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全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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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杂文全编下-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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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在人类,却不能这么简单的造成一律。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万物之灵”。
  然而制造者也决不放手。孩子长大,不但失掉天真,还变得呆头呆脑,是我们时时看见的。经济的雕敝,使出版界不肯印行大部的学术文艺书籍,不是教科书,便是儿童书,黄河决口似的向孩子们滚过去。但那里面讲的是什么呢?要将我们的孩子们造成什么东西呢?却还没有看见战斗的批评家论及,似乎已经不大有人注意将来了。
  反战会议②的消息不很在日报上看到,可见打仗也还是中国人的嗜好,给它一个冷淡,正是违反了我们的嗜好的证明。自然,仗是要打的,跟着武士蚁去搬运败者的幼虫,也还不失为一种为奴的胜利。但是,人究竟是“万物之灵”,这样那里能就够。仗自然是要打的,要打掉制造打仗机器的蚁冢,打掉毒害小儿的药饵,打掉陷没将来的阴谋:这才是人的战士的任务。
  八月二十八日。
  (原刊1933年9月2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爱罗先珂(В。Я。Ерошенко,1889—1952)俄国盲诗人,童话作家。著有童话集《天明前之歌》、《最后的叹息》等。1921—1923年曾来中国讲学。鲁迅翻译过他的《桃色的云》、《爱罗先珂童话集》等作品。
  ②反战会议即世界反对帝国主义战争委员会远东反战大会,1933年9月30日在上海大连湾路秘密召开。与会者有上海工人、东北义勇军、平绥铁路工人、十九路军和苏区红军代表,还有国际反帝非战同盟有关人士,共65人。英国马莱爵士,法国作家和《人道报》主笔伐扬—古久里,中国宋庆龄等为会议主席团成员。会议推举毛泽东、朱德、片山潜、鲁迅、高尔基、巴比塞、台尔曼等为主席团名誉主席。会议通过了关于反对帝国主义战争及反法西斯蒂的决议和宣言。国民政府当局和上海法租界、公共租界当局都曾竭力阻挠这次会议,各省代表另有60余人因被逮捕或中途被阻而未能到会。
  

帮闲法发隐
吉开迦尔①是丹麦的忧郁的人,他的作品,总是带着悲愤。不过其中也有很有趣味的,我看见了这样的几句——
  戏场里失了火。丑角站在戏台前,来通知了看客。大家以为这是丑角的笑话,喝采了。丑角又通知说是火灾。但大家越加哄笑,喝采了。我想,人世是要完结在当作笑话的开心的人们的大家欢迎之中的罢。
  不过我的所以觉得有趣的,并不专在本文,是在由此想到了帮闲们的伎俩。帮闲,在忙的时候就是帮忙,倘若主子忙于行凶作恶,那自然也就是帮凶。但他的帮法,是在血案中而没有血迹,也没有血腥气的。
  譬如罢,有一件事,是要紧的,大家原也觉得要紧,他就以丑角身份而出现了,将这件事变为滑稽,或者特别张扬了不关紧要之点,将人们的注意拉开去,这就是所谓“打诨”。如果是杀人,他就来讲当场的情形,侦探的努力;死的是女人呢,那就更好了,名之曰“艳尸”,或介绍她的日记。如果是暗杀,他就来讲死者的生前的故事,恋爱呀,遗闻呀……人们的热情原不是永不弛缓的,但加上些冷水,或者美其名曰清茶,自然就冷得更加迅速了,而这位打诨的脚色,却变成了文学者。
  假如有一个人,认真的在告警,于凶手当然是有害的,只要大家还没有僵死。但这时他就又以丑角身份而出现了,仍用打诨,从旁装着鬼脸,使告警者在大家的眼里也化为丑角,使他的警告在大家的耳边都化为笑话。耸肩装穷,以表现对方之阔,卑躬叹气,以暗示对方之傲;使大家心里想:这告警者原来都是虚伪的。幸而帮闲们还多是男人,否则它简直会说告警者曾经怎样调戏它,当众罗列淫辞,然后作自杀以明耻之状也说不定。周围捣着鬼,无论如何严肃的说法也要减少力量的,而不利于凶手的事情却就在这疑心和笑声中完结了。它呢?这回它倒是道德家。
