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泪谷》一(1)
沿着黄河北上,有个地方叫黄土坡,那里是个山窝窝。
哥哥你头前走,
小妹妹我随后头,
让我牵上哥哥你的手手,
咱上没人的地方亲口口。
这是陕北民歌,也叫陕北情歌。
黄土坡上虽然贫穷,这里的人却喜欢唱歌。他们结婚唱,搞对象唱,盖房子唱,出席宴会喝酒唱,走亲戚串门子唱,发送死人出殡唱,杀猪过年唱,生了娃娃唱,上山拦羊唱,丰收了唱,饿着肚皮也要唱,总之,什么时候都唱,人人都会唱,人人都是歌手,这里的情歌满山飘。一个盛产音乐的地方,不用说,肯定是一块多情的土地,人心也都是金子做成的。
乔巧儿上学的时候,她就喜欢陕北情歌。她甚至有过这样的幻想,将来她嫁人,她就嫁到一个生长情歌的地方去。她怎么也忘不了,小时候,母亲讲过的那个故事:有一只孤独的狼,经常在深夜里,到一个美丽的姑娘的窗前听她唱情歌。姑娘的歌声打动了狼,那狼变成了一位英俊少年,日夜守护着姑娘的家园。后来,他们结婚了。
啊,音乐,情歌,天堂。
乔巧儿特别爱唱陕北情歌,那里也始终令她神往,离开家乡时,她就决定向黄土高坡去流浪。
陕北很远,不是徒步可以走到的。要想到达那里,必须坐火车。乔巧儿身无分文,也没有粮票,光靠讨饭慢慢往前走,路上光是饿,也要把人饿死了。如果沿途碰上了革命的左派,扣住她,盘查起来,政审一番,问一问祖孙三代,给她定个流窜犯,那就得进收容所,势必又要闯下大祸。
乔巧儿实在是万般无奈,她只好硬着头皮去扒火车。
坐在火车上,乔巧儿一直是提心吊胆的,甚至有一种负罪感。你不买车票,白蹭公家的车,天下哪有这种道理呢?她红着脸,站在车厢的过道上,特别难为情。
开始查票时,她低着头,被列车员狠狠地训一顿,然后被轰下火车。幸亏陇海线上的车次多,她可以再搭下趟车。同样是提心吊胆,同样是很难为情。这样,好不容易过了宝鸡,过了杨凌,过了咸阳,火车到达铜川时,已经是深夜时分了。
铜川是一座煤城,名字很响亮。整个城市,云集着南来北往的大卡车,都是来这里拉煤的。铜川又是通往陕北老区的必经之路,上延安去,当时不通火车,都要在这个城市里换汽车。
乔巧儿出了火车站,眼前的这座城市一片漆黑。路边,有几个小贩,正吆喝着糊辣汤,摊位上的灯很暗。乔巧儿已经非常饿了,她多想喝一碗糊辣汤,可她身上却没有钱。
寒风袭人,她无店可住,就只好待在候车室里过夜。看得出来,候车室里真正候车的人并不多,多半都是出来逃荒的人。大厅里面乌烟瘴气,离乔巧儿很近,有几个逃荒的女人在落泪。看见她们,乔巧儿像是看见了自己。想想到了延安,便是到了陕北,可是到了陕北,哪里又是她落脚的地方呢?心里越想越感到一片迷茫,没有什么希望,乔巧儿也难过地掉泪了。
天蒙蒙亮,乔巧儿动身去找汽车,她想在当天就赶到陕北去。她甚至抱着一种幻想,最好能奇迹般地遇上一个好男人,将她收留下来,只要人好,哪怕那男人长得丑点儿,哪怕她去给那男人当牛做马,那也算是烧了高香了。否则,她会饿死的。
马路两边,停靠着许多辆拉煤的汽车。乔巧儿没有去求司机,火车都坐了,汽车更不在话下。她有文化,她发现每辆汽车的车门上都印有一行字,哪个地区的,哪个单位的,都写得一清二楚。
乔巧儿找到了一辆署名延安地区的大卡车,趁着司机去吃饭的空档,她扒上了车厢,提前藏了起来。
司机吃完了饭,胀红着脸,走出饭馆来,摇摇晃晃地爬上了司机楼。肯定没少喝酒。司机根本不看车厢里面有没有人,他一脚油门踩下去,只见大卡车像离弦的箭,在蜿蜒的山路上飞奔起来。
到了延安城,汽车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看看路标,车是往延川方向奔去了。车速也更猛了。此时已近黄昏,这样开下去,开到哪里才是个头呢?乔巧儿着急了。还好,当汽车开进一条山谷时,嘎地停住了。司机跳下车来,一路跟头,酒还没有醒透,他上野地里撒尿去了。
乔巧儿不敢再坐这辆车了,这车到底是要往哪里开呀?万一开到深更半夜停下来,把她扔到荒郊野外就惨了。乔巧儿急忙从车帮子上翻了下来,躲到一旁,藏起身来。她一直等到司机方便完了,又回来发动了车,开远了,她这才踏踏实实地长出了一口气。
