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狱警打开牢门,“砰”的一声放下两个食桶,揭开其中一个桶盖,气鼓鼓地说:“吃吧!”
众人眼前一亮,桶里哪里还是黑乎乎的块状物,分明是白花花的白面馒头!
有人打开另一个桶盖,竟然是桶豆腐汤,汤里竟然还有肉丝!
众人先是愣住了,接着大声欢呼!
老狱警又给其他两个关押学生的牢房送去了食桶。很快,那里也传来了欢呼声。
看来伙食在学生们绝食抗议的压力下还是改善了!
监狱当局屈服了!
众人立刻开始兴高采烈地吃这三天以来最丰盛的一顿饭。
学生们正吃得津津有味,对面的囚犯看见,都是咂吧咂吧嘴,直流口水,过了一会儿,突然有个囚犯叹了口气,说:“可怜啊,大好的年轻人,就要被砍头了!”
有几个学生听了他的话,突然停了下来,有个学生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那囚犯说:“我们这是死囚牢,平常哪里有这么好的吃食?只有在行刑前,才给一顿饱饭,不让做饿死鬼罢了!”
学生们听了这话,渐渐停止了咀嚼食物。
想想这几天的食物,再看看眼前的食物,学生们似乎突然明白过来了,原来这就是传说中死刑犯行刑前的“最后一顿饭”!众人再也没有心情吃东西了,有几个学生已经开始低声哭泣,渐渐的,三个牢房的学生都被他们感染了,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
周文和刘远遇上这种情况也是无能为力。
仿佛是为了配合学生们的心情,这时突然进来了几个狱警。老狱警立刻冲着其中一个点头哈腰地说:“狱长好!什么风把您老给吹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听说连监狱长都来了,学生们更加明确了自己即将面临的悲惨命运。
监狱长却没有理老狱警,而是径直走向牢房,大声说道:“你们这些学生里面谁叫周文?”
周文愣了一下,但还是站了起来,朗声说道:“我就是!”
监狱长指着他说:“你,出来!”
刘远一把拉住他,低声说:“阿文,你不能去,他们可能要害你,你要和大家在一起!”
其他同学也大声说着类似的话。
几个狱警不耐烦了,把牢门打开就冲了进来把周文给带了出去,不过奇怪的是狱警虽然冲进来拉人,对周文倒是很客气,并没有拳打脚踢,而且是拉着他走出牢门,并没有倒拖着他走。
群情激愤的学生刚要围上来就立刻被训练有素的狱警隔离在牢门后面,只好眼睁睁看着狱警把周文带走。
经过了几道牢门后,狱警居然放开了周文,监狱长甚至在前面为他引路,脸上还带着谄媚的笑容。
周文不禁有些奇怪,不知道监狱长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监狱长把周文带到一个房间门口停住了,周文抬头一看,见门上的牌子上写的是“狱长室”。
监狱长向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周文推开门,昂首走了进去,奇怪的是监狱长却没有跟着进来,而是在身后把门带上了。
周文一进屋子就明白了,因为他看见周老太爷就坐在屋里的沙发上,还有个人在给他倒茶。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父亲,周文心中顿时明白了为什么刚才狱警和监狱长对他的态度这么和善,看来钱能通神的说法果然不错!
可是,等给他父亲倒茶的那个人回过头来,周文就彻底地呆住了。
因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堂堂苏州市市长陈敬仁!
看见呆住的周文,陈敬仁笑着对周老太爷说:“先生,这就是令郎吧?在双十节游行时我们还有一面之缘呢!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随后又转向周文说:“请坐。”
在父亲面前,周文还是不敢造次的,所以躬身走到周老太爷身边站着,并没有坐下。
陈敬仁微笑着对周老太爷说道:“先生,您看,令郎敬仁已经吩咐监狱长放了,您可以带令郎回家了。错抓了令郎,敬仁在这里赔罪了!好在这班混账还没对令郎怎么样。今日敬仁不是主人,招待不周,改日一定上门谢罪!”
