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向李奶奶家敞开着。
李奶奶家如今只有她一人了。当初她嫁给老班头时,也算是门当户对,都是财主家庭。新中国成立后,她家划为地主,没收了良田和房产,就住在胖大嫂家东边的三间破茅草房里。老班头成了批斗对象,常常郁闷不乐,不久患病而死。她的儿子携妻带子都去了新疆。据说老奶奶从前是大家闺秀,心灵手巧,琴棋书画、裁衣针线、厨艺等样样精通,模样也俊。如今年过六旬,虽然脸上增添了不少皱纹,影响了容颜,但看得出她的底版还是很俊的。高鼻、大眼、白净脸,让人看着舒服,给人一种慈祥、善良、温和的印象。她的裤脚常常用黑粗布带子扎着,这就突出了她那蒜槌般的小脚。她说她的脚是从小裹成这样的,痛恨裹脚,但没办法,那是几千年遗留下来的陈规陋习,谁也违抗不了。李奶奶一生并没有什么罪恶,相反还做了不少好事。她会剪衣服,常为全村人义务服务。还会捏胳膊、扎针、说偏方。谁家的孩子胳膊、腿踒着了,都找她来捏捏,搓搓,立刻见效。谁家的孩子有病了都找她寻偏方,那偏方都很有效,所以她受到村里人的尊重和爱戴。
大萍从小就跟李奶奶睡在一起。李奶奶把她看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给吃给穿给她讲故事。胖大嫂心里非常感谢她,在贫下中农和地富反坏右划清界限的年代里,她说,我就是界线不清,恁想咋着就咋着,人家帮帮我,我就是忘不了。人家总比那些闲吃萝卜淡操心,黑心烂肺的孬货强。两家多年来保持着融洽的关系。
何大萍上小学一年级那年,有天吃过午饭,她一蹦一跳摆动着头上的牛角辫,来到李奶奶身边。李奶奶正在槐树下坐着补衣服,戴着老花镜,手捏银针,顺着补丁边沿扎进去,扯出来,指头揉动着,一挑、一翻、一绕、一扣,像小姐刺绣。
何大萍乖乖地蹲在她面前,看她补衣服。
李奶奶举着手里的针线,抬眼问,吃饭没有?
吃了。
啥饭哪?
面条。
她把针别在衣服上,伸手指着厨房门口说,我给你剩半碗饺子,在锅里盖着,快端出来吃去。她喜欢大萍机灵,听话,模样俊。
何大萍跑进厨房端着半碗饺子出来,站她面前一口一个地吃着,两腮一鼓一鼓的,像含着囫囵鸡蛋,呜呜啦啦地说,真香,真好吃。
李奶奶歪头看着她笑笑说,小心,别噎着了。
她吃着吃着鼻涕出来了,吸溜吸溜的,说你做的啥饭都好吃。
李奶奶掀起衣襟从兜里掏出手绢为她擦着鼻涕说,等你长大了我教你做饭。
李奶奶无论做什么饭,总要做得复杂些,一般放料足,自然饭味就好。她每年都捂一大盆酱豆,里面放足作料,捂好的酱豆色、香、味俱佳。她还经常存放着腌好的腊肉,比如每次炒菜时,将葱花、姜丝、酱豆用油一炸,待葱花泛黄,放入少量的腊肉炒熟,再放菜。虽然肉不多,但菜格外有味。再如做汤面条,她先把菜炒好盛出来,再添水下面条,待面条熟了,再把炒好的菜倒入锅里搅搅,这样做好的面条味美爽口。还有她包的饺子,精致小巧,皮薄馅鲜,出锅而不烂,因为她和面时加了鸡蛋和食盐。她的生活质量还算不错。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善心(2)
何大萍吃完饺子,撒娇地揽住李奶奶的肩膀说,奶奶,我耳朵痒,还有点痛。
有耳刺了吧,来,奶瞧瞧。她说着把缝补的衣服放在针线筐里。
何大萍就地坐在李奶奶怀里,头歪在她的大腿上。李奶奶取下头上的发卡,轻轻为她投耳刺。看到耳眼里长满了耳屎,很难投,说别动,别动,可不能动,里面长满了耳刺,不给你掏出来还聋哩。那耳屎已经形成了一个铁锈色的耳耵,很硬,随着李奶奶轻轻向外拨动,渐渐向外退出。何大萍闭住眼睛喊着疼,李奶奶更加小心翼翼地慢慢拨动。经过一个时辰,下了很大工夫,终于把耳耵扒出来了,用手捏着说,大萍,你瞧瞧,多硬,像钉子样,捏都捏不动,投不出来,要是碰住耳膜,可疼坏你。何大萍笑笑,又一歪头说,你再看看我这个耳朵。李奶奶又扒着看看,说这个耳朵里没有,你的耳眼一个大,一个小,大的藏不住耳刺。
李奶奶为何大萍投了耳刺,又看看她的手指甲说,来,我给你剪剪指甲,你看看你的指甲长多长,指甲长了,里面藏灰,不卫生。边说边捏着她的指头剪指甲,剪了指甲,何大萍转身站起来为李奶奶轻轻捶后背,说奶,您一定累了。
李奶奶笑了,正感到有点腰酸背疼呢,捶捶背就会放松放松,减轻不适,便摘下眼镜放在针线筐里,眯着眼享受着小拳头的轻轻捶打,心想,这闺女真机灵懂事啊!有心眼,讨人喜欢。又联想到,只要你善待别人,就等于善待自己。何大萍边捏肩膀,边看着她的小脚问,奶,你的脚咋那么小哇?
