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是陈东和赵良嗣一起吃的,赵良嗣的老仆则在一旁伺候。开始吃饭时,赵良嗣曾指着陈东对老仆说:“就是这个年轻人要代替你跟我去,你看他还行吗?”
始终不苟言笑的老乌立即殷勤地为陈东倒上酒,并露出两颗残牙笑着说:“我这把老骨头早就跑不动了,公子辛苦一趟。老朽还是愿意死在这东京城里。”
陈东哭笑不得时,赵良嗣又对他说:“老夫未向刚才的三位大人如实通报公子的真实身份,公子一定奇怪吧?其实,这趟路程吉凶难测,老夫正是想试一试公子面对意外时的反应,若是那沉不住气的人,断断是去不得的。其二,公子若真心跟老夫去,功名显贵四个字也需抛开,老夫只能带一个不辞劳苦的贴身仆人上路,断断不能带一个太学的生员上路。这两件事公子若都忍得,老夫才敢和公子细谈上路之事。”
陈东立刻严肃起来,他起身向赵良嗣拱手拜道:“小子岂不知给先生添了莫大的麻烦!只是内心蠢动,不走这一遭必会抱憾终身。但请先生放心,莫说做仆人,就是做个苦役我也愿意,这一路我只瞧先生眼色行事就是。”
“好,好,好,只要你不嫌委屈了你就好,”赵良嗣叹道,“古来贤人,受得了委屈的方能成大事。公子有如此胸襟,老夫就带你走这一遭。”
于是两人继续吃饭。推杯换盏间,赵良嗣接着对陈东说:“从明天起我就要直呼公子名讳了,公子一定要记牢自己的身份。另外,今晚你也不要走了,一应路上所用之物都可以从我这里拿。”
陈东点头应允,他只是说:“请让我给太学中的同仁留一封信吧,我就说我有急事要回丹阳老家一趟,让他们带我向祭酒大人告假。就请这位不想出东京城的老人家替我转交一下吧。”
二人匆匆用饭完毕,接着开始准备行装。赵良嗣继续向陈东介绍:“此次北方之行并不是像公子想得那样是出使大辽,而是去更远的大辽以北的地方。”他不理会陈东的诧异表情继续说,“五年前,大辽以北的女真人建立了大金国,他们现在正在积极地进攻大辽国,简单地说,我们这次就是要从海上去大金国,联合他们一起进攻大辽。”
“妙啊!”陈东惊呼,“远交近攻,此秦兼并六国之良策也。”
“是啊!”赵良嗣也笑着说:“这是政和元年(公元1111年)就开始谋划的事,马大人、呼延兄和老夫,已经分别和女真人交涉过几次了,这次应该能有成果了吧。”
行装收拾完毕后,陈东就在这厅堂内临时为他准备的竹榻上休息了。他还没有意识到,他将很长时间没有舒适的床榻安卧了,不过即将远行的兴奋还是让他久久不能入睡。遥远的朦胧的北方始终不能在他的脑海里成形,他就在奔马、高山、草地、漫天白雪和森森树林的混合印象中渐渐忘记了自己在哪儿。
似乎只是小睡了片刻,陈东忽然被人粗暴地推醒。“陈东,该起床了。”一双严厉的眼睛猛然出现在他面前。然后这双眼睛下的嘴巴又说道:“做一个仆人可是不能比主人起床晚的,你以后要记住。”
陈东一下想起了昨天的一切,他赶紧一跃而起,手忙脚乱地穿衣洗脸,看着门外一片漆黑的天空,他竟隐隐怀疑此事该不是赵良嗣骗他的吧。
匆匆吃过早饭,不知几时起床的老乌已经把两匹备好鞍鞯,并在鞍鞯左右各挂了两个大行囊的健马牵到了大门前。没有同道友人相送,没有饯别的诗句和美酒,就好像天黑就要回来一样,赵良嗣只是简单地跟陈东说了一声:“走吧。”然后理也没理他的老仆,就牵着他的那匹马一头钻进了黑暗之中。
陈东慌慌张张地赶紧跟上,他一面费劲地拉住他的马匹的马缰绳,一面努力跟着一言不发只是快步前进的赵良嗣。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进中,他几次想问赵良嗣为什么不上马前行,这样走法,既要费劲拉马,又要留神脚下,实在是辛苦。可是他又想,质问主人恐怕不是一个仆人的本分吧,不管怎样,赵良嗣一定比他有经验,跟着赵良嗣走总不会错的,如果说感到有困难,那自己也只能努力克服,何况还没出东京城就开始叫苦,那以后的路也不用走了。
就这样,陈东抓紧缰绳留神脚下紧紧盯住不时改变方向的赵良嗣咬牙坚持了下去,还好,没走太长时间朝阳门就到了,借着城门洞的灯光,陈东总算不怕把赵良嗣跟丢了。
这时城门刚刚打开,逆着一批贩货大车的车流,赵良嗣和陈东几乎是不引人注意地穿过了城门。看着昏暗灯光下,怀抱长枪、依在城门下打盹的守城士卒,以及最早一批进出城门的商贩、旅客,陈东想,东京城的这副模样自己倒还从没见过,不知道自己再进这城门时又会看见什么?
