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知识分子向来有清高的传统,向以谈钱财为耻,“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作为一个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知识分子,闻一多在困境中不得不挂牌治印谋生活所需,其内心想必是痛苦的。曾有一次,闻一多的儿子闻立鹤不满父亲挂牌治印,怒气冲冲地责问闻一多这是不是发国难财,闻一多听了没有生气,沉思了好半晌,末了只说了一句:“立鹤,你这话我将一辈子记着。”淡淡的一句话,想来其中包含了多少辛酸啊!
闻一多通过治印,缓解了家庭的经济压力。1946年2月,闻一多在一封家书中这样写道:“弟之经济情况,更不堪问。两年前时在断炊之威胁中度日,乃开始在中学兼课,犹复不敷,经友人怂恿,乃挂牌刻图章以资弥补。最近三分之二收入,端赖此道。”
闻一多的家书片段,说的是家事,但和国事紧密相连,实在是时局的一个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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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江清家书的温馨絮语(1)
由于战争,交通阻隔,有时一封家书要走好几个月,才能到家人手中,可谓“烽火连三月,家书值万金”。收到千里之外的家书,自然是惊喜的。笔者查阅到几封浦江清写给远在上海的妻子张企罗和孩子的家信,将联大教授的动态、清华同仁的生活细节,个人的饮食起居,统统写入家书,当然,少不了对妻子和孩子的思念和牵挂。
浦江清的家书,和他的日记一样,传达出那一代学人的家国情怀。浦江清的女儿浦汉明说:“现在,重读他们当年互诉衷肠的两地书时,我感到了家书重抵万金的沉甸甸的分量。那渗透于字里行间的绵绵情思,令我感同身受。他们与民族同命运共呼吸,怀着忧国忧民之心,竭力贡献着自己一点绵薄的力量。”
浦江清写于1943年1月9日的一封家书,非常细致地描述联大教授的经济状况:
我们这里(物价)也在高山尖儿上,在内地推为第一。公米到八百元一石。我们的薪津是原薪加生活津贴若干,再加米一石(折价),每月大约有千六、七百元。但是一个人用度,每月超了千元。省则也要千元。接下来浦江清用琐碎之笔墨,向妻子汇报昆明的物价,以及他的饮食:
三五牌纸烟在小摊上可得,白锡包等极不稀奇。价钱呢,我所知道的宝剑牌十支装廿元,金字塔廿支装四十元。联大教授们抽本地纸烟,每包二元五角,其劣可知。点心则糕饼平均价四元一个。花生米是两元一两。桔子很好,是廿元一斤。馄饨每客十元。上海汤米团每客八元,四个。除粽子不见外,此地吃的东西,可说是样样都有。但是我们不能享受,在城中不免见了口馋,所以用钱便费,到乡下便一切断念。
尽管物价上涨得厉害,但在饮食上还想吃得有滋味、有营养:
我们在乡下及城里的包饭是每月五、六百元,城里好些,每顿有肉,牛肉每斤十七元,比猪肉便宜一半,所以常吃红烧牛肉。乡下则每隔二天,有时候隔一天,吃一次肉。素菜有红萝卜、洋芋、白菜、菠菜等,营养价值并不坏。不过乡下的佣人,本非厨子,是本地人,不能做菜,又很刚愎,不叫人指导,所以菜不入味。尤其是多放茴香、花椒、辣椒这类,即素菜中亦放入内,说过好几次,都不听。烧木柴费极,我们六七个人一桌饭,每个人要摊到一百廿元的柴费,此地还在乡下,多出木柴的。我除一天三顿饭外,每天早上吃一个或两个煮鸡蛋(每个一元五角),每晚###点钟吃烤白薯一只(约二元),水果不能常吃,花生米则买生的自己炒,便宜不少。在营养上可以的。
浦江清信中提到的“乡下”,是司家营清华文科研究所,离龙泉镇有半里之遥。龙泉镇上,有各色小店,也有邮局。也有公共汽车通昆明,每人票价十八元,“我们如不带重东西,不去请教他的”。附近住着的,有冯友兰、陈梦家、余冠英等,在街子天(赶集日)即可在镇上遇到。浦江清和朱自清等未带家眷的单身教授,住在清华文科研究所租的大院里。每星期进城一次,在城里住两三天,上完课,就住在这里。 txt小说上传分享
浦江清家书的温馨絮语(2)
和昆明的其他阶层相比,联大教授的收入和生活质量处在底层:“教授阶级甚穷,至于在此经商者,大商人不说,例如许骏斋有同乡四人在此开一小吃店,每人每月可分得进款四千元。从城至乡,现在时行马车,赶马车的每天可赚百数十元。比较起来,教界人甚苦,而联大毕业生他们找到事情,往往薪水在老师之上。”
1944年,西南联大教授的工资基本是:三常委的工资为710元,一般教授430…600元不等,教员在140…240元左右,助教在120…200元不等。1944年的昆明,物价飞涨,通货膨胀得非常厉害了,教授一个月的薪水,购买能力只能相当于战前十元钱。
教授的薪水少,又赶不上物价上涨的幅度,怎样糊口呢?
