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檀佯装着要拿茶泼他,道,“你再胡说八道,我这碗里的全给你灌进去,叫你洗洗舌头。”
王喜慌慌张张的逃开了,玉檀忍不住摇头,李德全这徒弟和师傅真是半点不像啊。
站在养蜂夹道的院子前,玉檀提着手中的食盒久久迈不出脚步,跟随的小太监催促她道,“姑娘,快进去吧。万岁爷还等着你回去交旨呢。”
玉檀走了进去,虽说是个庭院,却是破败不堪。门板轻轻一碰就嘎吱作响,摇晃个不停,连糊窗子的纸都破了好些个大洞,现在是暖春季节,理应是百花齐放,可这里只有院子中央一棵孤零零的老榆树抽出了几枝新条,半棵花草也无。
看管的老太监见到玉檀,道,“姑娘是奉旨前来,请随奴才来,十三爷这会子正在屋里练字呢。”
玉檀微微颔首,“有劳公公带路。”
径直走到一间屋子,外头的廊上还晾着几副书法,看字迹应该是十三爷的手笔,玉檀道,“我有话要和十三爷单独说,公公先忙去吧。”
老太监有些为难地看着玉檀,跟着玉檀的小太监,道,“大胆!姑娘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你敢违抗?”
玉檀从荷包里掏出一锭二两的银子,递过去,道,“还望公公行个方便。”没必要和这个老刁奴交恶,按若曦所说如果属实,十三阿哥还有五年的时间要待在这里,得罪了他只会让十三阿哥的日子更难过。
老太监把银子放在手心掂了掂,还用牙咬了一下,谄笑道,“姑娘自便,奴才到外头守着。”
让小太监待在廊下把风,玉檀礼节性敲了敲门,门从里头被打开了,一位面容清丽的女子荆钗布裙,带着疑惑看着玉檀。
玉檀道,“你是绿芜姑娘吧,我是玉檀,奉皇上旨意来探望十三爷。”玉檀瞄了一眼绿芜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
绿芜听后,神情闪过一丝激动,忙退到门边,道,“姑娘快请进,十三爷正在里头练字呢。”
玉檀朝她微微一笑,抬脚进去,打量屋内的陈设只能用“简陋”来形容,同时也越发敬佩绿芜的真情。十三阿哥这只雄鹰生生被折断翅膀,禁锢在狭小的方寸之地,失去自由的痛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幸而有绿芜陪伴,还能稍减寂寞。一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玉檀都不敢多看绿芜,生怕不小心被她看出破绽。
“玉檀?你怎么会来?”十三阿哥见到她忙搁下笔,从桌子后头绕出来。
“十三爷吉祥。”玉檀屈膝道,“奴婢奉皇上之命来看望您和绿芜姑娘,还带了几道御膳房的菜,都是您以前爱吃的。”说着打开食盒,将上层的菜肴一一铺陈在桌上。
“儿臣谢皇阿玛挂念,胤祥不孝。”十三阿哥跪地朝乾清宫的方向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对玉檀道,“皇阿玛身体可好?”
“回十三爷的话,皇上龙体安康,只是到底添了岁数,偶尔有个头疼脑热的,并不打紧。”玉檀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装作平静回道。
“哦,那就好。”十三阿哥点头,“让你见笑了,这里乱糟糟的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十三爷不用管奴婢,奴婢习惯站着。奴婢就是来看看您过的如何?”玉檀注意到十三阿哥与过去相比瘦削了许多,鬓间竟生出了不少白发,明明正是英姿勃发的年纪,却是比四阿哥还要暮气沉沉。
十三阿哥笑笑,眼角也多了几条皱纹,道,“你回去后替我转告皇阿玛,我一切都好,叫他老人家不用操心。”
玉檀只感到喉间被一个硬块堵的难受,发不出声音来。自己虽和十三阿哥没有多少交情,但是看到皇子沦为阶下囚亦是难免叹息。当年“拼命十三郎”的风采引得多少八旗少女心折,要是若曦见到他现在的模样肯定会伤心欲绝吧。
绿芜见状忙说道,“玉檀姑娘先坐坐吧,我去倒杯茶来。”
“绿芜姑娘不必忙了,我说话就要走的。”玉檀上前扶住绿芜,道,“你是有身子的人了,还是多歇歇,养着吧。”
绿芜脸上飞过一抹红霞,一只手轻轻抚过小腹,道,“连你都知道了……”
玉檀见她充满母性温柔的动作,禁不住低下头,心虚的不敢再看。十三阿哥见气氛有些压抑,道,“玉檀,若曦可好?”
