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典听到周子昌的声音后,嘴角似是浮出了一个浅笑。这笑极浅极浅,浅到让人觉得不过是自己看错。
其实那人从未笑过。
赵典收回自己看向外头的视线,略一沉吟之后,这才对着周子昌说道,
“我小时候是住在多营的,就是刚刚路过的地方,我们总在那块田里玩。”
“田?刚刚那一块黄乎乎的地方,是田?”
周子昌嘴里说着决然不信的话,脸上还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所以看到这一幕的赵典就加深自己嘴角的笑意。
那人怎么那么傻。
“那里曾是一块田,种着粳米。若是放到以前,这个时候就该收割了。”
坐在对面的栾子辰听了,这也伸手打开了自己这厢的帘子,往外头看了看后,这就问道赵典,
“刘三头家的地,是在这里吗?”
赵典闻言,脑袋里也似想到了什么,眉头轻轻皱起,就转过头来看向栾子辰,
“不错。”
“现在这些地都是陆文杰的了。”
“不错。”
然后栾子辰的就敛着眉不说话了。
可是片刻之后,周子昌却喳喳呼呼起来,
“‘我们’?除了你,还有谁?你不会有什么青梅竹马的故事吧?”
周子昌说这话时,一双眼睛睁的透亮,两撇小胡子还在上头一翘一翘的,可脸上的,神情却是一派委屈,弄得赵典忍俊不禁。
然后赵典扑哧一声,这就笑了出来。
那人总是有法子将他的浅笑化成大笑。
只是那人的反应,也太慢了了吧?这都说了多久了,现在才反应过来。
“青梅没有,竹马倒是有一个。”
然后周子昌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一般。
蔫了。
“青梅竹马什么的,最是讨厌了!”
周子昌说罢,这就赌气一般地靠在车壁上,再不说话了。
“其实也算不上是竹马。”
赵典此言一出,躺在车壁上的周子昌就活了过来,整个人杵在赵典跟前,就等着他说下文。
赵典也没吊他胃口,这就接着说道,
“他其实是我弟弟,他叫赵籍。他三年前就死了。”
周子昌听到自己的情敌不再,脸上立马云开他雨霁,那笑容,怎一个璀璨了得。不过他转念一想,不对啊,自己心上人的弟弟死了啊,自己应该表示出无限伤痛才对啊!于是他又换上了一副哭丧脸,
“天地果然不仁,籍弟如此的风华,却遭天妒如此,叹之叹之,悲之悲之!”
然后赵典就被逗笑了,
“说的好像你认识小籍一样,还风华如此,当真是满嘴胡言。”
周子昌觉得马屁没拍好,这就再接再厉了,
“谁教他是你弟弟呢?你这么好,他也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说罢,还摆出了一副严整肃穆的表情。
倒让赵典哭笑不得了,
“小籍并不是我的亲弟弟,但因着我们一起长大,互相照料互相扶持,倒比那亲兄弟还要亲厚几分。所以……”
“所以他死后,你就不顾殿试在即,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赵典听到栾子辰这般问他,这就转过头来看向栾子辰,
“不错。人生在世,怕也没什么能比得上人跟人之间的情分。”
栾子辰闻言,神情也是怔怔。
赵典果真是个重感情的,只是不知如此是好还是坏。若是他能得遇知己,自是高山流水,百年顺遂,若是不幸遇人不淑,怕是苦楚煎熬,再难释怀。
“那他的死,可是有什么隐情?”
