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的那天早晨,汪三还没戴上土手铐时,有几个人来观赏他,好象是来欣赏新到的珍稀动物,他们满意的目光令汪三心里发凉。 其中一人客气地问他,去年红匪在纳溪县杀“解放军”时,他在不在场?打了黄成没有?他回答:“在。”“打了。”并想解释那人不是解放军,而且自己没开枪,但那几人不想再听他讲什么,就心满意足地转身走了。
就在那个双手还自由着的短暂上午,在饭厅里,他惊讶地发现黄成也在群专部里,而且还受着优待,有吃不完的饭借给祁二痞。联想到早上那几人的怪异拜访,他意识到,自己是被卷入到那可怕的命案中去了。黄成肯定是被叫来作证的,不知已乱说了些什么。这家伙一定要大报私仇,自己这辈子完了!
果然,倒霉的事情很快开始,从饭厅回牢不久,他就戴上了那个令人苦不堪言的、土制的黑色“大手表”,过上了一日两餐由看守送进牢里来伺候的日子。除了早、中、晚由看守押着去趟厕所外,他成天地坐在牢里,看着坚固的四壁和窗上的粗铁栏,连被提审的事也没有,好象没有他的口供就已经定案,只等着宣判了。
汪三现在非常地后悔,知道了自己不该跟随祁二痞来向联派投诚,应从前线直接投奔在川北的表弟去。家在成都的表弟,*年上山下乡去了川北,连蠢笨的熊猫,都能在那儿躲上几十万年,难道还藏不下一个汪三?反正自己没杀人,总有水落石出那一天,共产党不会像这些家伙一样冤枉好人,等运动结束后再回来就好办了。没有路费其实可以混火车,哪怕步行讨饭去,也比来这儿被他们搞冤案判刑强一万倍。
惊悉黄成逃跑,县革委立即指示群专部,要他们把货真价实的要犯分出来,割爱到公安局那边去,以防他们再有逃脱。
对此指示,群专部内上上下下的人都大不满意。若大的院墙内,大概有资格送公安局的犯人暂时就没几个。 *仅两人:一个有海外关系又在外流窜多年,据说是想偷渡香港的叛国贼;一个是在群众大会上呼反动口号的现行反革命'他说是口误呼错了,但此人是红派骨干,不能听他诡辩'。刑事犯则是:两个盗窃犯和三个流窜惯犯,三个流窜惯犯是从成都收容所遣送回来的,全是本县农村跑出去的孤儿,年龄都才十一、二岁。所有的这些人都是群专部的宝贝,把他们送给公安局了或放了,群专部是无产阶级专政机构的标志就没有了。
牢里另外的二十多个家伙,都是红派人物,按理也该送几个最坏的过去正式法办法办,因他们妄图颠覆新生的红色政权,属于现行反革命。但公检法也许不受理,从前试过了的。公检法的人总是死抠条文,拒绝接收罪名暧昧的人,并在背地里还搞些诋毁群专部的勾当,说群专部是“派专部”、“乱抓部”。
群专部的人经常哀叹:“*都发展到今天了,判刑的事还要公检法的人插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真正彻底砸烂公检法!”不过聊可*的是,幸好县革委还可以管管公检法。
大概可以把汪三送过去,但他牵扯的是一个真正的大案,是块肥肉,哪能让给公安局!“汪三杀解放军”,其实只是县革委和群专部的一个强烈愿望,把这个愿望变成现实有点难度,但哪有办案子怕困难的,正因为有难度,把它办成了,才显得出新生的无产阶级专政机构的水平!
因此,群专部一个坏蛋也不想赠送给公安局。
县革委主管群专部的头头听了群专部的报告,觉得很有道理,收回了成命,并对汪三的“案子”再次指示:
“严防有人捣乱。依法把它办成一颗政治‘原子弹’,到时候把布告贴到全专区、全省去!”
几天后,看守把汪三手上的土铐子换成了旧式的洋铐子。这青铜的刑具,有短链子可供双手小范围地活动,吃饭和上厕所都不必劳驾看守暂时取下它了,而且铮亮光滑不伤手腕。
换铐子的看守走后,汪三立即欣赏起了这漂亮可爱的家伙,它比那土铐子使人舒服多了。但他手腕上有伤,希望铐子上的齿套再松一点。凭着铁匠的眼力,他觉得这或许是不难办到的:铐子锁孔里有一小柱,拨那小柱可能有用。
牢门后的木柱上有颗小钉,他用衣角包住钉尾轻易地将小钉摇拔下来,用它去试拨锁孔里的小柱,“咔嗒!”手铐开了,运气真好。
他轻轻地走到窗边,观察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又回到地铺上坐着,一面留神着随时可能出现看守的窗口,一面在被窝里继续试验。他戴上又取下地来了好几遍,绝对不是梦幻或偶然,这就有可能逃跑去川北了!他高兴地轻喊:“毛主席万岁!”