玉檀见十三阿哥眸子里闪动着对好友的关切之意,心中暗想:若他知道若曦因为他的事情内疚病倒,必是不痛快的。整日关在这个鬼地方已经够惨的了,没得再给他增加烦恼。顿了顿,答话道,“回十三爷,若曦姐姐因为染病,被皇上下旨静养,故而只能由奴婢跑这一趟了,她也一直想念十三爷,说等康复后会亲自来探望的。”
十三阿哥听后眉头微微拧起,很快又松开,对玉檀道,“她的身子弱,又认死理,时常有那些惊世骇俗的想法,你需提醒她少费神思,多多保重。”
“十三爷放心,奴婢记下了。”玉檀不敢正面答应,摸棱两可地回道。
玉檀觉得她再不说就真说不出口了,咬了咬牙,道,“十三爷,可否容奴婢和绿芜姑娘单独待一会儿,替她检查一下,等回去也可以向皇上禀告,派人来服侍。”
十三阿哥闻言,便起身,道,“哦,这是你们女人家的事情,我到外头去。”说完,看了一眼绿芜,绿芜也点了点头。
屋子里只剩下玉檀和绿芜,玉檀见绿芜有些紧张,手也开始解开领口的扣子,阻止道,“姑娘不必多心,我出此下策,实在是有话不方便让十三爷知道。”
绿芜的脸色变得不安,手僵在半空中,低声说道,“我曾听十四爷说,之所以能让我进来这里,也都靠了玉檀姑娘的功劳。有话就请直说吧。”
玉檀扶着她坐下,说,“那时我将姑娘写的信转呈给皇上,希望皇上念在你真情的份上让你和十三爷在一起,却想不到竟然让皇上翻出了陈年旧案,这是我做事的疏忽。”说到这里,玉檀看向绿芜,只见她嘴唇微微发抖,脸色苍白,又握住绿芜的手,一丝温度也无,“姑娘祖上可是姓庄?”玉檀问道。
绿芜浑身一颤,挣脱玉檀,跪到地上,“绿芜自知身份有亏,不敢有任何妄想,只求玉檀你代我恳请皇上,不要追究十三爷。”
玉檀赶紧将她扶起,道,“你这是作什么?你可是双身子的人了。放心,皇上并未有怪罪十三爷的意思,只是关于你……皇上另有安排。”
绿芜的双眼牢牢盯着玉檀,当中满是请求,更包含着一丝希冀,玉檀从袖中掏出一封圣旨,递给她,道,“皇上命我来问你,你是选十三爷,还是选孩子?”
绿芜颤抖着接过明黄色的绢帛,表情凄惶,眸中含泪,打开圣旨看过后,神色反而平静下来。过了一刻,将圣旨还给玉檀,道,“劳烦姑娘去回禀皇上,就说绿芜选孩子。”
“姑娘可是想清楚了?这关系到姑娘的性命。”玉檀觉得自己真的矛盾极了。绿芜选择孩子,照理她应该松口气,庆幸不用亲自下手杀死一个小生命,可这也代表着绿芜只能活到孩子生下的那天。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滋味实在不好受。绿芜本身是没做错什么,错就错在她的出身上。
绿芜的手贴在腹部,朝着玉檀郑重颔首,目光中只余坚定,“绿芜已打定主意了,绝不会更改。请你如实告知皇上。”
玉檀知她打定了主意,也不再多言,她尊重绿芜的选择,自己再说任何劝慰的话只会显得虚伪,遂拎起桌子上的食盒,道,“玉檀佩服绿芜姑娘深明大义,还望姑娘好好珍惜与十三爷相处的时光。”说完,朝绿芜行了一礼,转身走了。
离开屋子,十三阿哥正负手仰头看着院中榆树,树上的鸟巢中雏鸟正在歪歪扭扭地学飞。玉檀见十三阿哥目不转睛地注视雏鸟的动作,想到他和绿芜的日子是屈指可数了,又将要回到孤独一人的境地,眼眶一热,再也忍不住,无声地流下泪来。
十三阿哥看了半晌,转过身来,玉檀慌忙拿袖子擦了擦脸,十三阿哥瞧见了,疑惑道,“玉檀,你哭了?”
“奴婢没什么,刚才风大,吹迷了眼。”玉檀露出一个笑,“十三爷,奴婢这就回去向皇上请旨,派人来照顾绿芜姑娘。十三爷还有什么想让奴婢转告皇上的?”
