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病,还有人怀疑他又喝醉了酒,因他是个经常酒壶不离身的人。
他当然不脱裤子,而且坚持说他没听错,要同大家赌三张酒票。国家定量:每个城镇人口(括厂矿职工)每月一张酒票,每票限购白酒二两,农民没有,武斗队则还另有补贴或奖励。
刚才的搜索,虽是象征性的、十分疏阔的大拉网应付,但效果肯定是彻底有效的:如是自己人,听见呼喊声早出来了,至于联匪么,那更不可能,他们早已宵遁到下游几十里外,或躲到其它舒适安全的地方去了,还赖在这荒芜的山脚山腰干什么?何况是个小孩,怎么会到这里来?几支雪亮的电筒,一齐照着祁二痞那戴着黑边眼镜的宽瘦脸,琢磨他是否又不正常了。
此人是耐琢磨。他*年高考落第后,从成都上山下乡老远地来到川南偏远山乡,要在云贵高原边沿上,学全国的知识青年模范刑燕子和董加耕。不料事与愿违,他和上百名知青被安置到了国营茶场,不仅每月赫然地有二十三块钱的工资,还劳保福利一应俱全。这便大大地有碍了他崇高的革命理想,于是他便带着另两名知青,步行近百里,到县城知识青年办公室表决心,要求重新安置到最艰苦的农村生产队去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县委领导得知后,立即指示有关部门好生接待和表彰,三人便在城里痛痛快快地玩了三天,免费住县委招待所的高级房,免费享用大鱼大肉,免费进电影院,还被安派去中学作了一场结结巴巴的“一颗红心、两种打算”的报告,最后,免费坐汽车英雄般地回了茶场。
凭那次出的风头,加之干活不懒,下乡后第一年,他便当上了茶场的先进生产者。然而第二年就默默无闻了,第三年,不知咋的,竟成了酒鬼,从此自称“红色移民”。
他经常对着如海的苍山发愣,说他要写诗,但从未动过笔,衣裤被盖蚊帐鞋袜、劳保用品、菜饭票,乃至现在的子弹手榴弹等等,在他手中都能变成碗碗白酒。他对酒的数量很奢侈,对酒的质量却很疏忽,高梁酒、苞谷酒、红薯酒、甘蔗渣酒乃至医用酒精兑水,他都能大口下肚,至于下酒菜,则更是彻底地忽略。他的慷慨和吝啬都非常出色,酒多时强拉人陪喝,边喝边嘻嘻哈哈,高兴得直搓手;酒少而有酒友们在场时,则先大声吐一口唾沫在碗中,然后庄重地踱到一旁慢慢受用,喝完后便陷入沉思,偶尔还要慷慨一声:“精忠报国!”他解释:“烟酒是百分之百的税收,喝酒是爱国,我儿才哄人。”凡与他关系较好又爱喝酒的人,都不妨当心一点,如果你的军用水壶里装的是酒而不是水,就最好别让他知道,而且要放妥贴,否则,他就会来帮你爱国。
眼下,众多的电筒光起哄般地集中在他脸上,照得他睁不开眼,他用手遮挡欺负人的光芒:“照你们妈的野老公!”脸都气红了。但谁都不担心他的盛怒,因他动作笨拙不善打架,一贯是君子动口不动手的。
他的怒骂使人相信了他,叫他带路,他又不干了。大家连推带骂加哄劝,把他往山下推搡。
