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当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枪声末停和刚停时,这个地球上各种各样局部战争的枪声,就此伏彼起了。从东南亚到中东到黑非洲,民族解放战火燎原。这也是一种成熟和进步。当英法等国做为被侵略者欢呼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时候,它们在今天被称为“第三世界”的一些国家中,继续充当着的可耻的殖民主义角色,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地应该用枪炮轰击、批判吗?
比之仍在为民族解放流血牺牲的印度、印度尼西亚和越南等国,“八。一五”後的中国,实在是幸运而又令人羡慕的。
中国却打得比谁都凶!
这是一场真正的内战,中国人和中国人扭抱斯打(尽管武器上写着汉字的并不多)。
而且不是在一个角落,而是在一个有960万平方公里土地,人口占人类1/4的国家里进行的战争。
但谁也不能说中国人是忘记了1945。
类似“有枪就是草头王”这种胡传魁式格言和理论,在旧中国是颇有点“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旧中国政冶舞台的四根柱子,是用枪炮铸成的。政冶家们全副武装在这里发言,辩论,竞选。枪是麦克风,炮是高音喇叭,子弹、炮弹是选票,军队是选民。谁的枪炮和军队多,谁的政冶就走红,政冶家的形象就高大。从黄袍加身到尸骨遍地,枪杆子就像魔术师手里的魔仗,简直可以随意玩弄历史。无论多麽天才的政冶家,没有枪杆子,混碗粥喝也难。纵览中国近代史上显赫一时的人物,有几个不是马刺丁当,杀气腾腾的军头?
蒋介石的标准像全身披挂。
全身披挂的蒋介石挺有风度。
做为一个如果没有他。一部现代史就会是另一种样子的人物,把蒋介石漫画式地一笔划入另册,显然是不公正的。早在做为孙中山的重要助手和北伐军首领,以及後来的8年抗战,他有疲劳,有苦劳,也有功劳。在逐鹿中原的军阀混战中,他纵横捭阖,表现了相当出色的政治军事才能。否则,他不可能取得孙中山的信任,也不可能把那些独霸一方的大小军阀聚集到他的麾下,当然也就不能成为中国的执政党总裁,国民政府主席,国家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和盟军中国战区最高统帅。
“八,一五”後的蒋介石,更显得潇酒,自信,风度不凡。
那风度和自信,可不是装出来的。
他拥有3千万以上人口的地区,控制着所有的大城市和绝大部分铁路。他接收了1百万侵华日军的装备,有430万军队。这样一支庞大的军队,不仅在中国,就是在亚洲也是首屈一指的。做为这支军队的统帅,没有比在军旅中崛起的蒋委员长更懂得它意味着甚麽了。每个与之打交道的人,如果不能充分意识到这一点,举手投足就会失去依据。
更重要、更意味深长也更具有威慑力的,是这支军队中有39个旅是美械装备。美械装备就是“胜利”的代名词。和美国站在一起就是和胜利站在一起。有一个39个旅,就意味着会再有一个、几个39个旅,就意味着美元会源源而来。
就连他的敌人的朋友和同志的苏联共产党人,也和他站在一起,表示愿意“尽最大努力促进中国在蒋介石领导下的统一”③。
至於他的臣民嘛,他胸有成竹。他不止一次地面对狂呼“蒋委员长万岁”的人潮。他看到人们看到的是一轮和平与自由的太阳。
在善良、质朴、喜欢把人神化的中国老百姓心目中。他本来可以成为一轮那样的太阳的。“八·一五”後的中国,只要他想做,他几乎没有做不到的事情。果真如此,中国的老百姓将会世世代代向他顶礼膜拜,蒋委员长的丰采将光照千秋,历史将把十倍於诺贝尔和平奖的荣耀奉献给他。
历史耐着性子等了他将近一年的时间,可他早已翻出了那本《剿匪手本》④。
他要趁共产党还未强大到可以匹敌时,把它扼死。
但他还要请毛泽东到重庆谈和平。
谁枪炮多谁就有主动权。战争与和平的开关都在他手中。一个成熟的无懈可击的政冶家,就是要把“和平”唱到按下战争开关的那一瞬间,而在那一瞬间之後则应唱得更响。
东西德国,南北朝鲜(还曾经有过南北越南),那是大国政冶的产物,主要是外力的结果。
大陆和台湾呢?
