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伦佐语气中的痛苦使列奥纳多停了下来。“洛伦佐大人,如果我找到了第三个人,我不忍心把他置于死地。”
洛伦佐后退了一步,像被人打了个巴掌似的:“你想让谋杀我兄弟的人逃之夭夭?”
“不。”列奥纳多的声音在微微颤抖。“我比任何人都忠于你的兄弟。”
“我知道。”洛伦佐轻轻答道,仿佛明白所有真相似的。“这也是为何我知道,在所有人里,你是我最好的伙伴。”
列奥纳多躬身行礼,又站直了身子。“我希望看到他绳之于法——剥夺他的自由,宣判其有罪,然后为人们工作,他剩下的一生都要用来忏悔他犯下的罪孽。”
列奥纳多看不到洛伦佐的上唇;下唇挡住了下排突出的牙齿。“当然如果真能这样就最好了。”他停了停,“我是个理性的人——和你一样,是个诚实的人。如果你找到了凶手,这个凶手不会被处死,而是会被投入监狱,你会去广场找出他吗?”
“我会的。”列奥纳多答道。“如果明天没有找到,我会继续寻找,直到抓住他。”
洛伦佐点了点头,显得很满意。他挪开视线,朝墙上一幅佛兰德人做的精美画像望去。“你应该知道这个人……”他停了一会儿,又开始说道。“这远比谋杀我的兄弟复杂得多,列奥纳多。他们想毁灭我们。”
“毁灭你和你的家族?”
洛伦佐转向他,又道:“你,我,波提切利,维罗契欧,佩鲁吉奥,基朗达约,所有在佛罗伦萨的族人。”列奥纳多张嘴问道:“谁 ?谁想要这样做?”洛伦佐伸手示意他保持沉默。“明天去市政广场吧。找出第三个凶手,我单独问他话。”
冰冷的十二月的早晨,列奥纳多站在巴隆塞利被吊死的那个广场上,集中精力注视着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琢磨着洛伦佐的话。
他们想要毁灭我们 ……
。。
《蒙娜丽莎的微笑》第9章(1)
我永远记得那天母亲告诉我朱利亚诺 ·德·梅第奇被谋杀的事。
那是在占星家的事情发生后的半年零十三天,当时是 12月,我12岁。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站在圣母百花大教堂。 当我看到富丽堂皇的布鲁内勒斯基穹顶时,我吃惊地抬起了头,母亲则双手紧握,象是在祈祷,并开始讲述那个可怕的故事。
星期三的清晨弥撒过后,大教堂里几乎空了,只剩下一个哭泣的寡妇跪在入口旁边,一个神父正在更换圣坛枝状蜡烛台上的小蜡烛。我们径直停在高高的圣台前,那就是暗杀发生的地方。我喜欢冒险故事,也试着在脑海里勾勒出年轻的洛伦佐·德·梅第奇,他拔出剑,跳到唱诗班中间,穿过神父逃向安全的地方。
我扭头看着母亲,卢克利齐娅,她用力扯着绣花的锦缎袖子。她的头发是黑色的,眼睛也是黑色的,皮肤却洁白光滑得连我都有些妒嫉。可是,她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那充满魅力的容貌。
她埋怨她的直发过于死板,这让她的肤色有些像橄榄色。她全不在意自己均匀合度的身形,美妙可爱的双手、脚和牙齿。我已经成年了,甚至比她个子还高,却没有她那样的容貌。 我棕色的头发很毛躁,皮肤也经常有问题。
“洛伦佐逃跑后发生了什么?”我小声地问道,“朱利亚诺怎么样了?”
母亲的眼中充满了泪水。正如父亲所说,她太多愁善感了。“他由于伤势过重去世了。佛罗伦萨疯狂了,每个人都渴望鲜血。对那些谋杀者的行刑……”回忆使她颤抖起来,她无法说完整个故事。
站在她身旁的扎鲁玛倾身冲我使了个眼色。
“难道没有人去帮助朱利亚诺?”我问道。“还是他已经死了?如果是我,至少会去看看他是否还活着。”
“嘘!”扎鲁玛警告我。“难道你没看到她现在很伤心么?”
