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喊“来了”,人群立刻拥动、欢呼起来。看清了,人们突然都有些发愣。那枪,那炮,那歪把子,还有那钢盔什么的,没说的,是缴获的。可那衣服,怎么尽是些紫了巴叽的“二大布衫子”,邋邋遢遢的?有的头上戴顶战斗帽,有的穿件鬼子上衣或裤子,有的干脆从头到脚都是鬼子打扮。这是中国军队吗?中国军队怎这副样子呢?
可人们很快又欢呼起来。毕竟是中国军队来了——盼了14年哪!
喊些什么,老人记不清了。有点印象的,是“蒋委员长万岁”和“毛主席万岁”。
国民党进城就大不一样了。吉普车,汽车,炮车,装甲车,坦克,清一色美式装备和美式服装,有的是卡叽,有的是从未见过的“罗斯福呢”。人们兴高采烈,奔走相告:比小鬼子还阔气,神气,这回可是真正的中国军队来了!
老人说,当时人们对美国印象可深了。人家有钱,家伙好,还有原子弹。国民党是“正牌”,又有美国支持,国民党肯定能赢。
所有老人都谈到当时东北人民的“正统观念”。这是不难理解的。他们看惯了在这片土地上走马般厮杀的外国军队,和打着各种“官家”旗号的中国军队,吃够了它们的苦头。他们就像盼望神话中的天兵天将一样,盼望一支“正牌”的强大的中国军队。中国有这样一支军队,各种各样的“鬼子”就不能在这片土地上横冲直撞了,天下就太平了。
现在,他觉得是盼到了。
他们不知道,他们很快就将难堪地注视着这些人的丑行了。
而且,他们似乎还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在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上,从来就是只有一个“万岁”的。别人顶了天,也只能是“八千岁”,或“九千岁”。
秀水河子战斗同时,独立旅打下彰武附近的泡子车站,郑绍华那个班住在一对50多岁的老人家里。开头,老两口挺害怕,好像家里来了鬼似的。他们帮老人打场,推碾子,挑水,扫院子,一口一个“大爷”、“大娘”,叫得老人心花怒放:天底下哪有帮老百姓干活的兵呀,你们这些“南蛮子兵”真仁义呀!老太太是满族,梳着高妆头,每天晚上在油灯下给大家做鞋,见没人就跟郑绍华说悄悄话:孩呀,这八路不是正牌,有什么出息?再说你们那家什也不行,不是白搭小命吗?大爷、大娘这辈子什么不缺,就缺个儿子……
瞿文清老人讲了个向导的故事。
3月20日,保卫抚顺失利,连夜往外撤,他找了个向导。
刚到东北,打不过人家,总往后退。老百姓也不认八路,找向导挺困难。后来政治教育讲课时,大家还争论这个问题。有的说咱是八路,应该说服动员,不能来横的。有的说敌人都快摸到屁股了,他不干,不动硬的怎么办?
这个向导倒挺痛快。是个中年人,黑灯瞎火看不出什么身份,他则把这支由他引路的军队当成了国军。点头哈腰中不乏至诚,一路上车轱辘话喋喋不休:长官呀,你说说,好不容易把“小鼻子”盼倒了,又来了个什么“共产党”。共产党算什么东西!共产共妻,走哪吃哪,专门扒铁路,一群穿“二大布衫子”的“胡子”!他们也想成气候?做梦!我说长官哪,我们都拥护蒋委员长,都向着国军,盼望咱们国军打胜仗,把这帮共产共妻的“胡子”打光了,我们老百姓就有好日子过了……
对于国民党关于共产党“共产共妻”的宣传,黑土地的前辈是不难接受的。
传统观念告诉他们,凡是扛枪的队伍,不是正牌,就是“胡子”。“胡子”不就打家劫舍、抢男霸女吗?“胡子”当然不扒铁路,可和八路同是共产党的臊性的“老毛子”,不就把一些铁路扒了,设备拆了,运回国去了吗?
李伯秋的老家在辽阳,“九·一八”事变后出走再未回来。闯关东后戎马倥偬,辽沈战役后才回去一趟。都到这里候了,一些老人还问他:大侄子,听说你们那枪呀炮的,都是用大姑娘和“老毛子”换的,这是真的吗?