结果使祁二痞很气愤地得意,在一处灌木丛掩挡住的山凹里,果然搜出了一个约两岁的男孩,外搭一男二女三个大人。大家却很失望,这三个半人既不是自己人也不算敌人,仅仅是纳溪县城郊的农民,顶多只能算抓住了几个土“联匪”。
总比一无所获强,大家高兴地吆喝审问,立即从年青农民口中得知了他们躲在这里的原因:七月一号攻城大战在他们生产队的城郊打响后,他带着老婆孩子和姨妹进城躲武斗,晚上一家人就露宿在电影院门口。昨天半夜时,全城一片混乱,很多人往城外跑,说城里马上也要打起来了,他们只好跟着跑。不料起身晚了,又抱着个娃儿,天黑没电筒,出城不多久就掉队了,进退不得,还到处有人打枪,只好躲在这儿。天亮后,山上、路上到处都是背枪的没敢出来,天黑后更走不成,正没办法,“幸好被您们救了!”农民说。
很奇怪的事原来竟如此简单,大家都听明白了。
但唯独有一事,农民东拉西扯地说不明白,即他们究竟是哪个公社、哪个生产队的?而且他还很关心要把他们带到那儿去。显然他是个联派的群众小头目,大概很不愿回生产队,不愿去接见那些或许很“想念”他的红派社员们。八成是他在生产队干得很有政绩,这次见大势已去,才弃权跑出来的。
给他极其确切的回答是枪托,坚实的核桃木枪托,捶得他直往两年轻女子中间躲,全然不顾自己的妻子和姨妹都是那么的秀气和纤弱。大家气愤了,这与两个嫩美人躲在一个山窝里,很有桃花运的“骚公鸡”,竟如此地没出息!人们坚决地把他从女人身边打开,不顾他痛得狂嚎,还追着“回答”了好几下他刚才对去向的关心。
所有的缴获:两块钱,两斤省粮票,半斤全国粮票,一个装了两本《毛主席语录》和一把梳子的、上印有“红军不怕远征难”红字的黄挎包,小孩胸前的小布袋,袋里的几块煎麦粑碎片和十几粒炒胡豆,另外,还有半包一角三分钱一盒的“劲松”牌香烟和半盒火柴。大家怀疑:说不定就是这个家伙出山凹来散闷抽烟,不小心弄出了“闪光”,害得大家半夜三更出来白跑了一趟!
总之,这都是些令人兴味索然的东西,大家稀罕的只是两个有姿色的土“联匪婆”,应当将她俩搜一搜,可惜没来女的,有人灵机一动:“祁二痞,把两个婆娘搜一下!这功劳是你的。”祁二痞装聋往人后走,有人忙把他拦拉住。
二排长略一思索;同意了,他挥手叫祁二痞:“上!给你两张酒票。”
祁二痞一惊,兴奋了:“三张!老子是童子娃儿。”
“三张就三张,司务长不给我给!”二排长高兴地打保票,他很满意自己第一次带队出来就有收获,竟抓到了几个人。
祁二痞将枪递给别人,搓搓手,往地上啐了一口:“哪个有我祁二爷革命?”他自豪,“我等从来不是口头革命派。”
人们——特别是年青人——大失所望:这个骗子,连美人的肚子都没撩起衣衫来让人看一眼,更别说其它了。他轻掀了一下衣领,手象怕火似的跃过双峰,从外面将衣兜裤兜牵离身体捏捻捏捻,转到女人身后,用电筒将她俩从脑勺到脚跟照了照,然后电筒对二排长一挥:“开路”。
几个小伙子抗议了,用电筒照着两女人身上的各处罪恶凸起:“不行不行,情报没找出来。” 远处有人不耐烦了,吼那几个小子:“还有你妈的密电码!”
