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换到你妈的位置上坐一坐,想一想,都是这个道理。
人不能不讲亲情和社会责任,否则就没人性,只有*。动物也有责任心,你看那些蚂蚁、蜜蜂、大象!”
这两年,漫长的躲武斗生活,使助教这个年轻臭知识分子的脑瓜子里,产生了不少古怪的、与‘以阶级斗争为纲’国策大相径庭的危险思想。这些思想,平时在他心里憋得十分难受,这下可有了发泄机会了。
他舔了舔嘴唇,低沉着声音,好象又上了久违的可爱讲台:
“人类总骄傲自己比动物幸福,其实不一定。
动物的灾难哪有我们人类多。它们只是单纯对付猎杀、饥饿、伤病、严寒酷暑、灾害。而人类,除了这些,还要承受战争、苦役、压迫、囚禁、刑法、逃亡、各种大规模的社会灾难,凄惨无奈得多。”
他停下来,观察黄成的眼睛,担心黄成听不懂高深的口头论文。见黄成瞪着大眼望着他,他放心了,但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向门口。
他把刚才未关严的门窗全关上,以免声音不必要地传出去,还在门后站了一会儿,试听外面和隔壁的动静,确定了都没人,然后回到坐凳上,小声而稍微激动地,将他入魔走火得来的厥词,向家乡来的可靠小兄弟一吐为快:
“动物死亡时,主要是肉体上的痛苦,精神痛苦不大。
可我们人就不同了呀,除了肉体上的痛苦,还有精神上的各种东西。受冤屈、遭*,担心亲人受株连,啥子没有?有时精神痛苦比肉体痛苦还大,所以说有些人要自杀。作为生物来讲,人真是最倒霉的了!
就是肉体上,人也比动物惨得多。
动物总不会被活埋、活煮、活烧烤、活剥皮,不会被凌迟挨千刀万剐,不会象戚夫人那样当‘人彘’,也不会活生生地被陪葬,更不会一个人死了,成千上万的人,给他修坟墓而累死、苦死。
动物被猎杀的死亡时间,顶多就一个小时。人就惨了,比如你说的那个探子,从被抓住开始,挨捆、挨打,受污辱折磨、恐吓,一直到被枪打掉进长江里,可能不只一个小时。
问题是人的很多搞法,是故意要人尽量慢、尽量痛楚地死。比如明代武宗正德年间,宦官刘瑾,挨了四千七百刀,连续割了三天,清朝崇德年间,郑鄤挨了三千六百刀!外国一样骇人,他们的历史上,也有多得很的各种杀人名堂。
动物哪会这样干?所以说,人是最可怕的!”
助教东拉西扯,被自己口中的一个又一个的“人类史”,说得动了情。在那里头,他好象很去过一些地方:
“你看看西藏农奴社会罪恶展览:那些人皮头骨和刑械具!看着就吓人。那些比牲口不如的农奴!
唉!日本鬼子,南京大屠杀,一次就杀了我们三、四十万!
新倭寇、老倭寇,隔那么远,根本招惹不上嘛!老是跑到我们中国来杀人放火,还不准我们不同意。我看了点资料:在云南腾冲、他们还把中国人的肛门旋下,拉出肠子,拴在压下来的高树枝上,树枝弹回去,靠肠子把人吊拉着活活痛死!