在黑土地人的心目中,“老大哥”实在没给小兄弟留下好印象。而“我军无钱,在乡村中行动时,则到处征发,老百姓恨我”,“到一处吃一处,吃空烧尽,有如蝗虫,人民怨声载道”,则正好“配合了”那些关于“共匪”的宣传。这是没法子的事,为了生存,逼到这份儿上了。却无疑使人们愈发“想中央,盼中央”。
刘光涛老人说,当年在冀东时,鬼子伪军一出炮楼,十里八村的,消息一溜风就送到耳边来了。鬼子在前街住着,咱们伤病员就在后街,那么多特务、汉奸,硬是不知道。
现在黑土地上的情景,正好颠倒过来了。
黑土地上的共产党人,归根结底的无根据地,无人民。
共产党人在黑土地上一退再退,根本原因就在这里。
“毛主席万岁”?“蒋委员长万岁”?
四平失守,在共产党队伍中引起的震动是空前的,巨大的。
在这种震动中,相当一部分人动摇了,逃跑了,有的甚至叛变了。
留下来的都是金子。他们使这支队伍更精粹,更锋锐了。
共产党黑土地的天下,就是这些人金子般的脊梁撑起来的。
“那小差开的呀”赵绪珍老人说:四平撤退后,走了42天到桦甸才站住脚。我们走,敌人追,我们丢,敌人站。看着要追上了,赶紧拐弯兜圈子,哪儿不好走往哪儿走。有的敌人跑到前边去了,也得赶紧绕圈子。飞机在头上撒传单,后边还有大喇叭喊:共军弟兄们,共产党完蛋了,你们别跟着白送命了,快投降吧。有时还唱歌,唱岳飞“精忠报国”什么的。哪个狂呀!现在讲这些像闹着玩儿,那时可真是不大行了,打也打不了,走也没劲了。
党支部开会,号召党员和干部背两支枪,或两个背包。那时党员是秘密的,实际已没什么秘密了,和看背枪和背包的就知道了。这也挡不住跑。俘虏过来的跑,在东北扩大的跑,从关里来的也跑,党员也跑,干部也跑,有的跑回家了,有的当土匪了,有的投敌了。走到东丰北边,一天晚上跑22个,带走20支枪,28颗手榴弹,2200多发子弹。连长王信图,也带支20响跑了。师政委李伯秋见了我,说:小赵呀,你这个指导员怎么当呀!
老人说,这若是在平时,不撤职,也得撸你个茄子皮色,可那时都跑,无所谓了。虱子多不咬人,债多不愁人。当连长、指导员的,当时见面就问:你们今天又跑几个?
10旅退到绥化进行整顿,枪毙三个逃兵,还有两个人陪斩。三声枪响后,有段对话:——还跑不跑了?
——不跑了。
——再跑怎么办?
——一样。
——和谁一样?
——和他们三个一样。
四平撤退引起的逃亡波,持续了很久。
6月25日,东北民主联军《自卫报》,刊登的《教育和巩固新战士的几点初步体会》中,有这样一段:老战士对新战士谈话时,不要夸大敌人的力量,应该多讲我军有利的地方。如一个战士在军人大会上承认错误时说:“我听老同志说四平打仗怎么厉害,伤亡多少人,我害怕了,所以想跑。”一个班长在班里说敌人炮火怎么凶,一炮弹打倒四五个,一个战士听后吓得晚饭都没吃,黄昏时就和另一个新战士逃跑了。
新兵逃跑,主要是怕死。老兵和干部就不那么简单了。
赵绪珍老人告诉我,王信图是山东老八路,打仗很勇敢。当时以为他投敌了,又觉得不大可能。1968年山东来人处调,才知道是跑回家了。23团2营副营长朱铁武,15岁参加新四军,枪林弹雨几十仗,退到西丰时,带着管理员和通信员投敌了。1949年解放上海被捉住,枪毙了。19团2连一个姓吴的班长,要拉几个人回家,回不去就投敌。枪毙时,面不改色。
有人失望了:革命没头了。
有人绝望了:万岁的是蒋介石了,坐天下的是国民党了。
“东总”前指作战科长王继芳(47)的形象,颇像舞台、银幕和荧光屏上风靡一时的那种奶油小生。一副时装模特儿般的身材,一张白白净净、挺讨某些异性喜欢的脸。不过,其所作所为却大相径庭。
5月18日夜,“东总”前指从梨树撤退前,发现王继芳不见了。大家也没当回事儿,以为他干什么去了,还等了一会儿。
两天后,林彪觉出不大对劲儿了:这敌人怎么就跟着屁股追,而且这么大胆、放肆呢?
