可以吃饭嘛?”玉容作出可怜巴巴的样子。那个大灰真是个鬼精灵,一眼就看出来她是个冒牌货,她实在不敢再与他们父子闲聊什么了,最好就是吃饭喝酒,相对来说饭桌上一切都较好应付。
“你啊!”凌柱指着她乐了,“还是这么嘴馋!好了好了,马上就摆饭,阿玛特意吩咐做了几个你从前喜欢的菜,你等会好好尝尝!”
父女三人饭桌上说说笑笑,把酒言欢,其乐融融,饶是凌柱、小山等左拦右劝,玉容也喝了好几杯。尽管度数低,她也醉眼朦胧,眼角斜迷了。凌柱敬之小山等以为她是因全家团圆高兴才非要喝,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底气不足,喝多了才可以肆无忌惮、口不对言。
当胤禛踏入钮祜禄府时,天已漆黑。他淡扫一眼,见迎接的人中没有玉容,身子一挺,目光凛然一闪,冷声道:“侧福晋呢?”
凌柱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强自镇定陪笑道:“容——侧福晋喝多了,有些不胜酒力,在屋里休息,求贝勒爷千万不要怪罪!”
“喝多了?”胤禛眉毛一挑,瞪着云儿雪儿厉声道:“你们俩是做什么的?怎能让她喝酒?”一撩袍子快步上前。云儿雪儿吓得垂着头一声不敢吭,慌忙屏声敛气跟上。凌柱也被他唬得脚下一软,差点跌倒。
胤禛一把抱住斜靠座上的玉容,见她两腮红如胭脂,微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轻覆眼睑,显得十分楚楚可怜。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气,他气不打一处来,用力捏了她胳膊一把,正要扬声训斥,只见玉容蓦地睁开清明的眼,调皮的眨了眨,一个挺身坐起,咯咯笑道:“人家没喝多少嘛,跟爷开个玩笑嘛!爷不生气啊,不生气好不好?”
“没喝多少那也是喝了!爷没允许你怀孕喝酒你就敢喝?还戏弄爷!哼,胆子越来越大了!”胤禛原本担心她喝醉伤身,见她无事,说话中口气也软了下来,一腔怒火化了一大半。
玉容任由身子软软靠在他胸前,悄悄凑过去道:“爷,在人家阿玛面前给人家一点面子嘛,大不了回府了任爷惩罚就是了……”
胤禛见她吐气如兰,因为酒精的刺激呼吸有些凌乱,娇喘细细不能止,一双水杏眼眼波迷离,慵懒中带着娇媚的粉脸比平日更添几分春色。他顿觉口干舌燥,俯身轻吻上她悄声道:“这可是你说的,任爷惩罚,不许耍赖。”
“别,别这样!爷,人家阿玛瞧着呢!”玉容稍稍侧眼瞥见自家阿玛和哥哥带着几个仆从目瞪口呆立在门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下发急。
胤禛身子一僵,脑中霎时清明。他轻轻吐了口气,小心翼翼揽扶着玉容起身,轻车熟路的替她整了整衣衫鬓角,扭头向凌柱淡淡道:“凌大人,天不早了,爷跟侧福晋该回去了,改日再来叨扰!你们就安心在京城住着吧,有什么事跟爷招呼一声!”
“是,是!承蒙贝勒爷眷顾,奴才父子感激涕零、无以为报,贝勒爷待有差遣,奴才父子定当效力。奴才小女自小任性不懂事,还请贝勒爷多多海涵,奴才便感激不尽了!”凌柱伸手抹了额头一把。
胤禛笑道:“你放心,你女儿在爷府上没人欺负得了!谁敢动她一根头发,别说你,爷先不会轻饶。爷倒是奇怪,你这么个老老实实的武夫,怎么养了这么一个任性胡闹的女儿!”
“贝勒爷——”凌柱愕然抬起眼,刚提起的心又揪住了。
“爷,知道我阿玛是老实人您还吓唬他!”玉容娇嗔揪了他胳膊一把。
胤禛轻轻一笑,拥她而去,身后送行的凌柱犹自听到他纵容溺爱的声音低低道:“乖容儿说怎样就怎样,爷不说就是了……”
眼看着马车轻快踏踏而去,转眼消失在夜色中,送行的凌柱终于站直了腰,松动松动身子,长长舒了口气。
“阿玛,看来妹妹很得宠嘛,以后您和我都不用担心了!四贝勒爷往那一站,连我这个粗人都吓得心提到了嗓子眼,身子也没来由绷得死紧,偏妹妹就没事人一样口没遮拦,四贝勒爷还喜欢的紧……”敬之望望前方,笑嘻嘻道。
“住口!天家的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