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仆是老生扮的,先以谏诤,终以殉主;恶仆是小丑扮的,只会作恶,到底灭亡。而二丑的本领却不同,他有点上等人模样,也懂些琴棋书画,也来得行令猜谜,但倚靠的是权门,凌蔑的是百姓,有谁被压迫了,他就来冷笑几声,畅快一下,有谁被陷害了,他又去吓唬一下,吆喝几声。不过他的态度又并不常常如此的,大抵一面又回过脸来,向台下的看客指出他公子的缺点,摇着头装起鬼脸道:你看这家伙,这回可要倒楣哩!
这最末的一手,是二丑的特色。因为他没有义仆的愚笨,也没有恶仆的简单,他是智识阶级。他明知道自己所靠的是冰山,一定不能长久,他将来还要到别家帮闲,所以当受着豢养,分着余炎的时候,也得装着和这贵公子并非一伙。
二丑们编出来的戏本上,当然没有这一种脚色的,他那里肯;小丑,即花花公子们编出来的戏本,也不会有,因为他们只看见一面,想不到的。这二花脸,乃是小百姓看透了这一种人,提出精华来,制定了的脚色。
世间只要有权门,一定有恶势力,有恶势力,就一定有二花脸,而且有二花脸艺术。我们只要取一种刊物,看他一个星期,就会发见他忽而怨恨春天,忽而颂扬战争,忽而译萧伯纳演说,忽而讲婚姻问题;但其间一定有时要慷慨激昂的表示对于国事的不满:这就是用出末一手来了。
这最末的一手,一面也在遮掩他并不是帮闲,然而小百姓是明白的,早已使他的类型在戏台上出现了。
六月十五日。
(原刊1933年6月18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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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成
善于治国平天下的人物,真能随处看出治国平天下的方法来,四川正有人以为长衣消耗布匹,派队剪除①;上海又有名公要来整顿茶馆②了,据说整顿之处,大略有三:一是注意卫生,二是制定时间,三是施行教育。
第一条当然是很好的;第二条,虽然上馆下馆,一一摇铃,好像学校里的上课,未免有些麻烦,但为了要喝茶,没有法,也不算坏。
最不容易是第三条。“愚民”的到茶馆来,是打听新闻,闲谈心曲之外,也来听听《包公案》③一类东西的,时代已远,真伪难明,那边妄言,这边妄听,所以他坐得下去。现在倘若改为“某公案”,就恐怕不相信,不要听;专讲敌人的秘史,黑幕罢,这边之所谓敌人,未必就是他们的敌人,所以也难免听得不大起劲。结果是茶馆主人遭殃,生意清淡了。
前清光绪初年,我乡有一班戏班,叫作“群玉班”,然而名实不符,戏做得非常坏,竟弄得没有人要看了。乡民的本领并不亚于大文豪,曾给他编过一支歌:
台上群玉班,
台下都走散。
连忙关庙门,
两边墙壁都爬塌(平声),
连忙扯得牢,
只剩下一担馄饨担。
看客的取舍,是没法强制的,他若不要看,连拖也无益。即如有几种刊物,有钱有势,本可以风行天下的了,然而不但看客有限,连投稿也寥寥,总要隔两月才出一本。讽刺已是前世纪的老人的梦呓④,非讽刺的好文艺,好像也将是后世纪的青年的出产了。
六月十五日。
(原刊1933年6月22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指四川军阀杨森在当地推行的“短衣运动”。1933年6月1日出版的《论语》第18期刊载《杨森治下营山县长罗象翥禁穿长衫令》一文,其称:“自四月十六日起,由公安部局派队,随带剪刀,于城厢内外梭巡,遇有玩视禁令,仍着长服者,立即执行剪衣,勿稍瞻徇。”
②整顿茶馆1933年6月11日《大晚报》刊载署名“蓼”的《改良坐茶馆》一文,建议当局加强茶馆管理,使之成为对公众“输以教育”的场所,文中并提出包括“规定坐茶馆的时间”一类具体措施。
③《包公案》又名《龙图公案》,明代公案小说。旧时在茶馆说书的艺人,多以明清小说中的公案、讲史一类作为脚本。
④讽刺已是前世纪的老人的梦呓见《鲁迅杂文全编》(上册)《伪自由书·后记》所引法鲁《到底要不要自由》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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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蝙蝠