有家眷在此的,都感经济压迫,所以都不用人了,不用人当然还不够,但奇怪的是他们都可以过去,有的原有积蓄,有的在借债。我们系里,……一多最穷,其家尚维持一用人(佣人),乃是北方同出来的老妈子,年纪六十岁了,要推给别人也不容易。佩弦也穷,上次进城,检出一件皮袍、两样瓷器付拍卖行。大概东西带在这里多的,还不要紧,卖去一个毯子,可以贴好几个月。一件皮大衣,要一万元以上,一部《辞海》可卖七八百元。
浦江清在1943年2月20日发出的一封家书中说,###在教授生活最困难的时期,补贴了一点钱:“现薪津依旧,同事都穷得不得了,此月教部为奖励专门以上学校教员服务十年以上者,各发资金千五百元,我已领到,不无小补,所以本来只能汇出二千,现可加汇一千。”
浦江清领的这1500元,以昆明的市价,能买到什么呢?“到此因城乡要两份铺盖,褚士荃恰好多一条被,就借给我,这里一被要千元。到此后除添此一棉絮,并茶壶、茶杯、砚(三件百元)外,不曾添些什么。现在要添二个蚊帐,袜子半打,大概要六七百元。”一床被子就要花费1000元,1500元的补贴,可谓杯水车薪。
幸好清华服务社面向美国军队承包工程、建设房屋、开办工厂赚了一些钱,补贴给联大的教授,在一定程度上保障教师生活稳定,帮他们渡过难关。浦江清在写于1944年5月11日的一封家书中写道:
清华校庆纪念日,今年因合作社赚了些钱,所以举行聚餐会。大家嘴有点馋了。到会有四、五百人,三年未有之盛。聚餐费每人一百元,不足都由合作社贴出。有毕业同学经营工业的来送礼,每人得了一块毛巾,四块肥皂,皆大欢喜。饭后又有合作社的便宜东西,及别的厂家廉价东西买,有白布、糖、墨水、纸烟、火柴、套鞋等等。人挤得很,尤其是女太太及小小孩们顶起劲。也有大教授挤在里面,买了许多纸烟和火柴的。那天的盛况不亚于在(清华)园内。可说是一个狂欢日。地址是借了这里的裕滇纱厂的厂址。这狂欢等于一针强心针。到了归途的汽车里,大家又在叽咕这个月薪水不够用了。因为贪着东西便宜,超出了预算。
浦江清家书中折射出联大教授的经济压力,透露出丰富的生活细节。现在的读者,你是否想象到一个大学教授看到普通的点心馋了也不舍得买,不带沉重的行李连公交车也不去坐而感到心酸和苦涩。然而,浦江清对妻子娓娓而谈,温情绵绵,丝毫不见一丝一毫的埋怨和火气,我们仿佛看到他面对艰难的生活,依然微笑,依然乐观。
浦江清的家书还提到很有意思的话题。“(俞)平伯的女儿二人均在此,一人最近与一葡萄牙人结婚了。平伯有一外国女婿,恐怕做梦也想不到的。”这好似夫妻之间说的悄悄话。“闻太太能做软饼,其法以面糊作条状,中夹芝麻与糖,油中煎之,非常好吃,初二日,因我们点品,一试,大好。梦家夫人从冯太太学菜一年,稍有成绩,但不出奇。你在松(江),可以学做几个特别菜,但须注意材料是各地都有的。不久在园内重聚时,佩公(朱自清)要点品一两样松江菜。”柴米油盐,请客吃饭,这就是生活的滋味吧。“吴正之(吴有训)太太及赵凤喈(联###律系教授)太太等等都问起你的近况,托我问候。”邻里交往,如话家常。
吴宓在云大讲“红楼梦人物评述”,吸引了一千多听众,浦江清也听了,“许多对于人生的体验,我也有些感想”。浦江清在家书中和妻子有真诚的情感交流:“人能永久保存理想主义是好的。在爱情里面,彼此以理想主义相鼓励,结婚以后,接触现实问题,彼此不免互相鼓励着现实方面。男的希望女的多多注意家务,女的要男的多弄一点钱等等。这样愈来愈庸俗,假如曾经有过一段恋爱历史,曾经彼此了解过理想主义,彼此倾佩过,还好。否则,最早就以庸俗开始,更容易互相惹厌。假如结婚以后仍旧能保持一点理想,彼此了解,以理想鼓励,那么是最好的。”也可能基于对婚姻深刻而现实的认识,浦江清虽然在战前清华大学任教时有过一次痛苦的失恋经历,但他比其师吴宓的家庭生活美满幸福。浦江清很欣赏妻子给孩子讲的故事,鼓励妻子,拿起笔,写一些童话。