孩子,你不懂,过去的女人都裹脚,把脚裹成这样的。
咋个裹法?
就是天天用布带子紧紧缠着,不让它长长。
疼吗?
疼,有的姑娘还哭哩。
为啥要裹?
那是老规矩,谁家的姑娘不裹脚,人家都笑话,说脚大脸丑,嫁不出去,没人要。
那不把脚裹坏呀?
是啊!脚指头都折断了。
你的断了没有?
断了。
我看看吧?
别看了,不好看。
李奶奶越是这么说,大萍越感到好奇。平时只知道她脚小,不知道脚小是什么样子,就是想看看怎么样。她灵机一动说,奶奶,我给您端水洗洗脚吧?洗洗舒服。
机灵鬼,你是想看奶奶的脚哩,对不对?
秋阳把大地照得黄澄澄的,如铺上一层金纱,为树木芳草增光添彩。李奶奶在树荫下坐着,一丝丝微弱的秋风,沁人心脾,让她感到舒心凉爽。何大萍在附近的水坑里舀了半盆水,端到李奶奶面前,那水绿莹莹的,清丝丝的,温乎乎的。李奶奶解开扎腿带,脱下鞋袜,把双脚放进水盆里。何大萍慌忙蹲在水盆旁抱着她的脚就洗,柔软的小手搓着李奶奶的小脚,使她感到暖洋洋的软绵绵的很舒服。何大萍睁大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的脚板,见脚趾全被踒断在脚底下了,相互挤压着,脚尖如梭,脚跟如锤,脚面上青筋凸起,肉皮松弛,像一双发育不全的畸形脚,那形状似拳头大的肉疙瘩,让何大萍感到可怕,说奶,你恨裹脚吗?
恨,咋不恨哩。李奶奶想到千家万户的女人,一辈子出不了家门,只能在屋里打转转,不能出去干活,不能走远路,就像关在了笼子里,永远走不出家门了。
奶,怪不得你老唱《放脚歌》,那歌真好听。
告状(1)
村里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胖大嫂家的日子仍然过得紧巴巴的。大军不上学了,帮助母亲干农活。二军上高中了,大萍上初中了,二萍还在上小学。人家的责任田里上化肥,胖大嫂家的责任田里上农家肥,自然没有人家的收成好。胖大嫂最怕的是年年交公粮,因为打的粮食少,再交公粮就不够吃了。
那天上午,驻村干部小王来到柳弯村和几位村干部一起逐户催交公粮。当走到胖大嫂家院前时,有位村干部睁着一双精明的大眼睛,诡秘地看看小王说,咱们分头行动吧。言罢,几位村干部立刻逃之夭夭,分别到其他农家去了。落在后面的小王直愣愣地站着犯疑,怎么隔着面前这户人家不去,反而舍近求远呢?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他想探个究竟,也想了解民情,弄清原因。
小王望着胖大嫂家低矮的土坯院墙和残破不堪的房屋,走进了她的家院。他站在院里,看看堂屋的门敞开着,却不见人影。院里有一棵歪脖子柳树和一棵碗口粗的杏树,青枝绿叶的,为这个农家小院撑起一片阴凉,增加了几分生机。两棵树之间拉着一道粗麻绳,绳上搭着一条褪了色的蓝裤子,又短又肥,臀部上补着黑补丁,一亮一暗,在烈日的照耀下,十分醒目。小王又扭头看看那间低矮的小厨房,土坯墙体,麦秸糊顶,因长久失修,给人一种想要倒塌的感觉。篱笆门很自卑地歪歪扭扭地躲闪在一边。堂屋是土墙瓦房,屋顶上的小青瓦,有地方凸起,有地方凹陷,有地方苫着黑油毡,像补了几块黑补丁。小王想到两个屋门都开着,这家主人肯定不会走远,便走近堂屋门,探头往里看看问,家里有人吗?谁在家呀?