  当没有这样的事件时,那就七日一报,十日一谈,收罗废料,装进读者的脑子里去,看过一年半载,就满脑都是某阔人如何摸牌,某明星如何打嚏的典故。开心是自然也开心的。但是,人世却也要完结在这些欢迎开心的开心的人们之中的罢。
  八月二十八日。
  (原刊1933年9月5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吉开迦尔今译克尔凯郭尔(,1813—1855),丹麦哲学家。他认为哲学研究的不是客观存在,而是个人“存在”,哲学的任务在于回答“如何去生活”。他的思想后来成为存在主义哲学的理论根据之一。著有《非此即彼》、《恐惧与战栗》等。
   。。

登龙术拾遗
章克标①先生做过一部《文坛登龙术》,因为是预约的,而自己总是悠悠忽忽,竟失去了拜诵的幸运,只在《论语》上见过广告,解题和后记。但是,这真不知是那里来的“烟士披里纯”②,解题的开头第一段,就有了绝妙的名文——
  登龙是可以当作乘龙解的,于是登龙术便成了乘龙的技术,那是和骑马驾车相类似的东西了。但平常乘龙就是女婿的意思,文坛似非女性,也不致于会要招女婿,那么这样解释似乎也有引起别人误会的危险。……
  确实,查看广告上的目录,并没有“做女婿”这一门,然而这却不能不说是“智者千虑”的一失,似乎该有一点增补才好,因为文坛虽然“不致于会要招女婿”,但女婿却是会要上文坛的。
  术曰:要登文坛,须阔太太,遗产必需,官司莫怕。穷小子想爬上文坛去,有时虽然会侥幸,终究是很费力气的;做些随笔或茶话之类,或者也能够捞几文钱,但究竟随人俯仰。最好是有富岳家,有阔太太,用赔嫁钱,作文学资本,笑骂随他笑骂,恶作我自印之。“作品”一出,头衔自来,赘婿虽能被妇家所轻,但一登文坛,即声价十倍,太太也就高兴,不至于自打麻将,连眼梢也一动不动了,这就是“交相为用”。但其为文人也,又必须是唯美派,试看王尔德③遗照,盘花钮扣,镶牙手杖,何等漂亮,人见犹怜,而况令阃。可惜他的太太不行,以至滥交顽童,穷死异国,假如有钱,何至于此。所以倘欲登龙,也要乘龙,“书中自有黄金屋”,早成古话,现在是“金中自有文学家”当令了。
  但也可以从文坛上去做女婿。其术是时时留心,寻一个家里有些钱,而自己能写几句“阿呀呀,我悲哀呀”的女士,做文章登报,尊之为“女诗人”④。待到看得她有了“知己之感”,就照电影上那样的屈一膝跪下,说道“我的生命呵,阿呀呀,我悲哀呀!”——则由登龙而乘龙,又由乘龙而更登龙,十分美满。然而富女诗人未必一定爱穷男文士,所以要有把握也很难,这一法,在这里只算是《登龙术拾遗》的附录,请勿轻用为幸。
  八月二十八日。
  (原刊1933年9月1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章克标(1900—)浙江海宁人,现代作家。早年留学日本,攻读数学。20世纪20年代与滕固等创办狮吼社,标榜唯美文学。曾在立达学园、暨南大学教授数学,又任开明书店编辑。后助邵洵美开办金屋书店、时代图书公司。著有散文集《风凉话》等。这里提到的《文坛登龙术》,是他揭述当时文坛投机取巧行径的书。
  ②“烟士披里纯”即灵感。英语Inspiration的音译。
  ③王尔德(OscarWilde,1854—1900)爱尔兰作家,19世纪末叶英国唯美主义运动倡导者。著有剧作《莎乐美》、《德温米尔夫人的扇子》,小说《格雷的画像》等。下文所说“可惜他的太太不行,以至滥交顽童……”等语,是指其同性恋行为,为当时社会伦理所不容。
  ④“女诗人”指当时上海大买办虞洽卿的孙女虞岫云。1930年1月,她以虞琰为笔名在上海现代书局出版诗集《湖风》,即被报界追捧。其后,1932年8月上海新时代书局出版《女朋友的诗》(云裳编),1934年1月上海开华书店出版《女作家诗歌选》(张立英编),都收入了她的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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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聋而哑