隔着60多年的时光,看浦江清写的蝇头小楷,这些微微发黄的家书留下了岁月的沧桑,战争的烽火和民族的苦难隐隐在上面浮现,但我们读到这些温馨的生活絮语,心中有感动,感到温暖和美好。历史的宏大叙事遮蔽下的家书,像千回百转的流水一样,流淌到我们这里。
浦江清西行记
无国即无家,在民族危亡的关头,不知有多少爱国的知识分子随着战局的变化,背井离乡,抛妻别子,撤到后方。联大教授有大概一半是只身在昆明,靠鱼雁传书互诉衷肠。浦江清就是其中一位。
1940年夏,浦江清按例休假一年。为免相思之苦,他由安南(今越南)经香港返回故乡,和亲人同住在上海。1941年,浦江清的儿子浦汉昕出生了。这时,日军占领了越南,回滇道路已断。浦江清向学校请假暂留上海。年底,珍珠港事变发生,浦江清不愿长期僦居沦陷区,决心冒着危险通过日寇封锁线,准备经浙赣路去昆明。哪知到了安徽屯溪,上饶、鹰潭皆已失守,浙赣路不通。被困数月后,跋山涉水,由江西绕道福建、广东,回到西南联大。总计行程八千余里,途经八省,历时整整六个月!这一段艰难的历程,浦江清都记在《西行日记》中。
1942年6月3日,浦江清在穿越日寇警戒线时写道:“午时四时许,要越过警戒线……日哨兵有站,左右两站,距此桥皆三四里,此桥在两站之间,遂为偷渡之所。其后闻人言,日哨兵在四时后即归站,不复巡逻,大雨更不出,故余等实安全。”战时行路难,有时浦江清带的行李,被人敲竹杠,手无缚鸡之力的穷秀才,也只好敢怒不敢言。
浦江清的女儿在整理父亲的日记时,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一向在我眼中显得文弱、随和的父亲,竟会那样坚毅、执著,这八千里路云和月,他是怎样过来的啊!曾冒着生命危险闯过日寇的警戒线,也曾遇到国民党败兵的骚扰,有时一连几天,翻山越岭,全靠步行,跋涉的辛劳自不必说,还有火灾、空袭的威胁,再加上物价上涨、小偷光顾,到了后来,旅费用尽,又生了疟疾、胃病,但他仍坚持不断向西行,从未想过回头。”
那一代学者,实把坚守教职看作神圣的事业,犹如战士坚守阵地。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小言之,为了不负西南联大之约;大言之,则是为了青年,为了学术,为了国家。”
浦江清在《辛巳岁除大雪,独坐寓楼,用东坡除夕诗韵》一诗中曾表明过自己的心志:“风雨待鸡鸣,茫茫何时旦?……明年我西行,万里寻旧贯。丈夫励壮志,未肯谢衰□(缺字)。安能坐困此,日数米与炭。”
上海虽有老母、妻子儿女,但却是沦陷区,决非安居之地。在建阳、南平、长汀等地,浦江清曾遇到挚友,东南联大校长何炳松、厦门大学校长萨本栋热情地挽留他留下来任教。与西南联大相比,那里待遇较为优厚,住房宽敞舒适,图书资料丰富。同行的旅伴,逐一留下,只有他一人,毅然决然、毫不动摇地向西走。不仅如此,在因旅费缺乏而告债、申请救济的同时,他仍不忘为西南联大采购图书。到达昆明后,连一天也没有休息,甚至顾不得讲述一路的艰辛,第一件事就是去问“本学期之功课如何”,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