栾子辰问得很轻很轻,就怕惊起了什么回忆,伤着了什么人。
赵典闻言,确确然陷入到了以往的回忆中,眼睛好像看着栾子辰,又好像什么都没看,整个人靠在马车上,就再不言语。
而就在此时,外头驾着的马车却是停了。
“大人,陆大官人的庄子到了。”
栾子辰闻言,这就打开了马车前头的帘子,往前头一瞧,果然看见一座圆木红漆的大宅门。
气势倒是够足。
他们五人下车之后,这就由着下人将他们引了进去,穿过前头的游廊花池,这就到了正门里的会客厅。
三进三出的宅院,不算大,也不算小了。何况厅内的摆设雅致自然,完全是的作派。陆家主宅,果真非李坝的庄子所能比拟。
栾子辰并着赵典、周子昌二人坐在大厅里头,小骨头和小满各自伫立两旁,这就一齐等着陆文杰过来。
陆文杰来的,的确也比平时慢上许多。
“栾大人大驾光临,陆某有失远迎,实在是罪过罪过。”
陆文杰一边说着话,一边转动着轮椅,这就从大厅外头而来。
栾子辰起身,略一施礼之后,就对着陆文杰说道,
“冒昧来访,是子辰失礼才对。”
陆文杰听了,也没反驳,只是刚抬头的时候就看见了周子昌,然后心里就生出一丝怪异来,
“这位兄台倒是眼熟。”
周子昌可不知道陆文杰是在跟他说话,因为他一双眼睛全在赵典身上。还是一旁的赵典看不过眼,推了推他的肩膀,才他的神儿给唤回来。
“啊?”
周子昌一脸茫然地看向陆文杰。
陆文杰见此也没恼,仍旧笑嘻嘻地问了一遍,
“我说兄台有几分眼熟。”
周子昌这次可听清楚了,抓了抓脑袋之后,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以前是您庄子上的账房,后来不干了。您千万别误会!不是您给的待遇不好,实在是……实在是……”
周子昌露出一个娇羞无限的表情,给赵典那边丢了个媚眼之后,才又对着陆文杰说道,
“实在是我家那口子太过不省心!我还是跟得紧些好!所以,现在就在县衙里头当账房。”
先不说陆文杰听了怎么想,先说赵典听了之后摆了个什么表情。光看那高高跳起来的眉峰,就知道赵典已经处于爆发边缘了。
你家那口子?你家那口子!你家哪门子有那口子!
赵典对着周子昌勾了勾小拇指,
“你过来。”
周子昌那个榆木脑袋,哪里知道危险就在眼前呢,等他荡漾着心情走到赵典身旁的时候,就被赵典一脚踹到了地上,
“你说你家那口子是谁?”
周子昌见赵典生气了,这就忙不迭地从地上站起来,然后一脸谄媚相地拉住了赵典的衣袖,
“我是你家那口子还不成!在外面呢,给我留点面子留点面子哈!等回家你再收拾我,啊?”
然后赵典就被气笑了。
这么不要脸,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至于站在一旁看好戏的栾子辰和陆文杰,也不由在脸上挂出了些许笑意。
陆文杰回过头来,这就对着栾子辰问道,
“栾大人此来,可是为着什么事?”
“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想在陆兄家里住上一段日子罢了,不知陆兄可否行个方便。”
听栾子辰这么一说,陆文杰的脸上的表情可就有点微妙了。是个人都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栾子辰此次登门拜访自然是有所求。
可陆文杰却偏偏答应了。
栾子辰敢问,陆文杰敢应,就好像约好了一般。
所以这一天夜里,栾子辰一行就住在了陆文杰的主宅。
再然后便就是天色刚晚,月色新上。
浓浓的夜色化成一团浓雾,将夜里头的人都围了个严实。困在里头的人无处可依,留在外头的人又再进不去。
谁也帮不了谁。
各自的苦楚终须各自去熬。
栾子辰坐在自己的屋里,等着人来。
只不过来的,不是栾子辰等的。
来人是赵典。
赵典进来后,也不管还在门口站着的栾子辰,这就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发现栾子辰没跟上,这才回过头来对着栾子辰说道,
“怎么?你约了人?”
栾子辰将投向外头的视线收了回来,
“没有,没有约人。”
栾子辰一边说着,一边回过头来关上了门,走到赵典身旁,这才又问道,
“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了。”
赵典也不见外,坐在椅子上就给自己到了一杯茶,
“想跟你说说小籍的死。”
赵典的神情严肃不像玩笑,栾子辰见了,心里也就明白了。
赵典是动真格的了。
他要真真正正地开始调查那件事了。
他以前不说,是他不信任自己,现在他说了,便就是拿自己当兄弟了。得赵典为友,实在是他栾子辰平生之大幸。
栾子辰隔着桌子对着赵典坐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想来会是个很长的故事。
“其实我没有找到小籍的尸体,我找得到的,不过是一副皮囊,一副装满了稻草的皮囊。”
栾子辰闻言,这就抬起头来,
“皮囊?”