十三阿哥浅笑,对玉檀点头,“只那一句,我万事安好,无须记挂。”
玉檀知他这句话不是给康熙的,心中亦懂他的意思,朝十三阿哥一福,“奴婢该走了,等有机会再来看您,请您和绿芜姑娘多珍重。”
玉檀一口气冲出养蜂夹道,躲进马车里催着小太监快走。马车狂奔,那碗药被打翻了,深褐色的药汁从食盒里溢出来,逐渐浸透了坐垫……
正文:三十五
回到乾清宫,玉檀向康熙转达了绿芜的意思,康熙听后沉默许久,对李德全道,“传话下去,叫内务府派两个有经验的老嬷嬷前去伺候,务必保证母子平安。”
李德全赶紧应了。玉檀听到康熙的话,只觉得心口一阵发闷,为绿芜感到惋惜,也为自己感到无能为力。
康熙抬眼看到玉檀的眼神呆滞,叫了声,“玉檀。”
李德全见状连忙在一旁轻轻咳嗽了一声,玉檀被那一声拉回了神志,“……奴婢在。”连忙躬身应召。
“想什么呐?”
玉檀朝康熙一福,她当然不会说自己是在对绿芜惋惜,抬起头回道,“回皇上,奴婢是想到今天见了十三爷的样子,和过去相比清减了不少,觉得心里怪难受的。”
康熙听后,神情中似是有几分疲惫之意,沉默片刻,看着玉檀缓缓道,“你下去吧,有事朕再传你。”
玉檀俯身告退。
玉檀出了乾清宫,恍惚地返回小院,却在路上撞上她这会儿最怕见的人,心中一紧,行礼道,“奴婢给四爷请安,四爷吉祥。”
“起来吧。”四阿哥淡淡地说。
“谢四爷。”玉檀颔首低眉,不知四阿哥会问她什么,四阿哥自从那天夜里离开,玉檀只在御书房见过他几次,越发严肃刻板,似罩着一层寒霜,哪怕是稍稍对上一眼,都让人感到冰冷彻骨。听十四阿哥提起若曦离宫时,只有他一人相送,旁的阿哥都没去,连十阿哥都被郭络罗氏绊在家中,玉檀也清楚四阿哥是不会再对若曦有情了。
“你去了十三弟那儿?”四阿哥看着她,开口道。
玉檀本以为四阿哥会拐弯抹角地向自己打听,没想到他竟如此直白。转念一想,自己知道若曦与他之间的情愫,又撞破了若曦的大秘密,等四阿哥当了皇上肯定要灭了她的,他心里怕是已经把自己当成死人了,所以也用不着藏着掖着,开门见山。
玉檀偷偷瞄了眼四周,四阿哥道,“你不用东张西望,这里此刻没人会来,小顺子看着呢。”
玉檀一怔,旋即暗骂自己白痴,四阿哥做事当然不会跟九阿哥那样高调,必定是先确认周围安全无虞才会拦住她问话的,遂道,“回四爷的话,奴婢的确是奉旨前去探望十三爷。”
“十三弟境况可好?”四阿哥低声道,话语中隐含一丝关切。
玉檀觉得四阿哥对十三阿哥是真的上心,这份兄弟情谊不是作假的,道,“回四爷,十三爷瞧着还算精神,就是身板不如从前壮实了。”
四阿哥听后垂眸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说,“他有说什么话?”
玉檀想到十三阿哥最后和自己说的那句话,对四阿哥道,“十三阿哥让奴婢传话,说他万事安好,无须记挂。”
四阿哥闻言神色一正,盯着玉檀,许久,才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奴婢告退。”玉檀行礼。
“站住。”
玉檀驻足,回身道,“四爷还有何吩咐?”
四阿哥道,“老十四可有给什么人向你传话?”
玉檀眉眼一跳,四阿哥这是还想着若曦的意思么?要不要给若曦稍稍说几句好话呢?还是算了,她拿捏不准四阿哥的分寸,要是说错话遭了忌讳多生事端反而不美,自己现在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呢。摇了摇头,道,“回四爷的话,十四爷只来找过奴婢一次,说去给……别人送行,就再没来找过奴婢了。”
四阿哥听后脸色微微一僵,玉檀轻轻叹了口气离开了。若曦和四阿哥这笔烂帐他们两人各自心中有数,旁人是插不上嘴的。
宫里的日子不过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乏味而平淡,转眼又是金秋时节,枫叶渐红,康熙的身体也终于流露出一个老人该有的疲惫。玉檀在康熙身边亲眼目睹他白天是高高在上的圣明君主,到了夜里也就是一个会咳嗽气喘却要强装无恙的普通人。
八阿哥重新回归朝堂,与之前相比低调很多。言语中也都有给十四阿哥抬轿子的意思,他自身已经再无上位的希望,便转寄到这个自小交好的弟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