喊啥喊,俺家一个人也没死,一个也没跑,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小王循声望去,看到胖大嫂从厕所里出来,边走边束着腰,嘟噜着脸。她出奇的胖,两条大腿像冬瓜一样粗,走起路来,裆缝里常常发出微弱的摩擦声,所以裤子先烂裆部。更引人注目的是她那两个肥硕的乳房,像扣着两个大瓷碗,颤颤巍巍的,常常把对门衣襟撑出一条缝来。其实她的饭量并不大,更谈不上有什么营养,她说她得了肥胖病,喝口凉水也上膘,有时候又说是气胖的。
你是……胖大嫂束好腰,站在小王面前,突然脆生生地咧开嘴笑起来,肉嘟嘟的嘴唇里露出一嘴整齐的黄牙齿,说你是乡里新来的干部吧?我说咋没见过面哩,俺村里当官的都爬他娘那去了,叫你来催公粮?好,看你还是个年轻孩儿,是才毕业的学生吧?我给你个话,后天俺去交公粮。可有一条,我只交国家政策内的,乡里村里乱添乱加的,我一粒都不交。还有,你给乡里书记、乡长捎个话,我三天之内交了公粮,他们十天之内得把我的事解决了,不解决,我这回县里都不去,直接去省里,去北京。
小王瞧着她丰满的体形,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但她的面容并不难看,圆胖脸,赤红色,浓眉大眼。只是觉得她的性子太开朗,太直爽,马上向她解释说,交公粮是现在的中心工作,谁家都得交,这是政策,年年都这样,你不能拿这事与其他事搅在一起吧。
胖大嫂眼眉一挑,眼一瞪,像铜铃那么大,散发着愤怒的目光。搬着厨房门口的小木凳,“咚”一声放在柳树下,然后气哼哼地一屁股坐下,双手抱着并拢的双膝,涨红着脸说,我看你这个年轻学生,没当几天干部,咋也学成这熊样子了?乡里给我做结扎手术,留下后遗症,天一阴,这下半身就疼得像刀剜,该不该给我拿钱治病?她的嗓音很高,语气很硬,嘴似刀子般的锋利,像连珠炮似的滔滔不绝。说着就撩起衣衫解腰带,要脱裤子让小王看。这时,不知是胖大嫂的身量重,还是小板凳不结实,只听“咯吧”一声,板凳断了一条腿,胖大嫂“扑通”蹾在地上。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告状(2)
小王在门口就那么一直僵僵地站着,黑丧着脸,不得不听着胖大嫂那尖刻刺耳的语言。刚开始,他觉得她性子太直爽,接着又怀疑她精神上有毛病,然后又觉得她是一个难缠的泼妇,所以明白了村干部都不来她家的原因。当她站起来解腰带时,小王哪见过这个阵势,顾不上什么干部脸面,扭头就往外跑。胖大嫂还在后面大喊大叫,别走哇,你看看是真是假。
胖大嫂禁不住咯咯地笑,心说,软了捏,硬了怯,我不这样,俺这一家人就没法活了。啥谁家都得交啊?我还得要救济哩。饱汉不知饿汉饥,恁都眼瞎,看看俺这一摊子,还叫交这交那哩,交恁娘那脚。
以前,每到交公粮、收提成什么的,只要乡里一开会,过不了三天,胖大嫂准到乡里去,大多是让大军拉着架子车,没到乡政府院,她就坐在架子车上哼哼唧唧,唱戏一般拖着长腔叫喊,亲娘天老爷呀,疼死我啦,我一天也不活了……叫嚷着,直接找领导,但十有*找不到人。后来,她好像悟出了什么,心想,白天不好找,准是领导下乡,或者开会去了,那就早上或晚上找,就不信他不休息。但不能提前再叫喊了,一旦惊动领导,他们躲藏起来不见怎么办?于是打算单枪匹马不声不响地直闯书记办公室。
小王白天下乡,晚上回乡政府居住。傍晚时,残阳斜斜地照在镇街上,照出了橘色般的灿烂。小王骑着自行车在乡政府门口碰到了胖大嫂,慌忙下车,微笑着说,嫂子,有事吧?屋里坐。胖大嫂手一扬,我不找你,你不是管事人,白磨嘴皮子,啥事解决不了。说着,她头都不扭径直去闯书记办公室。办公室的门敞开着,胖大嫂进屋不见人,便大模大样坐在桌旁的藤椅上,从不吸烟的她,见桌上放着一盒烟,顺手拿起来从中抽出一支,点上火,安在唇间,很潇洒地抽起来。她觉得苦苦的、涩涩的,又将那支烟放在桌边上,站起来端着茶瓶,倒杯开水,“刺溜”呷上一口,皱皱眉头,觉得太烫,烧嗓门,又慌忙把杯子放在桌上,再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