人们对于夜里出来的动物,总不免有些讨厌他,大约因为他偏不睡觉,和自己的习惯不同,而且在昏夜的沉睡或“微行”①中,怕他会窥见什么秘密罢。
蝙蝠虽然也是夜飞的动物,但在中国的名誉却还算好的。这也并非因为他吞食蚊虻,于人们有益,大半倒在他的名目,和“福”字同音。以这么一副尊容而能写入画图,实在就靠着名字起得好。还有,是中国人本来愿意自己能飞的,也设想过别的东西都能飞。道士要羽化,皇帝想飞升,有情的愿作比翼鸟儿,受苦的恨不得插翅飞去。想到老虎添翼,便毛骨耸然,然而青蚨②飞来,则眉眼莞尔。至于墨子的飞鸢③终于失传,飞机非募款到外国去购买不可,则是因为太重了精神文明的缘故,势所必至,理有固然,毫不足怪的。但虽然不能够做,却能够想,所以见了老鼠似的东西生着翅子,倒也并不诧异,有名的文人还要收为诗料,诌出什么“黄昏到寺蝙蝠飞”那样的佳句来。
西洋人可就没有这么高情雅量,他们不喜欢蝙蝠。推源祸始,我想,恐怕是应该归罪于伊索④的。他的寓言里,说过鸟兽各开大会,蝙蝠到兽类里去,因为他有翅子,兽类不收,到鸟类里去,又因为他是四足,鸟类不纳,弄得他毫无立场,于是大家就讨厌这作为骑墙的象征的蝙蝠了。
中国近来拾一点洋古典,有时也奚落起蝙蝠来。但这种寓言,出于伊索,是可喜的,因为他的时代,动物学还幼稚得很。现在可不同了,鲸鱼属于什么类,蝙蝠属于什么类,就是小学生也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倘若还拾一些希腊古典,来作正经话讲,那就只足表示他的知识,还和伊索时候,各开大会的两类绅士淑女们相同。
大学教授梁实秋先生以为橡皮鞋是草鞋和皮鞋之间的东西,那知识也相仿,假使他生在希腊,位置是说不定会在伊索之下的,现在真可惜得很,生得太晚一点了。
六月十六日。
(原刊1933年6月25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微行”佛家语,指微妙的运化。
②青蚨传说中一种形似蝉的昆虫。因有“青蚨还钱”的说法,古人诗文中亦作钱的代称。
③墨子的飞鸢据《韩非子》、《淮南子》等书记载,墨子曾用木料制作飞鸢,并进行飞行试验。近代有人援引这一资料,称墨子是发明飞机的鼻祖。
④伊索(约前6世纪)古希腊寓言作家。所编寓言经后人加工,以诗或散文形式行世,成为现今流传的《伊索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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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靶子”
中国究竟是文明最古的地方,也是素重人道的国度,对于人,是一向非常重视的。至于偶有凌辱诛戮,那是因为这些东西并不是人的缘故。皇帝所诛者,“逆”也,官军所剿者,“匪”也,刽子手所杀者,“犯”也,满洲人“入主中夏”,不久也就染了这样的淳风,雍正皇帝①要除掉他的弟兄,就先行御赐改称为“阿其那”与“塞思黑”②,我不懂满洲话,译不明白,大约是“猪”和“狗”罢。黄巢③造反,以人为粮,但若说他吃人,是不对的,他所吃的物事,叫作“两脚羊”。
时候是二十世纪,地方是上海,虽然骨子里永是“素重人道”,但表面上当然会有些不同的。对于中国的有一部分并不是“人”的生物,洋大人如何赐谥,我不得而知,我仅知道洋大人的下属们所给与的名目。
假如你常在租界的路上走,有时总会遇见几个穿制服的同胞和一位异胞(也往往没有这一位),用手枪指住你,搜查全身和所拿的物件。倘是白种,是不会指住的;黄种呢,如果被指的说是日本人,就放下手枪,请他走过去;独有文明最古的黄帝子孙,可就“则不得免焉”了。这在香港,叫作“搜身”,倒也还不算很失了体统,然而上海则竟谓之“抄靶子”。
抄者,搜也,靶子是该用枪打的东西,我从前年九月以来④,才知道这名目的的确。四万万靶子,都排在文明最古的地方,私心在侥幸的只是还没有被打着。洋大人的下属,实在给他的同胞们定了绝好的名称了。
然而我们这些“靶子”们,自己互相推举起来的时候却还要客气些。我不是“老上海”,不知道上海滩上先前的相骂,彼此是怎样赐谥的了。但看看记载,还不过是“曲辫子”⑤,“阿木林”⑥。“寿头码子”虽然已经是“猪”的隐语,然而究竟还是隐语,含有宁“雅”而不“达”的高谊。若夫现在,则只要被他认为对于他不大恭顺,他便圆睁了绽着红筋的两眼,挤尖喉咙,和口角的白沫同时喷出两个字来道:猪猡!
