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第一个问题是在怎样才能够“一朝大权在握”?文弱书生死样活气,怎么做得到权臣?先前,还可以希望招驸马,一下子就飞黄腾达,现在皇帝没有了,即使满脸涂着雪花膏,也永远遇不到公主的青睐;至多,只可以希图做一个富家的姑爷而已。而捐官的办法,又早经取消,对于“大权”,还是只能像狐狸的遇着高处的葡萄一样,仰着白鼻子看看。文坛的完整和干净,恐怕实在也到底很渺茫。
五四时候,曾经在出版界上发现了“文丐”,接着又发现了“文氓”,但这种威风凛凛的人物,却是我今年秋天在上海新发见的,无以名之,姑且称为“文官”罢。看文学史,文坛是常会有完整而干净的时候的,但谁曾见过这文坛的澄清,会和这类的“文官”们有丝毫关系的呢。
不过,梦是总可以做的,好在没有什么关系,而写出来也有趣。请安息罢,候补的少大人们!
九月五日。
(原刊1933年9月11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沙士比亚的剧本指莎士比亚的喜剧《仲夏夜之梦》。
②余赵的剪窃问题之争1933年余慕陶在上海乐华公司出版《世界文学史》上中两册,赵景深等人即在《申报·自由谈》撰文指为剽窃之作,认为其中有些内容抄自他的《中国文学小史》和郑振铎的《文学大纲》。余慕陶(1903—?),字景渊,广东梅县(今梅州)人。曾在上海建设大学、艺术大学等校任教,另著有长篇小说《晚霞》,译有杰克·伦敦《野性之呼唤》等。
③原被两造即原告和被告。两造:诉讼的当事人双方。
电影的教训
当我在家乡的村子里看中国旧戏的时候,是还未被教育成“读书人”的时候,小朋友大抵是农民。爱看的是翻筋斗,跳老虎,一把烟焰,现出一个妖精来;对于剧情,似乎都不大和我们有关系。大面和老生的争城夺地,小生和正旦的离合悲欢,全是他们的事,捏锄头柄人家的孩子,自己知道是决不会登坛拜将,或上京赴考的。但还记得有一出给了感动的戏,好像是叫作《斩木诚》①。一个大官蒙了不白之冤,非被杀不可了,他家里有一个老家丁,面貌非常相像,便代他去“伏法”。那悲状的动作和歌声,真打动了看客的心,使他们发见了自己的好模范。因为我的家乡的农人,农忙一过,有些是给大户去帮忙的。为要做得像,临刑时候,主母照例的必须去“抱头大哭”,然而被他踢开了,虽在此时,名分也得严守,这是忠仆,义士,好人。
但到我在上海看电影的时候,却早是成为“下等华人”的了,看楼上坐着白人和阔人,楼下排着中等和下等的“华胄”,银幕上现出白色兵们打仗,白色老爷发财,白色小姐结婚,白色英雄探险,令看客佩服,羡慕,恐怖,自己觉得做不到。但当白色英雄探险非洲时,却常有黑色的忠仆来给他开路,服役,拚命,替死,使主子安然的回家;待到他豫备第二次探险时,忠仆不可再得,便又记起了死者,脸色一沉,银幕上就现出一个他记忆上的黑色的面貌。黄脸的看客也大抵在微光中把脸色一沉:他们被感动了。
幸而国产电影也在挣扎起来,耸身一跳,上了高墙,举手一扬,掷出飞剑,不过这也和十九路军一同退出上海,现在是正在准备开映屠格纳夫②的《春潮》②和茅盾的《春蚕》③了。当然,这是进步的。但这时候,却先来了一部竭力宣传的《瑶山艳史》④。
这部片子,主题是“开化瑶民”,机键是“招驸马”,令人记起《四郎探母》⑤以及《双阳公主追狄》⑥这些戏本来。中国的精神文明主宰全世界的伟论,近来不大听到了,要想去开化,自然只好退到苗瑶之类的里面去,而要成这种大事业,却首先须“结亲”,黄帝子孙,也和黑人一样,不能和欧亚大国的公主结亲,所以精神文明就无法传播。这是大家可以由此明白的。
九月七日。
(原刊1933年9月11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斩木诚》从清代李玉所作传奇《一捧雪》演化而来的剧目。木诚,原作莫诚,《一捧雪》主人公莫怀古的仆人。