出了城门,陈东又跟着赵良嗣走了好一会儿,远方终于露出了一线天光,平坦的官道上却还是空旷寂寥。又向前走了五里,陈东忽然高兴起来,他看到一个四四方方筑在土台上的亭子就在前面,那是他知道的地方,东京城的儒雅之士都叫它“十里相送亭”,虽然它并不在距离东京城十里的地方,可是这并不妨碍陈东和他的朋友们在这里洒下送别的美酒、泪水和长诗。
正当陈东想要向赵良嗣提起此事时,赵良嗣忽然转向,走向一个路边低矮处几张竹席钉起来的简陋茶棚。到这儿来干什么?陈东正在纳闷间,只见茶棚中忽然走出几个人。为首的正是昨日在赵良嗣家中见过的呼延庆和张宝胜,张宝胜身后还跟着四名黝黑的壮汉。
赵良嗣和呼延庆与张宝胜团团打过招呼后,并不把陈东再向他们介绍,而是像主人一样径直走向茶棚。相互招呼的三人走在前面,陈东与四名壮汉自然处在了随从的位置,陈东偷偷地向他们打量,发现他们都有一种野蛮的自信,这几乎可以肯定是职业军人的气质。就在陈东还在暗暗思量的时候,马政也带着一个仆人向这里走来,赵良嗣等人又赶紧走出茶棚相迎,他们一个个笑容可掬,全说着不相干的话,真好像是相约一起出远门的客商的模样。
很快,这支小小的队伍又上路了。从茶棚出来,这支成型的队伍已经有十个人、十五匹马了。除了十匹驮人的马之外,还有五匹驮着箱囊的马匹,一眼看去,似乎人和物都不多,可是细心的人会发现,这支队伍不管马还是人都自有一种不容靠近的谨慎与高贵气度,非一般到处满脸赔笑、追逐蝇头小利的商贩所能比拟,即便这当中最是东张西望、手足失措的陈东也和慌里慌张、毛手毛脚的小伙计看上去不大一样。
不过这个冒名的商队还是顺利地登上了汴河上开往大名府的客船。在大宋繁盛的商业流通中,一个刻意不引人注意的小商队是很容易消失在人群中的,哪怕这个商队上至主人下至仆人每个人的穿着都较体面,交付船费时也没有一般商人的斤斤计较。但是陈东并没有心思去体谅属于主人的烦恼,他从要上船的那一刻起,就必须去和张宝胜带来的四个壮汉及马政的仆人一起,把十五匹马和二十多箱大小行李打点清楚。这是他从来没有操过心的事,他很努力地观看和学习其他人是怎样行事的,也希望赵良嗣能来指点他一下,可是赵良嗣和其他三位大人已经自然而然地进船舱休息了,他总算还记住了自己的身份,虽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和另外五个下人做开了自己的事。
当陈东和其他下人也能进船舱休息时,陈东已经在下人们中间获得了不良的名声。他们把陈东看作是老眼昏花的赵良嗣糊里糊涂带出来的一个废物,是个不会干活光想偷懒的家伙。四壮汉之中的一个甚至公开叫他:“小娘子。”陈东沮丧地躲在船舱的角落里,头一次没有心情欣赏“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的河水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这般无用,从前,他是很为自己拥有三教九流、贩夫走卒的各类朋友而自豪的,他也认为自己很能和他们谈得来,可是今天看来,自己并不真正懂得下人们的生活。这个世界,除了三十年来他一贯习惯的样子外,还有他根本不曾深入了解的样子。想到这里,陈东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按耐不住,偷偷走到赵良嗣身后,趁没人注意时悄悄向赵良嗣问道:“我们一早出门,要牵马走出城门才上马,是怕黑暗中马匹在城内的青石板上折断了腿吧?”