这才是最要紧的地方。母亲的身体不是很好,激动的情绪使她更加憔悴。
“她自己要给我讲故事的,”我反驳道,“不是我让她讲的。”
“安静!”扎鲁玛命令我说。我很顽固,可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搀扶起母亲用温柔的语气说:“夫人,我们该走了。得在他发现你不见之前回去。”
她指的是我父亲。父亲像其他人一样,整天忙着他的生意。如果回家发现妻子不见了,他会吓坏的。这是多年来母亲第一次如此地冒险跑出这么远,还待了这么久。
我们策划这次秘密出行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虽然我从小就在马吉奥大道的房子里,从阿尔诺河的另一边看那灰色砖砌的宏伟穹顶, 但我从没来过大教堂。我参加的都是当地的圣灵教堂,我以为那就很宏伟了。直到我站在大教堂的圣坛下,我才明白什么是宏伟。穹顶几乎超越了人们的想象力。我看着它就会明白为什么建立之初人们都不愿意站在它下面。 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朱利亚诺被杀那天听到叫喊声的人们都冲到外面去,因为他们担心巨大的屋顶会轰然倒塌。
这真是奇迹,这么大的屋顶竟然用不着任何看得见的东西作为支撑而伸向天空。
母亲带我来这里,不仅是为了欣赏伟大的穹顶,也是来满足我对艺术的向往——当然还有她的。她出生在一个很好的家庭,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她热爱意大利语和拉丁语的诗歌(她坚持教我这两门语言)。她充满热情地了解很多佛罗伦萨的文化遗产,由于身体原因而不能将它们与我分享,她总是感到遗憾。所以在12月的这一天,机会来临时,我们坐着马车往东去了,穿过韦基奥桥来到了佛罗伦萨的中心地带。
如果从马吉奥大道直走到达最近的桥梁圣三一桥,虽然会快很多,可我就无法欣赏沿路的风景了。韦基奥桥上全是金匠和艺术家的店铺。每个店铺都面街而开,店铺主人的名字显著地写在店铺前面。当时我们都穿着自己最好的皮斗篷抵挡风寒,扎鲁玛还在我母亲身上围了好几层羊毛毯子。
而我已经兴奋得感觉不到寒冷了;我将头探出车窗去看那些金片、小雕像、彩带、手镯、狂欢节的面具。我紧盯着大理石雕成的佛罗伦萨富人的半身像,还有正在画的肖像画。听母亲说,以前那座桥是制革工人和织布染工的家,他们总是将刺鼻的有毒化学品直接倒入阿尔诺河里。梅第奇家族阻止他们这样做。现在河流比以前干净多了,制革工人和织布染工也都在城市的特定地方工作。
去往大教堂的途中,我们的马车停在了市政广场, 就在那座令人难忘的堡垒——议会大楼的前面。 在那里佛罗伦萨的贵族执政官们聚在一起商议政治。 附近一所建筑的外墙上有一幅奇怪的壁画, 上面画着被吊死的人。我只知道他们是一群坏人, 是阴谋者帕奇家族。 其中一个身材短小的男人,裸露着上身,睁大着眼睛,背对着我;这让我觉得害怕。但最令我感兴趣的是最后一个被吊死的人。他看起来和其他人都不同,刻画得更精细更准确;画面上微妙的阴影充分表现了这灵魂强烈的悲伤和悔恨。他看起来并不像其他人物那样浮在表面上,他拥有阴影和现实的深度。我觉得自己仿佛可以进入墙壁碰触到他冰冷的肉身。
我把头转向母亲。她对我们为什么在这里逗留只字不提,也没有提起这副壁画,她只是很认真地看着我。这是我第一次在广场待这么长时间,第一次被允许从这么近的距离看被吊死的人。“最后一个人是另外一位艺术家画的。”我说。
《蒙娜丽莎的微笑》第9章(2)
“那是列奥纳多·达芬奇画的。”她说。“笔法很精致,不是么?他就像上帝一样,将生命吹进石头里。”她点着头,对我的鉴赏力很满意。随后挥手示意车夫继续走。
我们往北朝大教堂驶去。
进入大教堂之前,我在八角形洗礼池门边欣赏吉贝尔蒂的浅浮雕。这里是最南面的公众入口,墙上画满了佛罗伦萨的圣徒——洗礼圣乔治的生平事迹。但真正让我感到惊奇的是北面的天堂之门。精美的黄铜细致地雕刻出旧约中的故事。
洗礼池里面我就记不太清楚了。 我只记住了多纳太罗做的玛利亚抹大拉 1 的黑木雕,它在那里已经很长时间了。她是个苍白、鬼怪般勾引男人的女人。 她现在上了年纪,头发又长又乱,身上裹着海草,就像圣乔治穿着兽皮一样。 她的脸颊很憔悴,身体被数世纪的罪恶与悔恨所折磨。她神态中的那种顺从使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我们三个人很快就到了大教堂。来到圣坛前,母亲立即开始讲述14年
译注:
1 圣经中的人物。她名叫玛利亚,住在抹大拉城。因为称她为抹大拉的玛利亚。圣经中她是个被魔鬼附身的女人。而在艺术作品中,她化身为被恶魔附身而出卖肉体的女人。最终,玛利亚为耶稣救赎。
前发生在这里的那场谋杀。在扎鲁玛开始担心并告诉母亲该回去之前,我只来得及惊叹穹顶的宏伟。
“我想是这样的,”我母亲勉强同意,“但我必须和我女儿单独谈一谈。”
扎鲁玛失望地板着脸,眉毛都快拧到一块了。 但她只是个仆人,她不得不平静地说:“当然可以,夫人。”然后便向后退去,但是只后退了一小段距离。
直到母亲觉得扎鲁玛没有看着她时,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闪光的东西。一枚硬币,我想。她将那东西递到我手里,我这才发现是一枚金制奖章,上面印着“举世悲恸”。字下面是两个男人拿着匕首准备刺向一个吃惊的受害者。尽管奖章很小,但上面的人物却栩栩如生,精致的程度足以和吉贝尔蒂相媲美。
“拿着它,”母亲说,“但是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我好奇地看着它。“他真有这么帅?”