周文心中吃惊不已,但脸上却没有表露出来。
他实在无法想像堂堂的国民党苏州市党部书记、苏州市市长竟然对自己的父亲如此恭敬!虽然说钱能通神,可他看陈敬仁的脸上却是发自内心对自己父亲的尊敬,而且听说陈敬仁也是为官清廉的。再说就算用钱能买到自己的释放,那这种发自内心的尊敬就绝对不是单纯钱能解释得了的了!
想到这里,周文心中更是惊讶,看自己父亲怎么也不像可以让陈敬仁这么尊敬的样子啊?
没想到接下来周老太爷说的话让他更吃惊,因为周老太爷说的是:“敬仁,我想你还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把所有前几天游行时被抓的学生都放了!”
陈敬仁面露难色,说:“先生,您这不是为难我吗?所谓的抗日大游行其实就是共产党在背后搅混水,妖言惑众,其目的是扰乱视听。上头可是有明令的,抓住的一律以通匪论,要‘严惩不贷’!当然,令郎是受到蒙蔽的有为青年,自然跟他们是不一样的,所以,敬仁才敢斗胆释放。”
第三章 九•;一八(七)
周老太爷淡淡地说:“敬仁,你以为我老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上面这次是让你把他们移交给‘中央组织部调查科’吧?所谓的‘中央组织部调查科’是个什么部门想必你也知道,你想想,你把学生送到那里他们还能有活路吗?你现在也是堂堂国民政府市长了。是不是因为我老了,就把我看得什么都不是了?”(“中央组织部调查科”就是“中国国民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即“中统”的前身,以党政机关、文化团体和大中学校为活动重点。)
陈敬仁连声说:“不敢,不敢,先生的教诲,敬仁不敢一日或忘,在先生面前,敬仁永远是后学末进!”
说着说着陈敬仁脸上居然冒出了汗,掏出手绢不停地擦着。
周文大奇,他实在不明白这位市长大人怕他父亲什么?
周老太爷还是淡淡地说道:“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懂得什么主义?懂得什么党派之争?你说得倒是轻巧,‘一律以通匪论’,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句话就会害死这几十个学生?”
说到最后,周老太爷的语声突然变得激动,人也突然一拍茶几站了起来,茶几上的茶具被周老太爷这一拍都震得跳起,“啪”地一声落在地上,茶壶、茶杯摔得粉碎!
周老太爷指着陈敬仁厉声说道:“他们都是大学生,是党国将来的希望,是国之栋梁!你知不知道杀这些人就是在毁党国的未来?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小日本都打进我们的家里了,你们自己还个个都畏首畏尾的,还怕学生们站出来抗日!难道你们就没有当过热血青年?就没有一时的头脑发热?不管你有什么道理,我只知道一点,爱国无罪!你摸摸你自己的胸口,你还有良心没有?只怕都让狗给吃了!先总理的教导你还记不记得?”
陈敬仁急得拉住周老太爷的衣袖说:“先生”
语声中都带着哭腔了。
周老太爷一把甩开陈敬仁的手怒声说:“不要叫我先生,早知道你是今天这个样子,当年我就不该瞎了眼教你!”
“爱国无罪!”听着周老太爷对学生们此次抗日游行的评语,再看着眼前银须颤动戟指怒骂的周老太爷,周文的双眼模糊了。这还是那个食古不化的父亲吗?
不过听陈敬仁不停叫着自己父亲“先生”,他倒是有些明白这位市长大人和自己父亲以前是什么关系了。
陈敬仁目中流出泪水,颤声说:“先生不要生气,若是因为学生气坏了身子,学生百死莫赎!”
周老太爷突然大声说:“你不是要执法如山吗?好,我成全你!小文,你回去,回监狱去!我倒要亲眼看看他是如何处死你们这群‘通匪’的学生的!”
周文立刻大声说:“孩儿遵命!孩儿绝不给父亲丢人!”
说完就往门外走,陈敬仁急了,连忙拉住周文,说:“贤弟,且慢。”
这一声“贤弟”把周文叫得别扭不已。
陈敬仁回头看着周老太爷,牙关一咬,终于下定决心,对周老太爷鞠了一躬,说:“学生懵懂,先生今日之教诲,敬仁终身不敢忘!敬仁明日就释放所有学生,一切责任,敬仁一力承担!”