②《春潮》根据俄国作家屠格涅夫所作中篇小说《春潮》改编的电影,蔡楚生编剧,郑应时导演,1933年上海亨生影片公司拍摄。
③《春蚕》根据茅盾所作短篇小说《春蚕》改编的电影,夏衍编剧,程步高导演,1933年上海明星影片公司拍摄。这是新文学作品第一次被搬上银幕。
④《瑶山艳史》上海艺联影业公司1932年拍摄的一部影片,黄漪磋编剧,杨小仲导演。“艺联”是刘呐鸥出资成立的公司。该片曾获国民党中央党部嘉奖。
⑤《四郎探母》京剧剧目。叙说杨家将杨四郎(延辉)被俘后改名换姓,招了驸马;听说母亲佘太君又统兵征辽,潜回宋营探母,又重返辽邦。
⑥《双阳公主追狄》京剧剧目。叙说宋大将狄青西征,误入单单国,被诱与双阳公主成亲。后狄青逃出,双阳公主追来,得知实情后又将其放走。
关于翻译(上)
因为我的一篇短文,引出了穆木天①先生的《从〈为翻译辩护〉谈到楼②译〈二十世纪之欧洲文学〉》(九日《自由谈》所载),这在我,是很以为荣幸的,并且觉得凡所指摘,也恐怕都是实在的错误。但从那作者的案语里,我却又想起一个随便讲讲,也许并不是毫无意义的问题来了。那是这样的一段——
在一百九十九页,有“在这种小说之中,最近由学术院(译者:当系指著者所属的俄国共产主义学院)所选的鲁易倍尔德兰③的不朽的诸作,为最优秀”。在我以为此地所谓“Academie”者,当指法国翰林院。苏联虽称学艺发达之邦,但不会为帝国主义作家作选集罢?我不知为什么楼先生那样地滥下注解?
究竟是那一国的Academia④呢?我不知道。自然,看作法国的翰林院,是万分近理的,但我们也不能决定苏联的大学院⑤就“不会为帝国主义作家作选集”。倘在十年以前,是决定不会的,这不但为物力所限,也为了要保护革命的婴儿,不能将滋养的,无益的,有害的食品都漫无区别的乱放在他前面。现在却可以了,婴儿已经长大,而且强壮,聪明起来,即使将鸦片或吗啡给他看,也没有什么大危险,但不消说,一面也必须有先觉者来指示,说吸了就会上瘾,而上瘾之后,就成一个废物,或者还是社会上的害虫。
在事实上,我曾经见过苏联的Academia新译新印的阿剌伯的《一千一夜》⑥,意大利的《十日谈》⑦,还有西班牙的《吉诃德先生》⑧,英国的《鲁滨孙漂流记》⑨;在报章上,则记载过在为托尔斯泰印选集,为歌德编全集——更完全的全集。倍尔德兰不但是加特力教⑩的宣传者,而且是王朝主义的代言人,但比起十九世纪初德意志布尔乔亚{11}的文豪歌德来,那作品也不至于更加有害。所以我想,苏联来给他出一本选集,实在是很可能的。不过在这些书籍之前,想来一定有详序,加以仔细的分析和正确的批评。
凡作者,和读者因缘愈远的,那作品就于读者愈无害。古典的,反动的,观念形态已经很不相同的作品,大抵即不能打动新的青年的心(但自然也要有正确的指示),倒反可以从中学学描写的本领,作者的努力。恰如大块的砒霜,欣赏之余,所得的是知道它杀人的力量和结晶的模样:药物学和矿物学上的知识了。可怕的倒在用有限的砒霜,和在食物中间,使青年不知不觉的吞下去,例如似是而非的所谓“革命文学”,故作激烈的所谓“唯物史观的批评”,就是这一类。这倒是应该防备的。
我是主张青年也可以看看“帝国主义者”的作品的,这就是古语的所谓“知己知彼”。青年为了要看虎狼,赤手空拳的跑到深山里去固然是呆子,但因为虎狼可怕,连用铁栅围起来了的动物园里也不敢去,却也不能不说是一位可笑的愚人。有害的文学的铁栅是什么呢?批评家就是。
九月十一日。
补记:这一篇没有能够刊出。
九月十五日。(收入《准风月谈》)
①穆木天(1900—1971)原名敬熙,笔名穆木天,吉林伊通人,现代作家、翻译家。早年留学日本,攻读法国文学。回国后曾在中山大学、吉林大学任教。1931年在上海参加左联,参与发起中国诗歌会。著有《旅心》、《法国文学史》等,译有《巴尔扎克短篇集》等。