天色这时就要黑了,四周全是野地,四周全是山峁,四周全是未曾见过的陌生。当汽车开得无影无踪时,乔巧儿的心一下变得空空荡荡的了。坐在车上她感觉不出来,因为汽车是她的伴儿。现在车走了,她没有伴儿了,自己被孤零零地扔到了这条山谷里,望着这片不熟悉的土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忽然感到害怕了。
天黑以前,我一定要找到一个村庄,找到一个有人烟的地方。乔巧儿提醒着自己。如果她找不到村庄,夜里被困在了这条山谷里,她会被冻死。即使冻不死,山里的黑暗和恐惧,也能把人吓死。况且,野兽也会把她吃掉的。
乔巧儿便和时间赛跑,她匆匆地向前赶着路,往前跑着,她想在天黑之前,能够顺利地找到一个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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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泪谷》一(2)
走出了十几里地,没有看见村庄。路却更窄了,沟更深了,夜色也彻底地降临了下来,四周变得非常恐怖。
“别害怕,我没有做过亏心事。我的头上是天!天,看着我呢!上天一定会保佑我。”乔巧儿安慰着自己。
人的心好,就有好报。她往前又走了没几步,一个村庄终于呈现在了眼前。
看见了房舍,听见了狗吠,乔巧儿猛然兴奋了起来。今夜不再孤单了,她又有伴儿了。当她紧赶几步,牢牢地抱住村头的一棵大树歇息时,她却又委屈地哭了起来。
乡下的人都睡得早,天黑就上了炕。本来山窝里就没有电,家家都歇下了,村里更是一片漆黑。刚才她还在想,今夜有伴儿了,不用害怕了,可在此时此刻,她能去敲谁家的门,能上谁家去投宿呢?乔巧儿心里难过极了。
村头坐落着一个猪圈,那里养着几头猪。猪圈里的几头猪,吃饱喝足之后,这会儿已经睡醒一大觉了。在这个清冷的夜晚,它们突然间闻到了空气中飘来了女人的气息,那样甘美,那样爽口,精神就为之一震,怎么也忍不住了,便集体哼唱起来,咏叹起来。
猪向人类表达友好的感情,它们只能用歌喉。
可别说猪笨,它们相当有头脑。遇到屠夫到来,它们就嚎叫,红着眼睛上去咬,去拚命。遇到好人光临,它们就吟唱,哼哼,撒娇。猪和人一样,身上有气息。好东西是好气息,坏东西是坏气息。好的气息散发出来,无论是猪还是人,都是协调的,都是互有感应的。
孤独中听到了猪的呼唤声,乔巧儿显得又惊又喜,猪不是狼,它是可以做朋友的。人类和猪有着密切的联系,乔巧儿在家也喂过猪,它憨厚,今夜有猪来做伴儿,她就不用害怕了。
迎着歌声,乔巧儿踏进了猪圈。
猪们呼啦围了上来,看她,用嘴巴轻轻拱着乔巧儿的脚面。人到了难处,需要帮助。这个细小的动作,在乔巧儿看来,正是猪向她奉献的一份友情。
黑暗中,乔巧儿就蹲了下来。望着几头猪,她轻轻拍拍它们,把她的爱也表达出来。
猪们获得了来自女性的爱,又开始轻轻地去拱乔巧儿的手。拱着,吻着,黑夜里,它们眼里有了泪光。
“你们可真是一群精灵啊。”
乔巧儿也哭了。
依偎着重情重义的动物,乔巧儿就席地而坐,靠着墙头,半躺着,这就算是休息了。还好,这个猪圈不怎么脏,看来喂猪的人是很勤快的。
这个夜晚,乔巧儿一点也不困。几天的颠簸,她落脚到了这间猪舍,好像是缘分。透过夜色,乔巧儿往外看,发现紧挨着猪舍是个小院,院里有排土窑洞,那是一个家。
乔巧儿的心跳了一下,她望着朦朦胧胧的这户人家,突然产生了一种很温暖的想法,我怎么会不知不觉的、跑到这里来了呢?莫非这是命中注定,在这个小院里,在这户人家,有一位要与我相爱的男人正等着我,他就是我的丈夫。这样想象着,乔巧儿脸就红了,一股热流随之涌上心头。
几头猪陪伴着乔巧儿,再次进入了梦乡。乔巧儿听着它们那忽高忽低的鼾声,耳边像是响起了多情的悄声细语,很动听,渐渐,她也睡着了。
山里的风硬,半夜,乔巧儿被冻醒。
这时候,月亮出来了。月光清澈,洒了一山一地,小院里像是落了一层霜,显得格外宁静。
00乔巧儿忽然发现,这户人家的大门怎么打开了,从窑里闪出来一个男人的身影。这个男人,是个大高个儿,头上扎着白羊肚儿,身上披着一件老羊皮筒子,腰杆儿笔挺,走路咚咚地响,带着一股豪气。他在小院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东看看,西瞅瞅,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深更半夜,他是在找什么呢?
