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廷式道:“沙俄谋修通东北的西伯利亚铁路,其意图很明显,就是为了侵吞东北、朝鲜,然后扑向大清腹地。所以,学生以为,近期一个大目标应该是研究怎么防堵沙俄。”
翁同龢深深点了点头,“那条西伯利亚铁路,据驻俄公使杨儒奏报,的确准备修建了。朝廷也想了应对之策,”他让屋里的仆人都退下,方小声道,“这是朝廷密议,万不可外泄。皇上和太后已基本议妥,要修一条关东路,由天津出山海关,取道锦州至奉天……”
“现在不是正在修芦汉铁路吗?”
“是啊,先不修了,那边的钱全转到这边。李鸿章还张罗着要贷洋款呢!对了,芸阁、季直,你们对贷洋款怎么看?”
文廷式道:“老师管理户部,钱款要不够,先借洋款以救国防之急,当然是好的。”
“洋款利息太高了。一借上,工程师、器械、物料都人家说了算,又是这样那样的条件……再者,当前列强环伺,我只怕这条路一修成,正好以后沙俄用着方便。还不如拿这些钱多买枪炮船只。哼,李鸿章这个混蛋,前两年修津通铁路借了洋款,他想用这些钱堵那个窟窿呢。”
张謇长叹一口气,望着翁同龢操心劳力的面孔,“大清日渐羸弱,我看不在人,不在钱,也不在枪炮船只,而在于大清朝廷这台机器已经锈透了。老师,你比我们更清楚,操作这台机器的是谁,是否有这个能力!一个国家的强盛在什么?我在朝鲜的时候也跟英、俄、德、法这些西方使节打过交道,从他们的言谈里,我渐渐体会到,国家之兴,在它是不是拥有能自行净化、自行升华的制度!有了这样的制度,弊端尽涤,*自去,人心奋发,个个思进,而不是象现在这样,吏治*,弊政横行,智不得赏,愚反受尊,从朝廷往下一路都是应声虫,久而久之,只剩投机钻营,勾心斗角了……”
翁同龢赶紧摆手,“莫谈莫谈,我的天,简直是……”胖胖的身子站起来,“好了,我也好办我的事了。你们没事就在这儿坐着聊,不过可不能随便胡说了。芸阁,朝廷多年没有举行翰詹大考 了,我预备提奏此事,你可要做好准备;季直,后年会试,要有信心必中!”
张謇摇头道:“老师,我对这个不感兴趣了。考来考去也不中,我没那个命!”
“胡说,天下凡做大事的,哪有那么容易成的!”翁同龢大摇其头,“你可别学那个袁世凯,连个秀才也没考上,整天在兵营里混,就是现在混到朝鲜王宫又有什么用?朝鲜那个混帐国王还要让他做什么全国陆军大统领,狗屁!须知,大清朝历朝历代的官位,那是从正途功名一点点得来的。带兵打仗,那也得有科名才好升遣。象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都是响当当的翰林学士。你跟庆帅从朝鲜回国,表面上没有袁世凯风光,可是将来你的功名一定优胜于他!只要进了翰林官道,你又有丰富的掌兵经验,一旦国家有事,就是你脱颖而出的好机会!”
文廷式这才想起正事还没说呢。便把珍嫔所托的事告诉翁同龢。翁同龢一边让管家准备轿子、礼物,嘴往左边歪,左腮不住抖动,两眼射出凶狠的光芒。
“混帐东西,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摁下葫芦又起来瓢了!王先谦可不是地道人,做这事的人心可细呢。”他捋着胡须沉吟良久,又起身来在厅里来回踱步,“万一他的折子真上来了,芸阁,你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珍小主,没告诉从哪里知道的?”