门扣早就被观察过了,那是最一般的老鸹嘴固定的'即用一根两头尖的小铁条折弯后套住门扣;再将小铁条的两尖端并拢,穿过木门上的小孔;然后分开铁条两端头,将其压扎进木头里固定';到时候;用小钉挑松两铁条端头;再用筷子或皮带扣等硬东西把它俩撬起搞直并拢;往室外一捅;或往里一拉门,门扣就从门上分离了!出去后;拉上门;再将铁条插回门上的小孔上;如没人来开门;就谁也发现不了门扣已是虚设。想到这儿;汪三不觉无声地笑了。
他有用不完的时间来考虑其它细节:比如,门老吱吱发响,可在门枢上浇点米汤;大门上有岗哨,要从后院爬上厕所房顶翻墙出去;往外下墙时,手要吊紧墙沿,脚尖轻轻踩到墙外倚墙而建的民房墙头上'在这小城里,这些地方的街巷,他在穿开裆裤时就跑熟悉了的';时间,要选在晚上看守巡查交接班之后,等第二天早晨看守才来开门叫上厕所时;人已跑出几十里之外去了;还要在被子下做个假人,以免看守从窗上用电筒照见地铺上没人了而立即进行追搜……
第二天,他要求给支笔、一个凳子和几张纸,说要写点揭发材料,看守满足了他,其实他只需要凳子做假人。利用上厕所的机会,他观察好了爬上厕所房顶的路线,拾回了一把烂笤帚'好象要扫牢房里的地',并趁看守不注意,在后院的泥路边上拣了两块碎瓷片。
晚饭后,他就紧张地干起来了。他用手铐将瓷片再敲碎,得到了好几块尖锐的小片。小瓷片在门上小铁条旁钻出小坑,手铐齿条插进坑里作杠杆,老鸹嘴的两个尾巴就轻易地被撬松动了。怕看守交接班时进屋来发现,他没把它们立即撬起来,还用米汤沾尘土,将撬痕涂抹成了不显眼的旧木色,收拾干净了地上的木屑。这一切完成后,他又戴上手铐,焦急地等待着那个时刻的来临。
晚上十点,看守开门查号交接班后,汪三取下手铐,摸索着用凳子、烂扫帚和饭碗筷子等东西,耐心地在被子下架搭了好半天,精心伪装了一个正蒙头大睡的人形。然后,他仍用手铐当工具,完成了门上的最后工序,在门枢轴上润了米汤,听了听门外的动静,轻轻地拉开门,聆听了一会儿。
转眼间,汪三就无声地出了牢房,消失在深宅大院里众多的墙根房角里了。
天上有好多星星,正巧是个昏暗而又并非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凭着高大的身材和铁匠的臂腕,汪三很快上了厕所房顶又上了院墙。他骑伏在墙头上,仔细地看好了墙外的情况,才极缓慢地往下吊,无声地踩在了墙外民房的房头上,像猫一样跳下房,悄悄疾走在路灯昏暗的小街上了。
近在咫尺的家是不能回的了,不仅是怕撞见晚睡的熟人或邻居,也是怕给母亲惹麻烦,而且时间紧迫来不及了。走小路太慢,要从公路尽快地跑远才行,否则,一旦被发觉追赶,跑不赢四个轮子的汽车,更跑不赢通知设卡抓人的电话的。
借着星光,在灰白的公路上,汪三快步地往外县疾走。铐子他带出来了,这样,群专部就会估计他不敢戴着铐子乱跑,只在有限的范围内搜寻他了。他把那家什塞进路旁一块巨石下的窄缝里,掩上土,用小石块使劲在巨石上划了个O 号,以便今后好找到这国家财产归还公家。
第二天早晨,汪三已出了县境。中午,在一个小镇上,一辆空货车停在一饭店门口,司机进店吃饭去了。司机饭后出来发动汽车的那一瞬间,汪三从车后翻进了车厢,黄昏前,就到了泸州市长江南岸区的蓝田坝。汽车在码头上停下等候轮渡船时,他怕司机发现,连忙下了车'车在船上时也不许车上有人',稍后,跟在车后上了船过了河,开始自由地向北方前行。
一路上,他或步行或扒车、混车,露宿风餐,万没想到竟是如此地艰辛和屈辱,饥渴、炎热,惊恐、困倦,怀疑、叱骂,乃至蚊虫叮咬,应有尽有。不管什么原因,人生没落魄到猪狗不如或万般无奈,不会来享用这样的自由。
