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为皇太后安泰,甘愿粉身碎骨!”
慈禧太后越发笑得厉害了。这种笑在她是很少见的,以至光绪有点打鼓。
“孩儿觉得”他继续道,“万寿山下还应该再建一条长廊,这样一则对山上的景物有一个收束作用,二呢,皇额娘若不乐意登山,就可以在廊子里转一转。不知皇太后以为如何?”
“嗯,想出这么个点子来?”慈禧太后突然叹了口气,“还修什么廊子。为把这个山整理整理,有些人口上不说,心里早不乐意了。我看,还是算了吧。”
“不不,皇太后,谁这么大胆?儿决不轻饶他!”
慈禧太后眼睛牢牢盯着一个地方,面上又恢复了那种不见好恶的表情。以光绪日渐成熟的心,已然能够猜出她想的什么。因此,话既已出口务必说到底,要不一切机心白费。
“儿臣一直难以确定廊子的长度。”
“皇帝啊,这番孝心哀家心领了。还什么长度啊,这把老骨头早扔进荒山野岭里早好。”话是这么说,慈禧太后的眼神就象蛇一样从光绪眼里游进去。
光绪站起来,扑嗵跪在地上,一连磕头道:“皇太后,这事由儿臣提议,就让儿臣去挡他们的嘴。考虑到皇太后的贵体,儿臣有个修筑计划,请皇太后斟酌:廊子长度以七八百米为宜,枋梁上画上几千幅彩画,皇额娘可以一边走一边看。另外,万寿山后山、后湖古木成林,环境幽雅,在这儿可以再建几座藏式寺庙,再加上几座小园景,越精致越好,皇额娘可以把它们当盆景来看呢,那一定别有一番风味。”
“好!”慈禧说得很干脆,“看了醇亲王,你觉得怎么样?”
“儿臣感谢皇太后圣恩。醇亲王……还好。”
“太医院的医生,都是精挑细选的。光绪六年的时候,我那场病,还是太医院的太医打了底子,才让薛福辰、汪守正治好。究其实,要有好医生,也是一个人的命数。”
“儿臣谢皇太后教诲。”
“上一次,醇王的病也是眼看不行了,慢慢又好起来。”
光绪赶紧起身,跪在慈禧面前。“皇太后慈恩浩荡,醇王得您关心,一定会再次好起来。”
“啊,起来吧。”慈禧目光了了,“皇帝近来辛勤理政,很辛苦啊。”
光绪心不由提了一下,难道有所指?——最大可能是文廷式被湖南乡绅王先谦参劾的事。可那个折子一看完他就放进御箱,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还是不要太神经质为好。欠了欠身子道:“感谢皇太后关心,有皇太后多年培育,还有大臣们鼎力携持,儿臣还好。”
慈禧不再说话,大殿里只闻众多挂钟的滴答声。光绪突然极大地不自在起来,一颗心被翻得稀烂,眼看气氛要陷入尴尬。尴尬气氛在慈禧看来,就是无礼。光绪由于害怕这位皇太后,以前不知多少次不知不觉陷入此种窘境。
正在这时,大公主和另一个年轻女孩赶着两只西施犬走进东间门。大公主柔声道:“老祖宗,快瞧,才这么会儿,白玉和乌金就想您想得呆不住了,非跑出来看看您。”将二犬放到炕上。
慈禧太后弯腰抚着,另一个女孩探上身子,和慈禧一起摆弄小狗,乐得慈禧太后满脸笑容。
大公主跟着打趣,“瞅瞅它们,哎哟,哎哟,啾,啾,……咦,我看是不是……哎呀,快传官房吧。”
“官房”指的是宫里的“移动厕所”。紫禁城里是没有厕所的,从人到畜,拉屎撒尿都盛在桶(或桶状物)里,早晨由太监把桶拎到指定位置,装入大车,拉到宫外处理。所以,才会有《康熙王朝》里,容妃刷那些堆积如山的马桶。
几个宫女、太监跑进来,最前两个太监怀里各抱着个大狗形状的东西,两只西施犬则由宫女抱起,迤逦出了殿门。光绪眼看面前的一切,只觉自己在慈禧太后面前还不如狗,不由悲从中来。
和大公主一块进来的那年轻女孩非常干练,一双杏眼,五官精巧,衣着百分之百得体。她是庆亲王奕劻的女儿,一个姐姐嫁给上驷院大臣那彦图,刚刚怀孕。
“你们,去见见皇后吧。”慈禧对大公主和四格格说,眼睛却瞥着光绪皇帝。这番言行很不平常,那个皇后侄女,她一直并不太放在心上的。
第三章 5.沙俄之祸(2)
这种运筹帷幄的语气,光绪有些自惭形秽起来。对于这个额娘、实际上的姨妈,自小而大总是敬畏有加。不是光绪太胆小,而是此老女人太强势。自三十多年前咸丰皇帝热河蹬腿而去,留下的这个小老婆就抖抖起来了。别的人不说,“鬼子六”恭王奕訢、不世出的官场老苦瓜曾国藩、暴烈强悍的大将左宗棠,哪个不是叫他收拾得老老实实,左跑右颠?现在朝里的人,李鸿章、张之洞、孙毓汶、翁同龢这些人也不是善茬子,照样翻不出碗去。
“儿臣有个事,要烦扰皇太后。”
——注意,至今为止,光绪一直称她“皇太后”,而不是人们常常以为的“亲爸爸”、“皇额娘”之类。其实他们之间,第一位的关系是政治。
慈禧一动不动。
光绪起身唤过一个太监,吩咐两句,一会儿田福印捧来个黄缎包裹的圣匣。皇帝从中取出几份折子双手呈上,“请皇太后过目。一份是张之洞的,一份是李鸿章的,还有一份是驻俄公使洪钧所奏。”
慈禧看也没看那折子,让光绪的手停在半空,“说的什么?”