周老太爷脸色终于好看了些,对周文挥挥手说:“你回牢里去吧,我也该走了。哪天监狱放人你就跟同学们一起出来吧。”
周文说:“是!父亲走好,孩儿这就回牢里去。”
说完肃立一边,目送周老太爷出了房门,渐渐远去。
周老太爷的身形虽然有些佝偻,但此刻在周文眼中却是无比高大!
当同学们看见周文无恙回来时都是热烈欢呼,周文也对他们报以微笑。
既然已经知道陈敬仁明天就要放人,那当然是要吃饱肚子了。不过为免徒增同学们的忧虑,周文并没有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对同学们说,只说监狱长把他找去是为了问游行的一些事情。同学们见他无恙归来又大口吃喝,也就不再相信那囚犯之言,敞开大吃了。
惹得那囚犯连声叹息。
不过晚上周文还是悄悄把这事告诉了刘远。
刘远听到“中央组织部调查科”时一惊,周文立刻低声问他这个“中央组织部调查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刘远叹了口气,说了三个字:“锦衣卫!”
周文惕然心惊,突然明白自己这些人这回真是在死亡门槛前转了一圈!
陈敬仁果然没有食言,第二天一早,12月17日游行被抓的学生们就都被释放了。
关在暗无天日的牢房又担惊受怕了好几天,很多学生刚一出监狱的门看见自己的父母就不禁失声痛哭。几个自以为有身份的父母看见自己的宝贝疙瘩几天不见居然憔悴成这样都破口大骂监狱,并声称一定要追究监狱的责任,但心中却明白这次的事情不简单,自己几天来关系找遍却连钱都送不进去,又怎么可能真拿那些人怎么样?
周文看着这些同学,心中感慨,他们虽然受了一些苦,但他们哪里知道自己这些人其实是在地狱的门口逛了一圈!要不是周老太爷出面,恐怕这些人就真的要“捐躯赴国难”了!不过看他们现在的表现,周文觉得根本就没有必要告诉他们真相。
只有剧社平时谈论国事比较多的几个同学还保持着冷静,这时,他们看另外同学的目光就带有明显的鄙视了。
周老太爷并没有来接他,来接他的,只有平常疼爱他的吴妈,看见周文走出来,吴妈眼泪止不住流下,说:“少爷,瘦了,在里头受了很多苦吧?这些杀千刀的!咱们回家去!”
周文却没有挪动脚步,而是在迎接的人群中搜寻着,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萧雅!
几天不见,萧雅明显瘦了。
这时萧雅也看见了周文,脸上立刻露出惊喜的神色,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萧雅来到近前,正要和周文说话,突然看见了吴妈,立刻将自己原本伸出去要拉住周文手的右手缩回,脸色也变得绯红。
吴妈也看见了萧雅,眼睛不由笑得几乎眯了起来,连声说:“少爷,你们说话,你们说话。吴妈还要买菜去,中午就叫萧小姐一起来家里吃饭吧。”
说完,立刻转身走了,不过走出不远又回头看了萧雅一眼,目中尽是笑意。
羞得萧雅头低了下来。
周文奇道:“咦?吴妈怎么会认识你的?”
萧雅低声说:“那天游行队伍被警察冲散后,我在学校等到很晚都没有看见你和社长,就知道你们被抓了,所以就连夜赶到你家。”
周文更是惊讶:“我家?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
萧雅浅笑道:“你真是傻瓜,路在嘴上,我不会问啊?苏州周家有谁不知道?”
周文只好挠挠头,说:“后来呢?”
萧雅说:“后来,我就找到你家了,见到了你父亲。伯父真的很严肃!”
说完,萧雅似乎有点后怕,还拍了拍胸口,以表示周老太爷当时真的很严肃。
周文嘴角露出微笑,立刻想起在狱长室自己父亲和陈敬仁的对话,心中不由为自己有这么一个深明大义的父亲而感到自豪!
萧雅继续说:“可我说完你被抓后,伯父却一点也不急,只是说了句:‘男子汉大丈夫就是应该有担当,自己闯的祸自己了结!’”
听到这里,周文突然心中一动,当时父亲应该还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