在向人们讨水乞食时,他把自己说成了一个大意的出门人:被人偷了挎包,因此,装在包里的钱、粮票、证明和衣物都没有了,只有乞讨。在人们把粮票当成命根子的年代里,要讨口吃的谈何容易。
但是,他渴求在*中做个普通人的希望,至今已完全破灭,只有忍受磨难,象只想逃离人群的野兽,奋力地奔往前方当熊猫去。
第二十三章
二 十 三 围 剿
不管知青们怎样劝慰嘲笑,黄成终究是个惊弓之鸟。区革委来了很多背枪人的消息,加上心事重重地硬塞下肚的硬鸡块,以及那有浓烈气味的药酒,害得他异常地亢奋和惊恐。上床躺下后,他越睡越清醒,越想越害怕。
他也知道,自己还没强大到派革委要派重兵来抓的地步,可是,在途中和重兵来个冤家路窄的巧遇,也是不得不防的。别说带枪的,就是碰上一般认识自己的联派人物也麻烦。这儿距邻县不远,还是趁夜晚路上没行人时离开本县为好。
主意打定,黄成立即起床穿衣收拾行李。临走时,他摇醒了同床的知青告别,那知青迷糊地应了一声:“慢走。”转过身去,屁股对着他,用香甜的呼噜表示了欢送。
此时才是半夜,黄成就这样孤寂地从林场消失了。走出院子后,他停步转身看了看沉睡的房舍,心中有了一丝即将走上漂泊之路的凄凉。
他幸好走了。
天快亮时,院子四周悄悄地隐约出现了许多人影。
天越来越亮,远处的山梁,近处的树和草,都完全可看清了,那些人影也清晰了,真的很多,连树林里都有。突然,象来了外星人,猛地响起了摇旗呐喊声和冲锋号声,加上震耳欲聋的枪声,活象在院子房顶上突兀地来了个滚动不息的大炸雷,撕裂了山林清晨的宁静。
人们争先恐后地拥进大院,其中不乏边跑边朝天鸣枪的专业武斗者,但更多的是高举农具和木棒的农民。为了造声势,附近几座山头上还响起了机枪,子弹大声地呼啸着,从林子上空扫射向莫名其妙的远方。
院子里顿时热闹非凡,示威的枪声、喊打声、砸门和砸玻璃窗声、哭叫声,沸腾般地响成一片。
带队的恩某气急败坏,他是县革委常委委员,这次出征的总指挥,本以为抓黄成是手到擒来翁中捉鳖,但四处找寻,竟发现黄成和他那准备上访的黑材料,全不翼而飞了!
往后的“编外节目”,就更出乎他和所有人的意外了:
院内正四处追打着男知青。还没穿好衣服就被撵打出来了的男知青们,此时的景况比过街耗子还惨,他们不断地乱躲乱跑。恩某想把知青头头和黄成找出来,便跑到院坝中,掏出哨子猛吹,然后大声命令全体知青到院子里集合。
但棍棒、枪托和拳脚,使知青们根本没法集合,恩某只好又大声命令不许打人了,并去拦挡一个从身前跑过的、还在追打知青的农民。
一个握着大棒正四处乱瞅的农民,看见恩某的举动,以为他是还胆敢发号施令的知青头头,以为他想召集知青举行反抗,便悄悄地溜到他身后,兴奋得忘记了“不准打要害,不能打死人”的规定,狠命地给了他头上“梆、梆”两棒。
偷袭非常成功,常委委员应声仆地,头上淌血了,不想起来了。
那英勇的贫下中农战士,见恩某倒地装死,举棒还要再打,一个群专部的人赶紧喊着冲过来,用枪拦住了那愚蠢的大棒。
见群专部的人公然保护恩某,“大棒”糊涂了,没等他弄明白,见状围上来的人们,一顿硬枪托,已把他打得离地上的首长远远的了。他扔了大棒边退边摇手告饶,并用手扯自己臂上的红袖章示意别误会,可是战士们不饶他,只差没把他这个衣襟褴褛的家伙揍死在墙根。
高民被撵打出房后,向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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