当轰击柏林的炮弹爆炸的气浪,把希特勒的尸灰冲击得无影无踪,也把一栋栋倒塌楼房中鸭绒被褥中的鸭绒,杨花柳絮般地漫空扬撒时,谁知道中国老百姓,几个人才能拥有一条算是“被子”的东西?
从人格到衣食住行,条顿人和大和人,无疑是一下子从天堂堕入了地狱。做为胜者的中华民族。这一切一直是在一个甚麽样的水平线上?在一面面飘扬着的“青天白日满地红”下,一张张因忍受的苦难太多太多而只剩下土色和菜色的脸上,除了痛苦的忍受和忍受的痛苦,还能看到甚麽?
人民要过日子,要受教育,国家要恢复,要建设,要发展。百废待兴。这一切的前提是和平与安宁。在这个多强权,少公理的世界上,中华民族是太需要和平了,人没有理由打内战了——因为我们太贫困了,太落後了I不该打内战的理由,也许正是打内战的根由。
愚昧,贫困和落後的恶性循环方式之一,就是战争。
盟军太平洋战区最高司令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在回忆录中谈到“八·一五”这一天和战後获得的荣誉时,写道:“从最早的童年时代以後,我就末曾哭过。这时,我激动得热泪盈眶。”⑤已经伤亡2000万人的中国的千千万万的老百姓也在哭,并将继续哭下去:白发人继续哭黑发人,妻子继续哭丈夫,婴儿继续趴在冰凉的乳房上哭叫,直到把泪哭乾……
一部共产党的历史,就是一部挨打挨抓挨剿的历史。
军阀打,列强打,曾经是朋友的国民党翻了脸打得比谁都狠。
“四·一二”杀红了眼,共产党血流成河,活着的不是钻进地下就是钻进山沟。钻进山里也不行,找上门去打。第五次虽末斩尽杀绝,也被杀得落荒而逃。一个逃,一个追,一路追出六个省。16年後毛泽东高吟“宜将剩勇追穷寇”,其实那是跟蒋介石学的。只是蒋介石怎麽也没追上毛泽东,共产党这个“穷寇”越追越剿越强大。
蒋介石说这不是内战,是“剿匪”。这似乎不无道理。连“真龙天子”的朱元璋。末登基前也被御封为“匪”,更何况“共产共妻”的共产党。而且,中国是历来讲“胜者王侯败者贼”的,被撵得到处钻山沟的人,能不是“贼”、“匪”吗?可第二次合作後,怎麽还是不时地扭来打去呢?难道堂堂执政党,竟与“匪”合作了8年?
(不知死於8年抗战的2千多万中国军民中,可否包括如皖南事变那样大小摩擦中的死难者?)。
既然东北沦陷後,蒋介石仍然御驾亲征去江西“剿匪”;既然第二次合作後,蒋介石如过河菩萨自身难保,仍然不时忙里偷闲捅共产党一刀,还能指望他不用“攘外”了後,再不“安内”吗?
住在延安窖洞里的共产党人,睡梦中都听得见国民党磨刀般的切齿声。
比之总是乾净利落,穿一套质地考究的军服,既有军人的威仪,又有学者的儒雅的蒋介石,身材略高点的毛泽东,就相形见绌了。这不仅因为他就像他指挥的那支为大多数中国人看不起的军队一样,总是穿着那种又肥又大,有时还打着补丁的粗劣的衣服,还因为这个从信仰到性格都和蒋氏格格不入的人,确实不怎麽修边幅。而且,再联想到当年在井冈山被土匪打了埋伏,幸亏手执双枪的贺子珍纵马赶到才得脱脸,那男子汉风度和气概,那当口简直就荡然无存了。
然而,即使是天天都在诅咒他的人,也不能不承认他是中国的第一个伟男子和天才。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毛泽东的天才和风度,表现在他站在历史峰巅上“一览众山小”的恢宏气度,和立於时代潮头驾驭历史的纵横自如的潇酒。此前,他曾将走投无路的共产党引向坦途,并使之充满朝气和活力。此後,仅用3年时间,就把那个会被朋友和敌人都视为中国最强有力的人物,流放般地赶到了那个倒是很美丽,却无论如何也盛不下那颗心、咽不下那口气的海岛上。
可是,1945年8月28日,毛泽东脱掉那身灰布衣服,换上一套蓝布制服,再戴上一顶有点不伦不类的盔式帽时(以後好像再没见他戴过),他的心情可实在不敢轻松。
他不是怵去重庆打那种冠冕堂皇的嘴巴子官司。有一手风流倜傥好书法,写一手才气横溢好诗词和政论的毛泽东,在这方面对付蒋委员长游刃有馀。可嘴巴子、笔杆子再厉害也不行,嘴巴子和笔杆子里面出不了政权。