赵典敛着眸不看栾子辰,可一双手却将那杯热茶握得紧紧,好似这样便就可以暖些。
“不错。就是皮囊,就是一副完完整整的人皮。这样的皮囊大概有十余个,怕是,怕是被人生生活剥的下来的!我现在都不敢想,我都不敢想。我都不敢想小籍死的时候,究竟受了什么样的苦!到底是何人,是何人残忍如此。”
赵典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起来,握着茶杯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指节处更是再无血色。
活剥人皮,闻所未闻。
作者有话要说: 周一了~发文了~大家早上好~
☆、赵籍之死(二)
空气里似是带着些香甜气。
那人一袭长袍坐在梨花树下,手指轻拨,便是一段仙音流淌。如此情形,像是出现过了千次万次,乃至于那人的一个表情,一个动作,都如同印刻在心上一般,丝毫不差。
微风吹过,万千花雨便就一齐洒落,然后那人微微抬头,便是迷惑众生的一抹浅笑。
栾子辰。
栾子辰本来是书生的。
皇子伴读,也算荣耀,何况还是当世大儒胡琪胡老先生的唯二弟子。至于另一个,则是最受当今皇上宠爱的二皇子。
日日耳鬓厮磨,夜夜彻骨想念。
就生了那么一段不该生的情。
可偏偏后来又知道了一件不该知的事。
然后栾子辰就不是书生了。
只是书生从戎更显风流,不过三年他便已是军中大将,手指所指之处,便是大军所向之地。大破周国铁骑之后,便是大夏朝最富盛名的将军。
只是班师回朝的大军没有于京郊驻扎,反倒一鼓作气直破城门,在所有人始料未及之时,攻上了朝议的金銮殿。
然后血溅三尺,江山易主。
当时太子身在外地,得知此事之后自是怒不可遏,携带天下勤王之师这就要讨伐叛贼。只是栾子辰不怕。他带的兵能打得过周国铁骑,还会怕了这么一群乌合之众?不过在城南使了诈,就活捉了包括太子在内的敌军主将。
然后当着天下臣民的面,手起刀落,将太子的头砍在了金銮殿上。
我要让夏欢当皇帝。
他说。
原来栾子辰也有心狠的时候。
夏欢浅笑。
栾子辰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他,可他却偏偏害了栾子辰的一世性命,如此愧然,却不知自己如何能还得起。
“你竟还能笑的出来?”
夏欢一只眼睛微微睁开,这就看见了那个郑管事,看着他含着笑意坐在自己对面,一派惬意。
原来自己又做梦了。
夏欢稍微晃动了晃动自己的身体,略略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被人捆住双手吊在梁上,唯有脚尖微微着地。
不是个谈判的好姿势。
那个郑管事见夏欢醒了,这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夏欢面前,就把夏欢的身子搂在了自己怀里。
倒是比吊在空中舒服许多。
只是那人的气息太近,压迫感太强,弄得夏欢不甚安心。
可况那人的手还不大规矩。
“你的手腕上有个伤口。”
果然。
夏欢也不搭话,反正被人扶着,好过自己使力气,所以夏欢就抓紧躺在郑管事怀里的时间了,身子一拱一拱地,就往郑管事身上靠。
倒是显得乖巧。
郑管事用手扶着夏欢的背,手掌轻轻在上头摩挲,
“如此伤口,也不难得,只要经年累月地被人捆着吊在梁上,也就有了。只是这种过于法子阴毒,表面上虽是不会留下什么伤痕,可身子骨却着实受不了。世人传言二皇子人懒心更懒,整日留在府内不是躺着就是睡着,想来此言实在无稽,二皇子留在府内,怕是在养伤吧?”
“只是二皇子身份尊贵,何人敢对天家贵胄动刑?想来想去,也不过是两个人罢了。”
“你说是也不是?”
夏欢没打算回答他的话,眼睛一闭就合上了双眼,将脑袋搁在郑管事的肩窝里,这就准备接着做梦。
梦只做了一半。
只是天不遂人愿,郑管事也不遂夏欢愿。他用手将夏欢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