文廷式摇摇头。
“这事明摆着是要把你推下去,断我一条胳膊。最好能知道幕后主使是谁。这样吧,下午,你们再来一趟。”翁同龢走出两步,又回身来道:“记住,凡临大事务必要稳,谋划周详,稍安勿躁。”
第二章 5.清伶堂主(1)
文廷式心乱如麻,哪能呆住?拉张謇出门,去往城东。
拜访的这个人,是名士里的名士,——盛昱,京师“后清流”领袖人物,现为国子监祭酒(相当于现*部长)。他的一张奏折,曾震惊天下。
盛昱乃天潢贵胄,隶满洲镶白旗,肃武亲王豪格的七世孙。光绪十年,岁在甲申。慈禧太后正逢五旬万寿,结果中法越事起,生日黄了。该年三月,法军攻打广西北宁,云南巡抚唐炯、广西巡抚徐延旭溃军而逃,御史们追究战败之责,打头的便是此人。盛昱的折子,万没想到引发了一场风暴。慈禧借此把恭亲王为首的全班军机一把撸,在大清历史上,绝无仅有!恭王一去,醇王继代,情形急转直下,奸臣滑才纷纷涌入从中央到地方的重要职位,溜须拍马、使奸耍滑盛行。
盛昱家里,早等着两个人。一个是文廷式的江西老乡陈三立,现任吏部主事,宽额长脸,身瘦有力。二人光绪五年在江西南昌应乡试时相识,当时皆不中,三年后参加顺天乡试同中举人。而陈三立涉了把大险。他竟然不以八股文而以散文体作答,初选遭弃,多亏主考官陈宝琛复查,才选上。这个陈三立以后在诗学上达到了至高境界,成为同光体赣派代表人物,誉为中国最后一位传统诗人。《围城》中有一个董斜川,原型即是此君。后来文廷式在危难中遭遇的许多事,都与陈三立和他的父亲湖南巡抚陈宝箴息息相关。
另一个人,叫志锐。名声不太响,有个响妹子,便是珍嫔。
张謇与他们一见如故。盛昱问了不少关于朝鲜的事情,尤其是壬午之乱(1882),抓拿朝鲜大院君的事。张謇是当事人,可谈甚多。
“捉放大院君,就跟上集抓只猪,朝鲜难道死净人了?”陈三立问道。
“就是死净了!国君不尊贤纳士,国力软弱,这个国家的人还算什么人?即便有一两个勇士,也是形销气馁。国家既不让他们发挥,也不以他们为荣。”众人默视,似乎说的自己。
“朝鲜自光绪八年来的两大乱事,——壬午兵变和甲申政变,都是一个原因,国家太穷。而穷的原因,是当政者愚昧,众官宦*,制定不出什么高明的国策。比如说闭关锁国这事,东北亚三国清国、朝鲜、日本都曾经是死死关闭,拒不让外国踏入。其实一个国家的强盛正在于货物在地球各国间的交流,互补盈缺,各获其利。后来日本开放了,这个开放虽被美国炮舰逼开,但随即借鉴欧美理国经验,实行明治维新,既改革政治,也调整经济,结果国力迅速壮大。而我们国家和朝鲜,也是被逼着开关,但政策跟不上,必失其利。再转过来说朝鲜,壬午兵变是因为闵妃一意信任日本人,让他们训练日式军队,享受高待遇,本地军则连肚子都吃不饱,结果积怨爆发。要是朝鲜强大,又何必请日本人;要是朝鲜富有,发给士兵的饷米又怎么会变霉掺沙?至于甲申政变,很明显是日本势力强力压缩朝鲜所致。弱国之弱,到了一定时候不禁风吹,任人摆布。所以,壬午兵变的时候,大院君被抓到清国;甲申政变之后又送他回国,都是政治角力的必然……”
“受教!”盛昱起身深施一礼,“季直不愧久历风沙,理论如此透彻,请受我一杯。”陈三立和另一位来客也一起举起杯子,与张謇相碰。
文廷式说了有人要整他的事。
“狠!”盛昱拈起一颗花生米捻去外皮,扔进嘴里磨成细末,“小人专门害君子,君子务必防小人。诸位怎么看?”
陈三立说:“叫他们来查。芸阁受星海之托照料龚夫人,两个并没什么。很多人可以作证。”“星海”即龚夫人的丈夫梁鼎棻,自光绪十一年因弹劾李鸿章被连降五级离开京师返乡后,一直没有回来。“可惜裴村没来,他涉的案子多,说不定有好办法。”
裴村是谁?张謇瞅瞅志锐。
志锐用那漂亮的北京话回道:“他叫刘光第,跟伯严是死党。”伯严是陈三立的字。
盛昱已经有了主意,道:“我事包我身上,保管他老老实实,半个屁不放!”