这时的毛泽东已不像在江西时那样寒酸了,可“横”的仍然不成比例。蒋介石的军队接近他的4倍。如果装备和训练程度也可以用倍数表示,还不止这个数。力量对比当然不仅仅是数量的多少,可没有数量也谈不上力量。
以往每次摩擦,彼此都把自己描绘成羊一样的受害者,指着对方鼻子大叫“狼来了”。若说成百上千次大小摩擦都是国民党挑动的,那不客观。可若说共产党就是活腻味了,总去老虎嘴巴上拨胡子,恐怕连蒋介石最亲密的朋友也不会相信。
生机勃勃的讲求实际的共产党人,想打内战也应该再等上几年,待双方实力相当,或是比对手强大时,再动手。
由不得共产党。
和平是力量的均势、平衡,或者是由於不平衡而屈辱的臣服。
“八·一五”後的中国,没有这种平衡。毛泽东的字典里,也没有“臣服”这两个字。
从一场世界大战到一场局部战争,都是在一个早晨打响的,又都不是在一个早晨打响的。矛盾的发生、发展和激化,是从上一个矛盾完结时就开始酝酿了。犹如一个潮浪从涌起到跌落的同时,另一个潮浪就发生了,涌起了。所以,无论两场战争间隔多长,某种意义上就理论而言,一场战争结束了,另一场战争就开始了。
即将在中国发生的这场战争,不在此例。
这是一场8年前已经打了10年,没分出输赢,现在又接着打下去的战争。同样的对手,同样的战场,同样的势不两立。所以,被历史教科书分为第二和第三的两次国内革命战争,实际是同一场战争的两个阶段。只是由於日本帝国主义的“进入”,同为炎黄千孙的敌对双方,不联手抗战谁也不能生存了,才算勉强忍下一口气。而当“进入”的第三者被赶走後,8年前杀得难分难解,这8年大面上也经常过不去,却都宣称自己拥护孙中山和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也都对炮楼中的伪军喊过“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两大政冶势力,就又全力以赴地厮打起来了。
站在八十年代遥望历史,人们常常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如果当年不“反右”,不搞“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今天该会多好啊!
还可望得更远点:“八·一五”後如果不打这场内战,中国会怎样?
历史没有“如果”。
第2章 因丰饶而多难的土地
匹夫无罪 ,怀璧有罪
如果把中国版图比作一只昂首挺立的公鸡,从这只公鸡的第三根颈椎以上的绝大部分,就是会被称为“满洲”的东北。
“关东山,三宗宝,人叁貂皮乌拉草。”“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连中原人也晓得的,版权无疑是属於关东山的这类民谣,表现了人们对这片土地多少热爱和向往啊!
清一色黑钙土的松辽平原⑥,是中国最大的粮食产地。大豆,小麦,高梁,水稻。或以数量居全国之苜,或因质量名闻遐迩。大豆和柞蚕更是饮誉中外。大小兴安岭和长白山系绵延千里的群山。森林复盖面积超过内地总和。在大山和黑钙土下面,是闪耀着各种瑰丽色彩的数十种矿藏。其储量之丰富,有的为中国之最,有的为世界之最。
“八·一五”日本投降时,这里的重工业占全国的90%。鞍山抚顺,小丰满,依次为中国的钢都、煤都和电都。
历史告诉我们,“九·一八”事变後,日本帝国主义就是依托这片丰腴的黑土地,挥师南下,征服了华北。
之前,东北近百年来最有名气的人物“张大帅”张作霖,脚踏这片风水宝地,俯视中原,几次叩打山海关,终於爬上了“中华民国陆海军大元帅”的宝座。
再之前,绝对是土着的女真人,被关东山水滋养得骠悍壮烈,雄心腾腾,文攻武打,敲开中原的大门,建立了一个版图为历朝历代之最的大清帝国。
日本有部影片,叫《啊,满洲》无论高鼻梁、蓝眼睛的外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