就在民主联军从四平东北、西北和正北分三路撤退时,王继芳正迎着国民党走去。他可不是空手去的。从脑袋到挎包,都装着从实力统计到撤退计划之类杜聿明求之不得的情报。
几天后,王继芳重返梨树,把房东那个面庞娇嫩、丰满漂亮的地主女儿领走了。个把月后,国民党在长春为他们举行了盛大的婚礼,还送他一顶“少将参议”的乌纱帽。
他本是个红小鬼,在革命部队中长大的。也许是过旱撑起了超体力的负荷,他累了,又遇上个多情的女人,而且也早就该成个家了。这属人之常情。阳关道也好,独木桥也好,你就走你的。也许是一时想不开,糊涂,动摇。这样的例子也不少。你仍可以和你所爱的人,去自食其力。这样,在后来的“阶级斗争”和“文化大革命”中,可能受审查,批判,戴上几顶帽子。若能挺住,今天也会重过人的生活。可他不,他旱就准备好了那么多“礼物”,临走还问有没有什么新情况。他要用曾和他一铺炕上打呼噜,一口锅里搅马勺的战友的血,染自己的顶子,铺一条荣华富贵的前程。
1949年秋天,二野在重庆把他抓住了。四野派架飞机把他载到武汉,审讯后枪毙了。据说,那个喝松花江水长大的白白胖胖的女人,一直跟着他,也没有什么政治背景,就是爱上了这个一副好衣服架子的男人。
他害了那么多曾经和他一样的人,也害了自己,还害了一个女人。
轻易不赞扬谁的林彪,曾赞扬“东总”情报部门:能顶得上一个主力纵队。
一个王继芳能顶多少敌人呢?
9月25日,东北局在《关于准备粉碎敌人进攻的指示》中说:必须立即严格审查干部战士的成份,坚决清洗坏人。(48)
总参谋部原副总参谋长阎仲川老人,当时是“东总”作战科参谋。一下江南时,5师在靠山屯打了胜仗,林彪让他去了解情况,总结经验。还未赶到,敌人增援上来了,5师撤了,他被隔在敌后。5师没见到人,家里慌了神,以为又跑了一个。他带着两个骑兵通信员绕了一天一夜赶回来时,有人正在查他的档案。
高秀成老人讲得更有意思:抚顺撤退后,营长高占会开小差了,带着管理员、通信班长和通信员跑了,骑我的马。营长开小差了,教导员有责任,这没说的。师里领导(老人是讲了姓名的)却非说我知道不可,是故意放走的。我和营长是老乡,关系也挺好,可他要跑谁知道呀!把我“下放”到铁岭一个兵站当站长。四平撤退那个乱劲,师找不到团,连找不到营。我那个兵站也没人管,大概认为我旱跑了。兵站加上一个宣传队,男男女女100多人,就一支枪。转哪转哪,也算老天爷照应,在东丰找到了部队。哪知道领导还是不放心。
我这个人心里不存话,爱发个牢骚,爱发牢骚就是重点对象。撅嘴骡子卖个驴价钱,就坏在这张嘴上了。
让我到师里当秘书。就念4年书,“秘”字都认不大准,怎么当这个“秘书”?为的是放到领导眼皮底下好放心。还派个通信员监视,上街买盒烟也跟着我。
那个通信员也不争气,他倒跑了。
领导又说是我放走的,在柳河关我三个月,真能把死人气活了。闲着没事,我就敲门砸窗。领导来了,说你是共产党员,要经得起“考验”。我说我没法经受这种考验,我不能把他们的觉悟都教育提高到中央委员那水平上。
某军副政委刘学友老人,1947年入伍后,就在北安军政大学读书。毕业后到哈尔滨,还没分配工作,先搞“内部清理”。会几句日本话的,不是“汉奸”,就是“特务”,关起来先打一顿。他那个区队抓起1/10,最后又把抓人的人都抓起来了。
把这些都归咎于王继芳,是不公正的。
很多老人讲了很多关于“内部清理”的事情。讲“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特派员来谈话”,一些被特派员找去谈话就没影了,也不知为的什么。当过特派员的老人,讲起来也直摇头叹气。
陈世勋老人说,1937年微山湖西“肃托”,杀了300多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