话太满了,不是盛昱平常的风格。不过他曾以一张奏折引发政治大风暴,别人也不敢轻易怀疑。他掏出表来,已是巳正三刻。起身出园,顷刻回来,大笑道:“办法出来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章 5.清伶堂主(2)
众人瞪大眼瞅他,盛昱抿嘴微笑,“大家就在这儿放松放松。曲以遗闷。这就出条子。”所谓“曲以遗闷”就是招伶人侑酒。他不再透露原委,勾得四人好奇心飞涨。
不多久,意园门外步声窸窣,疏竹之后突然飘来薄薄清香。这味儿好象一滴柠檬落进水里,由水面上浮泛而起。盛府管家先跨过门,弯腰伸臂邀请。
圆圆的月亮门里,现出一个人来。
是个俊俏少年。身材极端苗条,戴顶大宽沿网眼帽子,左边嵌一块莹光晶亮的翡翠,黑油油大辫子由脖前甩到身后;上穿皂白色琵琶襟的短袖纱衫,下边是同样质地颜色的宽长裤子;一张脸既含娇气,亦具英姿,唇红齿白,眼如朗星,整个园子仿佛一下照亮。
“各位大人好!”他一进门落脚,就大大方方地抱拳施礼,笑吟吟移步而来。那姿态、步伐,令张謇立即想起古诗“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来到众人面前,双脚并方,后跟轻盈翘起,随即又落在地上。他实际已不是少年了,约近而立,神情里含着腼腆,也有些憔悴。
“来得这么快,”盛昱拉着那人的手,细细地打量,“最近过得好?”
“托老爷的福,还好。”眶子里却倏地隐然沁出泪花,赶紧摆了摆头,伸出欣长的左手摘下帽子,交给身后的同班。“一听老爷召唤,赶紧过来。看来您心情不错,高朋满座呀。”扬了扬脸,头轻轻摇着。这些人除了张謇,其他人都认得,所以笑的时候两腮嵌出小酒窝。
“傅老板,燕云堂掌班,名清伶,一口好‘西皮’。”盛昱给张謇介绍,又手示张謇,“这位,江苏侠客张季直,舔过血卧过沙,还呢,壬午年在朝鲜擒过那里的大院君……”盛昱这些话有些过誉,不过预期功名之人在京师扬扬名腕也好。“后年,大比之年,可要注意看皇榜哟!”
傅清伶赶紧起身躬身祝福,又把张謇细细地看了两眼,转身对盛昱说:“今天又认识一位贵客,我心情好,嗓子也痛快,伺候您哪一段?”
文廷式这个气,站起来说:“祭酒,我,身子有点不舒服……”
瞧时间,翁同龢该回府了。想想正十万火急,盛昱却是一番大话,侑酒听曲,真是不咋的。张謇也站起来。盛昱一把按住,道:“再坐一刻钟,不走我也要撵。”
回身看着傅清伶,叹了口气,“傅老板,听曲儿在其次,有样重要的事,当着这么多朋友的面,要剜你伤疤。可是,他又要祸害另一个人,比祸害你还严重,所以……”
傅清伶一怔,左手护在腮边,眼睛一眨一眨。
“请到这边说话。”盛昱起身,走向东南一处渔屋似的茅草房。
傅清伶的眸子不知什么时候被泪水淹没了,一块雪青绸子手绢掩在眶下,身子不住颤抖。在近处,张謇发现他鼻翼佐近缀着几块淡淡的小雀斑,上唇与下颌隐着点点小黑胡茬,俏丽的眼角处,布满了细小的鱼尾纹。眼看盛昱进了门,他朝众人一揖,跟了去。文廷式与张謇互相望了一眼,又看看志锐、陈三立,默默地等待。
不一会儿,门吱呀打开,盛昱拉着傅清伶的手回来。傅清伶的脸色比方才要好了许多。盛昱将手里的一封信递给文廷式,道:“你要感谢傅老板了。”
文廷式接过,匆匆览了遍,向傅清伶深施一礼。傅清伶含笑回礼。
“不过,”志锐搭腔,“王先谦是龚夫人的舅舅,他这一关过了,不是还有个娘家叔叔?”
“哼,龚夫人从小父母双亡,从小到大,这个叔叔几时问过半个字!恐怕没资格说三道四。”
盛昱转着手上的大斑戒想了一会儿,道:“那个人,我交过两次。不是王先谦。我也托朋友去摆摆平。芸阁啊,说真的,没有你,龚夫人可不知要流落成什么样儿了。梁鼎棻那儿,如伯愚所说,有机会去找找他,问问他到底要怎么办。”
文廷式放下心来,不知如何感激盛昱才好。只想赶紧告诉翁同龢,免得他着急。傅清伶看到盛昱朝他示意,便起身对文廷式道:“清伶自来敬佩有情有义的汉子。今天来了,哪能不伺候大爷一段?文三爷,先为你唱一曲,套个交情。”文廷式没再推辞,极好的心情听罢一段,与张謇恭辞而去。
第二章 6.大烟馆(1)
次晨,两个太监果然又等在门外。昨天两人回到钟粹宫撒谎,说跟到西什库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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