②楼即楼适夷(1905—2001)原名锡椿,一名建南,浙江余姚人,现代作家、翻译家。早年在上海做学徒。1928年入上海艺术大学,加入太阳社。次年留学日本,专攻俄罗斯文学。1931年回国,加入左联,曾任左联党团成员。著有《挣扎》、《活路》等,译有《在人间》、《高尔基文艺书简集》等。这里提到他翻译的《二十世纪之欧洲文学》,系苏联弗里契原著,上海新生命书局1933年出版。
③鲁易倍尔德兰即路易斯·贝特朗(LouisBertrand,1807—1841),法国作家。其散文诗《夜间的加斯帕》对波德莱尔、马拉美产生重大影响,成为象征派诗人灵感的源泉。
④Academia拉丁文:学院、科学院。这里指法兰西学院(AcadémieFran?觭aise),旧译法国翰林院。
⑤苏联的大学院即苏联科学院(АкадемияНаукСССР)。
⑥《一千一夜》即《一千零一夜》,又译《天方夜谭》,阿拉伯民间故事集。
⑦《十日谈》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短篇故事集,薄伽丘著。
⑧《吉诃德先生》今译《堂·吉诃德》,长篇小说,西班牙塞万提斯著。
⑨《鲁滨孙漂流记》长篇小说,英国迪福著。
⑩加特力教即天主教。拉丁文Catholica的音译。
{11}布尔乔亚即资产阶级。法文Bourgeoisie的音译。
关于翻译(下)
但我在那《为翻译辩护》中,所希望于批评家的,实在有三点:一,指出坏的;二,奖励好的;三,倘没有,则较好的也可以。而穆木天先生所实做的是第一句。以后呢,可能有别的批评家来做其次的文章,想起来真是一个大疑问。
所以我要再来补充几句:倘连较好的也没有,则指出坏的译本之后,并且指明其中的那些地方还可以于读者有益处。
此后的译作界,恐怕是还要退步下去的。姑不论民穷财尽,即看地面和人口,四省是给日本拿去了,一大块在水淹,一大块在旱,一大块在打仗,只要略略一想,就知道读者是减少了许许多了。因为销路的少,出版界就要更投机,欺骗,而拿笔的人也因此只好更投机,欺骗。即有不愿意欺骗的人,为生计所压迫,也总不免比较的粗制滥造,增出些先前所没有的缺点来。走过租界的住宅区邻近的马路,三间门面的水果店,晶莹的玻璃窗里是鲜红的苹果,通黄的香蕉,还有不知名的热带的果物。但略站一下就知道:这地方,中国人是很少进去的,买不起。我们大抵只好到同胞摆的水果摊上去,化几文钱买一个烂苹果。
苹果一烂,比别的水果更不好吃,但是也有人买的,不过我们另外还有一种相反的脾气:首饰要“足赤”,人物要“完人”。一有缺点,有时就全部都不要了。爱人身上生几个疮,固然不至于就请律师离婚,但对于作者,作品,译品,却总归比较的严紧,萧伯纳坐了大船,不好;巴比塞不算第一个作家,也不好;译者是“大学教授,下职官员”①,更不好。好的又不出来,怎么办呢?我想,还是请批评家用吃烂苹果的方法,来救一救急罢。
我们先前的批评法,是说,这苹果有烂疤了,要不得,一下子抛掉。然而买者的金钱有限,岂不是大冤枉,而况此后还要穷下去。所以,此后似乎最好还是添几句,倘不是穿心烂,就说:这苹果有着烂疤了,然而这几处没有烂,还可以吃得。这么一办,译品的好坏是明白了,而读者的损失也可以小一点。
但这一类的批评,在中国还不大有,即以《自由谈》所登的批评为例,对于《二十世纪之欧洲文学》,就是专指烂疤的;记得先前有一篇批评邹韬奋②先生所编的《高尔基》的短文,除掉指出几个缺点之外,也没有别的话。前者我没有看过,说不出另外可有什么可取的地方,但后者却曾经翻过一遍,觉得除批评者所指摘的缺点之外,另有许多记载作者的勇敢的奋斗,胥吏的卑劣的阴谋,是很有益于青年作家的,但也因为有了烂疤,就被抛在筐子外面了。
所以,我又希望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