“是的。这上面画得很象。而且这硬币也很少有,与那幅巴隆塞利出自同一位画家之手。”
我立即将它塞进腰带。母亲和我都十分喜爱这种小饰品,都热爱艺术,但父亲却反对我喜欢这种不切实际的东西。作为一个商人,他努力挣钱,非常憎恨有人把他的钱浪费在没用的东西上。但我总是陶醉于此,我非常想要这种东西。
“扎鲁玛,”母亲叫道。“我们要走了。”
扎鲁玛立刻过来扶着我母亲。我母亲转过来正要离开祭坛时,
她皱起鼻子。“蜡烛……”她小声说着。“祭坛的幔布着火了么?什么东西烧着了……”
扎鲁玛的脸立刻垮了下来。她很害怕,但马上又镇定下来,仿佛这是世界上最平常的事一样。她平静地说:“躺下,夫人。躺在这,一切都会好的。”
“又开始了,”母亲的声音中有一种奇怪的语调令我感到害怕。
“躺下!”扎鲁玛命令道,就像命令孩子一样。母亲像是根本没听到。扎鲁玛试图压住她的四肢,想让她躺在地上。母亲反抗着。
“一切又重新开始了,”母亲发疯般飞快地说着。“难道你没看见么?就在这,这个可怕的地方。”
我也去帮着扎鲁玛让母亲躺下,但这就像要扳倒一座山一样,母亲僵硬的胳膊举了起来。她的腿像是钉在那里一样纹丝不动。“这里有一场谋杀,还有一场阴谋!”她尖叫着。“一个又一个的谋杀来了!”
她躺倒在地,哭声变得莫名其妙。
扎鲁玛和我抓住她使她不至于重重地摔在地上。
母亲在教堂冰冷的地上使劲地折腾,蓝色的外衣被扯破了,银色的裙子包在身上。扎鲁玛压着她;我用方巾堵住她的嘴。
母亲的眼珠转来转去,最后只能看到白眼球了。头和四肢全都开始毫无节奏地快速抽搐着。
扎鲁玛压住了母亲,用沙哑的声音低声说着什么,语言奇怪而且速度很快,我知道那肯定是某种祈祷。我也开始祈祷,全没意识到自己用了一种古老的语言:Ave Maria,Mater Dei,ora pro nobis pecatoribus,nunc et in hora mortis nostrae。。。
我注意到母亲嘴里的亚麻方巾——她使劲地咬着,上面隐约有些血迹。我用腿压着她不断抽搐的头部。我突然吓了一跳,发现我们旁边站着一个陌生人,他大声地用拉丁语祈祷着。
我抬头看到一位黑衣神父,他刚在那里照顾圣坛。他不时地从小瓶子里撒些水在母亲身上,或是在她身前画十字,嘴里一直祈祷着。
最后的时刻到来了,母亲发出最后一声呻吟,全身都松弛了下来;她的眼睛缓慢地合上了。
我旁边那位年轻的红发神父——他皮肤上全是斑点——开口了,“她就像是耶稣拯救的那个女人,从她身上赶出了九个恶魔。”他很有把握地说。“她一定是被恶魔附身了。”
这一番挣扎让扎鲁玛很难过。尽管如此,她还是站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