“张之洞奏芦汉铁路筹建顺利,催促户部尽快划拨银两……,李鸿章和洪钧说的是一件事,——俄国已在筹筑西伯利亚铁路,目标直指东北!洪钧折中说:此路若成,则我东顾之忧益亟。他另附了一份奏报,言俄国许多采矿小组正越过中俄边界,到中国边境城市恰克图一带开采金矿。他建议‘我亦设矿挖金,斯彼自无越取。’洪钧为使奏章确凿,还特地由德国柏林赴圣彼得堡调查。”
“沙俄,”慈禧太后嘴唇颤抖起来,拿过桌上的*代茶饮一口喝干,唇边都沾了个花瓣,“下边呢?”
“李鸿章说,朝鲜消息,沙俄已派一支军队进驻朝鲜半岛,恐怕要取日本在朝势力而代之。他提议,缓筑芦汉铁路,先修关东铁路,以防沙俄觊觎满洲。”
慈禧复回镇静之态,转头问:“皇帝怎么看?”
“儿臣以为,”他字斟句酌地慢慢道,“外患当前,拒俄为上。”
慈禧深深地看了光绪一眼,脸上毫无颜色。这在平常人,是很奇怪的事,利害攸关时脸色一刹三变,五变八变也不稀奇。可这位皇太后,偏偏一点不变,就象块踩了千万脚也不烂的牛板筋一样。在政治圈,这正所谓深藏不露。帝王之术里,所谓远之则钦,近之则亵,保持君主神秘与尊严的方法,就是不让别人跟他太近——无论思想上还是感情上。
何况这么多年,慈禧太后对沙俄,也算了解不少。
欧洲自产业革命后,国力迅速提升,野心随之膨胀。到“欧洲扩张主义”时期,向东方向的侵略有海陆二途。海上以西班牙、葡萄牙为急先锋,15—16世纪之间最早发动侵略。西班牙直插中南美洲,掠夺土人,寻找金银;葡萄牙则向南闯进非洲沿海,贩黑人为奴。随后是荷兰,曾占领台湾一角,后为郑成功所逐。这三个海权小邦最终没成什么气候,都没敢侵略中国大陆。而经过长期准备,有着长远战略的英国、美国等列强后来居上,它们审时度势,巧取豪夺,很快以铁血手腕将清王朝打得肢离破碎。可以说,清王朝寿终正寝的原因即在于此。
陆上一途,便是沙俄帝国主义。它曾是以基辅为中心的蔟尔小国,为蒙古元朝所吞。明成化十六年独立后,眼一睁开,张嘴便咬。沙俄从他的前东家蒙古那儿学到了惨烈的统治技术与狡诈权谋之术,其气血旺得足以吞天。因生产落后,无法压制强有力而更开化的西欧诸强,沙俄只有疯狂地向东推进;因对贸易不感兴趣,看好的便是中国唇齿相连的土地。英法联军攻破北京时,它们趁火打劫,竟不费一弹尽占东北及外兴安岭以东的整个西伯利亚,又乘势穿越白令海峡拿下阿拉斯加。其后它们在大清北部及西北骚扰不断,先后入侵唐鲁乌梁海、江东六十四屯以及新疆伊犁。然而,这些相对沙俄远大的掠土宏图还是太小了,它真正觊觎的,乃是中国长城以北的满、蒙及新疆全境!