赵良嗣惊诧地看了陈东一眼,眼中流露出赞赏的目光,他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却轻轻地冲陈东点了一下头。
这微微的一下点头令陈东再次兴奋起来,让他猛然间又恢复了自信,让他相信下人们的生活他是一定能够应付的,因为他是曾经记下了十三经的人,因为他曾经是镇江学子的楷模,因为他的诗词文章曾经让他的老师也自愧不如,那么端茶倒水、铺床引路、烧水做饭一类人人都会的活计一定也难不到他。这样想过后,陈东的心境不禁释然,他不再躲在船舱的角落里,而是主动地和下人们凑到一起。他们鄙夷的脸色算得了什么,陈东很快就知道了,那四个黝黑粗壮的汉子来自凤翔府和延安府,其中来自延安府的还是兄弟俩,叫做王虎、王豹,而另两位年纪大些的则叫做吴强、刘飞。通过他们憨直的口音,陈东不费什么劲就知道了这四人确实是军汉,而且还是永兴军中的精锐,是一年前才抽调进京的。在陈东没口子的赞叹钦佩声中,四个军汉呵呵笑着给陈东让出了座位,开始兴高采烈地吹嘘他们在永兴军中的事迹,而曾经对陈东一直冷眼旁观的马政马大人的下人——叫做马义的——也只得讪讪地挤入了这个圈子。就这样,当这一队客船在运河边停船夜宿时,陈东已经成了下人中惹人怜爱的小兄弟。
于是,陈东就在颠簸起伏的运河中,在其他下人的鼾声中,在对自己能力的得意中开始了他真正的仆人生涯。他的勤勉的眼睛和快速领悟的大脑告诉他,原来一般客商和种田的百姓一样一天只吃两顿饭,原来下人在主人吃完饭前是不能吃饭的,原来从绑扎行李的方式上就可看出一个人来自南方还是北方,那样多的原来被陈东发现后,陈东距离一个合格的下人也就不远了。
不过,对任何小事都兴致勃勃新鲜热情的陈东并没有躲过所有人的眼睛。一次在船尾观看船工摇橹时,张宝胜就默默地站到了陈东背后,他像陈东兴致勃勃地观看船工摇橹那样兴致勃勃地观看陈东,然后冷不防地说道:“我知道你不是个下人。”待陈东全身一颤,惊诧地转过头来时,他又说:“你是什么人没关系,只要你别忘了朝中是谁做主就好!”说完,他不等陈东回答,就转身钻进了船舱,回到他主人的位置上去了。
陈东一时非常恐慌,他以为下一步就会把他赶出这支秘密使节队了,说不定赵良嗣也会因他受牵连,可是等他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和赵良嗣提及此事时,赵良嗣并不惊慌,他只是微微笑着说:“这个张宝胜啊,显不出他的聪明他就决不罢休,迟早有一天他要栽在他的聪明头上。”他看着陈东茫然的样子,慢慢解释道:“你陈东从生下来那天起就是公子,又念了二十多年的圣贤书,虽说你生性豪爽不拘小节,难道你和普通的下人看上去能一样吗?这点浅显的道理张宝胜能看明白,呼延庆和马大人岂能看不明白?可是呼延庆和马大人却不自作聪明地来点破你,仅凭这一点就能看出呼延大人和马大人高出张宝胜许多啊。”赵良嗣停了停又说:“不过,张宝胜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别忘了朝中是谁做主’。朝廷谁做主?当然是圣上做主,可是圣上毕竟不能事必躬亲,他一定会找几个帮手来帮自己,那这些帮手在一定范围内也就有了做主的权利,我想张宝胜说的‘做主的人’一定也是指这几个帮手。”赵良嗣看着陈东饶有兴趣的样子继续解释道:“出使外国,特别是瞒着敌国出使外国,从来都是必须慎之又慎的机密大事。张骞出使西域被匈奴人扣留十余年的故事不用我告诉你吧。而在朝中,能够参与指导此事的寥寥无几,只能是那几个头面人物,而所有的头面人物岂能不知道这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又岂能少得了?能让圣上按自己的主意办当然是首功一件,即便不能,只要始终知道整个事情的动态,那也不会丧失随时插手的机会,而最直接的了解事件动态的办法就是在事件的整个过程中插入自己的人手……”
“他们把我当作这种*进来的人了!”陈东恍然大悟。
“对了,”赵良嗣狡黠地笑了,“我被他们当作童贯童大人的人自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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