亏他们想得出来,最可怕的真是人。
其实很多战争,都是少数人甚至个别人,为了个人的利益挑起来的。
比方说有些人搞侵略、搞分裂搞独立,说是为大家,实际上是自己想当大霸主、当小皇帝,做现代酋长或者新教皇。他们口中那些所谓的国家、民族、宗教、党派、团体或派性权益,那些冠冕堂皇的东西,其实只是些*布和*棒。
而下面的群众,出于各种原因,不得不接受他们的宣传和驱使,被蒙蔽胁迫利用。‘一将功成万骨枯’,双方老百姓都要大量死人、吃大苦,倒霉的是双方老百姓。
有人还死得很踊跃,尤其是小青年,最好煽动利用。古时候,人类的平均寿命不长,才一、二十岁,可能这也是个原因。所以说,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大多数人都太可悲了。”
助教说得口干,端起已凉了的茶杯,仰脖喝了好几口。黄成立即用大搪瓷缸给他添上,并用温水瓶给缸里再满上备用。
黄成自己也凑趣地喝了两口,夸家乡的茶香。那一大钵肉片汤,几乎全在他的肚子里,他当然不渴,只是一阵阵地想抽烟。
他的衣兜里,廉价的“地球”牌烟盒内,还有三支纸烟,那是他拼命省下来的,因为怕到了成都万一找不到助教,就再不敢用最后的几角钱去买烟了。
现在没有了这个后顾之忧,可以抽了,可是他发现,已出门好多年、而且有钱有身份了的助教大哥,居然没有这恶习,他也就不好意思当面抽了,怕老大哥内心反感,更怕因此而影响“借”钱的事——说自己还有闲钱抽烟——便使劲地熬着。
助教哪知道黄成此时的难受,他只是暂且忍住话头,感谢地看着黄成斟水,并满意地用手指背轻轻弹了弹搪瓷缸。
顿时,他觉得嗓子眼不干了,便赶紧又回到那没个完的历史长河中,这次他到了欧洲:
“你再看德国鬼子的集中营:把犹太人、战俘、平民,成千上万地杀,那种规模和残暴手段,不得了!整个民族都要消灭,太极端了!
那么极端反动,当初还有不少人支持它,否则的话,一个人或少数人是干不起来的。有它的迷惑性,有它的伪装。
极端主义的东西,可能都是那样成反比例:旗号很神圣,所以能迷惑人、吓唬人;行为却不择手段地卑劣——好象动机伟大,代表天命,就任何伤天害理的事都可以干了!
动机真正好不好,其实不能由自己说。
比如你们搞武斗,个个都说是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那么你这次又去前线、又去杀人,或者又去拿给别人杀,也是为了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
他老人家,需要你这样的保卫吗?”
他停下话,直看着黄成问。
连自己都操心不过来,正被烟瘾折磨着,哪有心思去操心古今全人类的黄成,在助教莫名其妙的滔滔不绝中,早已走神了。
他疑心助教是做不成学问上不成课了,抓住机会在这儿过瘾和卖弄。他想,真正的知识分子,原来竟是如此地好为人师危言耸听,如此地主观霸道。蓦然听见助教又扯上了他,才赶紧收回注意力。
见黄成尴尬地苦笑着摇摇头,助教满意了,自信地还要对牛弹琴。他快意地觉得,今晚自己好象成了诗人:
“人类的历史那么漫长,不少人一生下来就是奴隶牛马,任人宰杀。你我碰巧生活在今天,真正是天大的运气,上亿万分之一的降生机遇,你说是不是?够幸福的了,要珍惜,还去搞啥子武斗。
老是相互残杀,那么人类进化了半天,跟野兽有啥子区别?比野兽还残忍,比野兽还自取灭亡,叫啥子进化?越打越穷,我看谁也富不了。
你想想,一艘军舰要造多少辆自行车?如果科学家都来研究造房子种粮食,大家都来搞民用科研,全世界是啥子样子?你我早就不是今天的这个日子了。
几十万年了,人类还这么穷。世界上好多国家,都在搞粮食和生活用品配给制,因为没东西。
没搞配给制的国家,也不是人人都吃得饱穿得暖的,穷人多的是!”
说到穷人,助教又想起了黄成的妈:
“你妈那么穷,把你带大真不容易。街坊上的人哪个没亲眼见过,你三、四岁前,你妈经常把你背在背上打草鞋,辛苦得很!因为把你一放到床上你就要哭,晚上不点灯也要哭。你小时候也是怪。”
“林场那些人还关着的吗?”黄成想转移话题,他不喜欢这些危言耸听的可怕理论,尤其不愿听自己的妈如何辛苦带自己的封建说教。从助教没完没了的奇谈怪论中,他嗅到了反对阶级斗争、类似苏联修正主义想搞“和平竞赛、和平演变”的气息。
他心里诧异,才比自己大五、六岁的助教,多读了几年书,就变得这么反动和怪异了,但在表面上还看不出来。怪不得要搞“破四旧”,要搞“触及人们灵魂”的*。
助教沉默了一会儿,不情愿地收回了思路,回答说:
“那些知青啊,大概是我走的前几天吧,已把他们转移到城关二小,去办学习班去了。县革委知道了他们没枪,不跟他们计较了。
我看他们其实比在林场还舒服。有时候晚上都请假出来,在酒馆里划拳,右手打着石膏,左手在那儿比画,撑拐杖的,也围着桌子在那儿乱跳,那帮子人!”