当然,若能把大清整个收入腹中,更是何乐而不为!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三章 6.不露齿的狗(1)
慈禧太后一想起这些,心象针扎得一样。
“哀家曾听人说起,这个沙俄东侵比魔鬼还可怕,手段极其残酷,横行我国土,杀人灭族、奸掳焚掠,甚至炙烤人肉为餐!圣祖仁皇帝(康熙)二十八年,大清军队在外兴安岭挫败俄军,签订《尼布楚条约》,沙俄东侵才靠一段落。而今,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它又开始蠢蠢欲动!英法联军肆虐京师时,沙俄占我东北,据我海参崴。北方从此为患,至今未已!皇帝,我看第一要防的,就是这个坏东西!
“还有日本!这两家正在朝鲜你争我夺。朝鲜弹丸之地,夺个什么?又把我们大清宗主国放在哪里?哼哼,不用瞒谁,它们同安一条心,想夺过朝鲜当跳板,鲸吞我辽东满洲,继而兵临京津!!”慈禧牙齿咬得格格响,轻声笑起来,笑得低沉而恐怖。笑声收住,由齿缝里挤出话来:“这些混蛋,早晚要把它凌迟、腰斩、五马分尸,诛灭九族!”
说完,她下了宝座,踏着花盆鞋一声不吭去往东间,“耷拉翅”僵硬地半竖着,把光绪满头冒汗撂在一边。
慈禧太后这么失态,还很少见。
乐寿堂最东头的暗间,也叫静室,是老太后礼佛、想事儿的地方。这一天,再没见她的影子。其他人,也不敢在这最美的园子里玩了,除了皇帝、皇后,妃嫔们还没拜见过太后呢。
光绪知道,东北的情况,醇王、庆王曾向她提过,她也一直关注着那边。按说早有心理准备,不至于生那么大的气,真是匪夷所思。辰时末(9点)进早餐,百盘千碟,美味佳肴,人人都吃得提心吊胆。
饭还没吃完,乐寿堂里的两个太监、一个宫女不知犯了什么错,被拖到后边万寿山东南角的密林里,打得由哀嚎渐至没有声息。八面玲珑的四格格也很少说话了,有心没心地在宜芸馆和皇后、二嫔拉呱。皇后因为珍嫔搬到永寿宫,本来那是她看好的地方,一见面就冷若冰霜。
珍嫔拘促得左右不是,想忍住咳嗽,却越忍越咳得厉害;有心离开,又怕皇后说她目中无人。
瑾嫔权当是个外人,耷拉着眼皮一声不吭。
这时候,一个人进门来,给皇后、二嫔请了安,闲闲说了几句,临走给四格格使个眼色。他那有些弯的瘦小背影,却有着磁石一样无法抵御的力量。
在珍嫔看来,皇宫里常常是颠七倒八,匪夷所思。人的脑子好象被谁掉包了,主子不象主子,奴才不是奴才。主子好象显得明白,其实早让奴才把五脏六腑都瞧透了;奴才们俯首贴耳,比猫狗还驯顺,骨子却各自捏着把刀,瞅空儿就狠狠一刀。看似主子控制奴才,实际更多是被奴才左右;奴才那奴颜卑膝的言行举止里,会在某个地方精妙地插进他的意图,让主子的嘴巴说出。
这个方面最擅长的,就是刚才这个人——大总管太监李莲英。
刚才奔行三十里到达颐和园东宫门,光绪等人老远下车,步行至门前跪下。传事太监立即往里禀报,不一会儿,一个脸象驴那么长的太监小跑着过来,哈腰跪地鸭声鸭气道:“皇上,皇后,别跪了别跪了,快里边请,皇太后请大家伙儿进去!”
光绪起身,刚要和大驴脸打个哈哈,身边的皇后叶赫那拉氏抢先抻出头,“哎哟李大总管,今天是不是有喜事,脸红光光的?”
光绪脸涨得通红,把头硬别到一边。赫赫有名的李莲英先朝光绪打个躬,叫声皇上,才转头回答皇后说:“今儿个九月初一,皇上、皇后和大家伙一块儿来看望皇太后,奴才们心里都欢喜着呢。”他说起话来又低又快,然而自有高低语调对重要词眼作出强调。光绪没再说什么,迈步朝前走去。李莲英瞅了皇上的背影一眼,又回身珍嫔、瑾嫔等人打了招呼。
珍嫔看在眼里,不由得佩服。李莲英在宫里有“佛见喜”的名头,真不是白叫的。他出头来这片刻周旋看似平常,实则轻重缓急分得清清楚楚,各个人按等级顺序都得到照应,一个个都很舒服;而且,他并不是一味奴颜婢膝,表面的驯顺之下,隐隐一股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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