借着月光,乔巧儿看得十分清楚,这是一位很威武的中年大汉。凭着感觉,她认为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并且,她深信自己的感觉是准确的。她甚至还感觉到,这条大汉,他身上有一种吸引力,令她心动。月光下,凝视着他,乔巧儿就觉得这个小院一下变得亲切起来了。这时候,那个大汉仍在寻找着。乔巧儿便在心里跟他撒起了娇:
“你是在找我吗?你怎么知道是我来了呢?肯定是月亮给你托了个梦。那你就好好的找我吧,看你能不能找到我。”
中年汉子在小院里转了好几圈儿,什么东西都没有找到。他好像很失望,只好扫兴地回去了。
这个魁伟的大高个儿,他就是后沟村响当当的老贫协。
后沟村是一个生产大队,下辖三个小队。实际上,老贫协是第一生产小队的贫协主席。乔巧儿今夜,她是进入到他的辖区了。
第二天,天刚亮,和往常一样,老贫协早早地就起来了。他要给猪预备早饭。他生火,切料,围着锅台转,忙得不可开交。
这位老贫协四十多岁了,过去当过公家人,他一直在西安火车站上扳道岔,是个铁路工人。
他当公家人的时候,工作积极得很,年年被评为劳动模范。劳模是个光环,罩住了他,他只顾全力以赴干革命,恋爱都不谈。一直没有成家,他政治上更硬。困难时期,全国精简下放,他便主动为国家分忧,申请把自己精简下来,不吃公家粮了,回到家乡当了农民。因为他曾经是个工人阶级,家乡的人一律高看他一等,选他当了贫协主席。这么一当,也就一直当了下来。
《流泪谷》一(3)
他也的确优秀得很,虽然识不了几个字,心却总是红的,他能整段整段背诵最高指示。这样的人,被誉为三高:水平高,觉悟高,革命热情高。三高之人,在后沟村少得可怜。因此,队里又安排他喂猪。喂猪这工作,在后沟村带有一定的照顾性,这活儿轻。喂猪也还具有一定的原则性,因为猪是宝中宝,社会主义建设离不了,饲养员在思想上得过硬。阶级敌人是不配喂猪的,若下点毒药可怎么办。普通社员也是不能喂猪的,你得上山修梯田、搬石头去。让三高喂猪,革命阵营放心。这么一喂,老贫协也就一直喂了下来。人人皆大欢喜。
社员们早都忘记老贫协的官名叫个甚了,村里的大人和孩子们,一律称他为老贫协。
老贫协!老贫协!他听着顺耳,有荣誉感,咱是干部。
称呼官衔,是一种尊重,也是一种巴结。老贫协十分看重他的这个特殊身份。
虽然他当贫协,可他和左派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左派心硬。而他是政治上硬,心却不硬。
老贫协煮好了猪饲料,挑着担子去往槽上送,他这才发现了猪圈里已经熟睡着的乔巧儿。他吓得倒退了好几步,扁担也从肩头滑了下来。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猪圈里竟然睡着一个人,好人怎么能睡到猪圈里?这分明是冒出了敌情。
狗日的!老贫协恶狠狠地骂了一句。阶级斗争的那根弦随之也绷紧了。
老贫协想,圈里睡的肯定是个阶级敌人,是来给猪投毒的,要来挖社会主义的墙角,是想破坏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果实。我决不能叫敌人得逞。老贫协顺手就操起了一根打狗棍,朝着熟睡的乔巧儿举了起来,厉声喝道:
“谁?看打!”
其实,他并没有真打。这回他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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