面对黄成,一谈到家乡,助教就总要想起黄成那可怜的母亲,想起那卑微坚韧和慈祥忙碌的身影。他忽然觉得:作为儿子,黄成这个人也够可怕的了!
他沉吟着,对儿时的“麾下”说:
“林场那些人都没事了,你可以抓紧时间回去。听你那些同学说,自从上山下乡,你就没回过一次家,信也不写,连春节都没一张条子,有点过分。这不影响你干革命嘛。”
黄成脸上火辣辣的,心中又生起了对母亲的气愤。这些年,母亲在拿自己没办法了时,常将家中的矛盾,向一些她以为能影响黄成的人说,而一切人又全同情她,弄得黄成满腔怒火。出于忤逆的天性,黄成猜测,这次助教回去,肯定又听她说了些什么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悻悻地回答:
“回去也回不了家,群专部等着我的。”
助教的语调坚定起来:“那就看你自己咋个办了。跟你在火车站的事一样,老老实实开诚布公反而没事。这样吧,我给李副主任写封信,你带回去。”他说的李副主任,即是他那位已当上了派革委副主任的老同学,一个正在县里叱咤风云的大人物。
黄成立即同意了老大哥的安排。
他不是听从了老大哥的说教,而是怕得不着老大哥尽量多的钱和粮票(没有它可不行)。他虽然对人有点慷慨,但更喜欢慷慨地享用亲人朋友的血汗,对他越好,他越狮子大开口,越心安理得,还自尊心强,不能忍受拒绝。这个只会应变不会反省的家伙看出来了,如果坚持要去前线,助教便不会管他。
而且,真的去前线也不是那么轻松:一是有躲避吴玉兰的尴尬,二是自己在县里主持过联派的“立新功”大会,绝对不好解释的。前线都是本县人,知根知底消息灵通,不象林场泸州知青好欺骗。
助教对黄成的意外听话颇感动,仿佛又见到了童年时的那个光屁股小弟弟。怀着旧时的那份温馨,他带着黄成玩了两天省城,使黄成遂了小时候唱的:“胖娃胖嘟嘟,跟着老汉(爸爸)上成都,成都又好耍,萝卜炖嘎嘎 (肉)。” 儿歌中的夙愿。黄成儿时常常惆怅:老汉到远处找钱去了,自己啥子时候才能上成都。
那时他全然没有想到,身边所有老汉在家的小朋友们,也没一个去过成都的。相反,他们反而羡慕自己家里有个好玩的木头机器,常在自己的安排下,围着那机器参观各种草鞋的诞生。
几天后,黄成突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回了县。县革委和群专部大吃一惊,他们觉得,黄成肯定是有恃无恐。
他们一面暗中监视黄成,准备应付他可能来头不小的一击(例如将中央给他的批示抄贴到大街上去),一面惴惴地等待着,看上面是否会传达下来有关黄成的麻烦指示。
不料一等就是一、两个月。不知什么原因,黄成既不回生产队,赖在城里也没什么举动,上头也不下达任何有关他的通知。
县革委最后想好了:就算来个什么通知,也是山高皇帝远,顶多由群专部叫公社给他补贴点工分了事,“赔礼道歉”都不用,因为没谁把他打成反革命。他公开主持了全县联派的“立新功”大会,早就被团结过来当了革命派了,他写下的那两大摞反戈材料,完全可以雄辩地自我证明这一点。
如果他不吃这一套,便将那两摞材料给他抄贴到街上去,让广大革命群众看看,他究竟属于哪一派,是个啥子人!
黄成真的不知是个什么人了:联派如此地提防他,而红派么,则更是十分地疏远了。
在县内度日如年的红派人物们,在街上与黄成相遇了,连招呼也不敢打,一旦看见就转开了目光,更别说同他联络联络、搞点什么活动了。
远在数百里之外的红派流亡队伍,固然有情报来源及时地知道县内的动态,但他们早已把黄成看成了一个叛徒、一条不可打交道的小变色龙、一只不值得同情的丧家犬,丝毫没将他的情况放心上,他们在异乡径自过着自己的自由生活。
第二十八章
二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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