六月十六日。
(原刊1933年6月20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雍正皇帝(1678—1735)即清世宗,爱新觉罗·胤禛,康熙皇帝第四子,即位后改年号雍正。他以阴谋取得帝位,后采用高压手段对付与帝位有争的诸弟。
②“阿其那”与“塞思黑”“阿其那”即康熙第八子允禩,康熙四十七年(1708)曾谋取储位;“塞思黑”即康熙第九子允禟,允禩谋储时最有力的支持者。雍正四年(1726),二人被黜宗削籍,改名为“阿其那”、“塞思黑”,意为狗与猪。
③黄巢(?—884)曹州冤句(今山东曹县)人,唐末农民军首领。《旧唐书·黄巢传》称其“俘人而食”,后文所谓“两脚羊”系南宋庄季裕《鸡肋编》里的说法。
④前年九月以来指1931年“九一八”事变以来。
⑤“曲辫子”上海方言:乡里乡气。
⑥“阿木林”上海方言:傻里傻气。
“吃白相饭”
要将上海的所谓“白相”,改作普通话,只好是“玩耍”;至于“吃白相饭”,那恐怕还是用文言译作“不务正业,游荡为生”,对于外乡人可以比较的明白些。
游荡可以为生,是很奇怪的。然而在上海问一个男人,或向一个女人问她的丈夫的职业的时候,有时会遇到极直截的回答道:“吃白相饭的。”
听的也并不觉得奇怪,如同听到了说“教书”,“做工”一样。倘说是“没有什么职业”,他倒会有些不放心了。
“吃白相饭”在上海是这么一种光明正大的职业。
我们在上海的报章上所看见的,几乎常是这些人物的功绩;没有他们,本埠新闻是决不会热闹的。但功绩虽多,归纳起来也不过是三段,只因为未必全用在一件事情上,所以看起来好像五花八门了。
第一段是欺骗。见贪人就用利诱,见孤愤的就装同情,见倒霉的则装慷慨,但见慷慨的却又会装悲苦,结果是席卷了对手的东西。
第二段是威压。如果欺骗无效,或者被人看穿了,就脸孔一翻,化为威吓,或者说人无礼,或者诬人不端,或者赖人欠钱,或者并不说什么缘故,而这也谓之“讲道理”,结果还是席卷了对手的东西。
第三段是溜走。用了上面的一段或兼用了两段而成功了,就一溜烟走掉,再也寻不出踪迹来。失败了,也是一溜烟走掉,再也寻不出踪迹来。事情闹得大一点,则离开本埠,避过了风头再出来。
有这样的职业,明明白白,然而人们是不以为奇的。
“白相”可以吃饭,劳动的自然就要饿肚,明明白白,然而人们也不以为奇。
但“吃白相饭”朋友倒自有其可敬的地方,因为他还直直落落的告诉人们说,“吃白相饭的!”
六月二十六日。
(原刊1933年6月29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华德保粹优劣论
希特拉①先生不许德国境内有别的党,连屈服了的国权党②也难以幸存,这似乎颇感动了我们的有些英雄们,已在称赞其“大刀阔斧”。但其实这不过是他老先生及其之流的一面。别一面,他们是也很细针密缕的。有歌为证:
跳蚤做了大官了,
带着一伙各处走。
皇后宫嫔都害怕,
谁也不敢来动手。
即使咬得发了痒罢,
要挤烂它也怎么能够。
嗳哈哈,嗳哈哈,哈哈,嗳哈哈!
这是大家知道的世界名曲《跳蚤歌》③的一节,可是在德国已被禁止了。当然,这决不是为了尊敬跳蚤,乃是因为它讽刺大官;但也不是为了讽刺是“前世纪的老人的呓语”,却是为着这歌曲是“非德意志的”。华德大小英雄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