医生告诉我们:有许多哑子,是并非喉舌不能说话的,只因为从小就耳朵聋,听不见大人的言语,无可师法,就以为谁也不过张着口呜呜哑哑,他自然也只好呜呜哑哑了。所以勃兰兑斯①叹丹麦文学的衰微时,曾经说:文学的创作,几乎完全死灭了。人间的或社会的无论怎样的问题,都不能提起感兴,或则除在新闻和杂志之外。绝不能惹起一点论争。我们看不见强烈的独创的创作。加以对于获得外国的精神生活的事,现在几乎绝对的不加顾及。于是精神上的“聋”,那结果,就也招致了“哑”来。(《十九世纪文学的主潮》第一卷自序)
  这几句话,也可以移来批评中国的文艺界,这现象,并不能全归罪于压迫者的压迫,五四运动时代的启蒙运动者和以后的反对者,都应该分负责任的。前者急于事功,竟没有译出什么有价值的书籍来,后者则故意迁怒,至骂翻译者为媒婆②,有些青年更推波助澜,有一时期,还至于连人地名下注一原文,以便读者参考时,也就诋之曰“衒学”③。
  今竟何如?三开间店面的书铺,四马路上还不算少,但那里面满架是薄薄的小本子,倘要寻一部巨册,真如披沙拣金之难。自然,生得又高又胖并不就是伟人,做得多而且繁也决不就是名著,而况还有“剪贴”。但是,小小的一本“什么ABC”④里,却也决不能包罗一切学术文艺的。一道浊流,固然不如一杯清水的干净而澄明,但蒸溜了浊流的一部分,却就有许多杯净水在。
  因为多年买空卖空的结果,文界就荒凉了,文章的形式虽然比较的整齐起来,但战斗的精神却较前有退无进。文人虽因捐班或互捧,很快的成名,但为了出力的吹,壳子大了,里面反显得更加空洞。于是误认这空虚为寂寞,像煞有介事的说给读者们;其甚者还至于摆出他心的腐烂来,算是一种内面的宝贝。散文,在文苑中算是成功的,但试看今年的选本,便是前三名,也即令人有“貂不足,狗尾续”之感。用秕谷来养青年,是决不会壮大的,将来的成就,且要更渺小,那模样,可看尼采所描写的“末人”⑤。
  但绍介国外思潮,翻译世界名作,凡是运输精神的粮食的航路,现在几乎都被聋哑的制造者们堵塞了,连洋人走狗,富户赘郎,也会来哼哼的冷笑一下。他们要掩住青年的耳朵,使之由聋而哑,枯涸渺小,成为“末人”,非弄到大家只能看富家儿和小瘪三所卖的春宫,不肯罢手。甘为泥土的作者和译者的奋斗,是已经到了万不可缓的时候了,这就是竭力运输些切实的精神的粮食,放在青年们的周围,一面将那些聋哑的制造者送回黑洞和朱门里面去。
  八月二十九日。
  (原刊1933年9月8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勃兰兑斯(GeorgeBrandes,1842—1927)丹麦文学批评家。著有《十九世纪文学主潮》等。
  ②骂翻译者为媒婆见1921年2月《民铎》杂志第2卷第5号所刊郭沫若致李石岑函,其谓:“我觉得国内人士只注重媒婆,而不注重处子;只注重翻译,而不注重产生。”
  ③“衒学”卖弄学问。
  ④“什么ABC”指某一方面的入门书。
  ⑤“末人”指平庸、渺小、无创造力的人。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序言》里写道:“……地也就小了,在这上面跳着末人,就是那做小了一切的。他的种族是跳蚤似的除灭不完;末人活得最长久。”(译文见《鲁迅译文集》第10卷)
  

新秋杂识(二)①
八月三十日的夜里,远远近近,都突然劈劈拍拍起来,一时来不及细想,以为“抵抗”又开头了,不久就明白了那是放爆竹,这才定了心。接着又想:大约又是什么节气了罢?……待到第二天看报纸,才知道原来昨夜是月蚀,那些劈劈拍拍,就是我们的同胞,异胞(我们虽然大家自称为黄帝子孙,但蚩尤②的子孙想必也未尝死绝,所以谓之“异胞”)在示威,要将月亮从天狗嘴里救出。
  再前几天,夜里也很热闹。街头巷尾,处处摆着桌子,上面有面食,西瓜;西瓜上面叮着苍蝇,青虫,蚊子之类,还有一桌和尚,口中念念有词:“回猪猡普米呀吽!③唵呀吽!吽!!”这是在放焰口,施饿鬼。到了盂兰盆节④了,饿鬼和非饿鬼,都从阴间跑出,来看上海这大世面,善男信女们就在这时尽地主之谊,托和尚“唵呀吽”的弹出几粒白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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