“什么的也没有,哪个不信哪个来摸,酒票我给他。”祁二痞接回枪背上,胁夹电筒,双手互掸着手上沾女人的晦气,昂首郑重宣告。
第二天上午,黄成以政工人员身份,带着三名战士,押送一男二女一小孩去俘虏营。
纳溪城终于“解放”了,红派市民们个个扬眉吐气,不时有惊人的锣鼓鞭炮声,有人忙于将未逃走的联派骨干或仇家寻出来批斗游街,有人则尽情地满街游逛,呼吸自由的空气,还有人提着大棒、低头腆肚,沉思着从街头踱到街尾,好象要等出几个昔日的对头来。总而言之,是非常地开心和热闹。
黄成等人一行八人,在街上可算受到了夹道欢迎,不少人还参加了他们的队伍,在两旁风光地同步前行,并不时向路旁观众呼喊介绍,高兴居然抓住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匪婆子”。行人中,有三个红派女红卫兵认出了那个所谓的姨妹。
原来,“姨妹”竟是泸州某中学高六七级的学生,最令人痛恨的联派“红卫兵广播站”广播员之一。前天晚上,联派突然下令全体人员准备突围时,她以为象往常转移那样,要带走能带走的一切,等她收拾好东西出门一看,走廊上和其它房间里连鬼也没一个了,很多宝贵东西都原样地丢弃在各房间里,人们在混乱中匆忙外逃时,竟把她也搞丢了!恐惧中,她连忙也放弃一切空手去追,结果只追上了这对掉队的夫妻,被抓时,冒充了那妻子的妹。三个女红卫兵是她同班同学,大家都是泸州人,今日外地相逢,真是冤家路窄,她们冲进队伍,连拉带骂地要将她抓到什么地方去。
黄成断然拒绝三位雄纠纠姑娘的要求,要坚决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晃着不同凡响的手枪,努力地要把她们推开,一大口精心泡制的唾沫,准确地啐到他左眉上,并挂下来糊住了左眼,满街人都笑了。
在黄成闭眼擦脸的那瞬间,一勇士趁机冲进来,对他右腿狠命地一踹,企图将他放倒,并用双手扳夺他的手枪!两人正扭成一团时,幸好押后的战士连忙赶上,用长枪管在勇士头上使劲象擂鼓似的敲打,将那企图拦路抢劫的家伙,一直追着敲打得抱头钻入了人群,另两位战士也用枪去敲击三个抢人姑娘的手臂,这支大受欢迎的小队,才没在这新解放区的大街上损失一人一枪。
不过,漂亮的广播员虽然没被抢走,但沿途还是很挨了些情意难猜的拳脚,好几次都被打得险些跌倒。男俘虏最受群众青睐,在热闹中始终就没放下过紧抱头的双手,指缝中早已渗出了一点鲜血。相对而言,年青的母亲较少有人理会,大概是怀中抱着不晓事的小“联匪”的缘故。
快进俘虏营时,黄成发现那对夫妇满脸的惊惧和忧愁,而广播员则是听天由命地淡然和沉稳,微昂着头,一副不怕死的样子。不知在什么时候用的什么方法,她已将脸和脖子擦得比那对夫妇干净得多,额上的细发已掠往两旁,露出了漂亮的白皙高额头。
黄成心中一热,装着无意地走到广播员身后,不仅没讨厌她身上浓烈的汗酸臭,反而知心地低声提醒:“好汉不吃眼前亏。”不是同情,而是好色。
姑娘嫌恶地往前疾走了几步。
在俘虏营接收室,黄成一再如实地告诉:这几人不是持枪联匪,而是路上截住的躲武斗的农民,自己只是奉命送来收容而已。室内的男女接收员们对他非常反感,他们手提弹簧钢鞭、枪通条、木棍和竹板等,随时准备着打重要犯人的“下马威”。
交完俘虏,那三个战士要逛逛纳溪城,黄成却要回去交差。分手后,黄成一路上都陶醉在听毛主席的话、“不虐待俘虏”的自我欣赏中,如下的动人场面在他脑海中幸福地浮现:
……*胜利后,广播员早已转变了观点,专程去县上找他,向他当面感谢今天的救命之恩。在学校里见的面,刚巧自以为了不起的吴玉兰也在场……和她们通通分手,男子汉大丈夫,到祖国的边疆农场干一辈子革命去……
第三章
三 探 子
黄成正幻想到骄傲激昂处,粮站大院里的热闹场面映入了眼帘:
女广播员和吴玉兰的倩影都没有了,只见一群兴奋的战士,在院子里围追堵截地殴打着一个被缚着的大个子青年。围观的有一、二百人,各县市的武斗人员都有,齐声喊着:“打死!打死!”
那挨打的壮实小伙子,身高足有一米八五左右,上身穿着印有“成都‘八、一’”红字的白军用背心,黄军裤高挽在膝,赤足,两臂在背上被反缚得很高,以致成了驼背,粗壮的光膀子被新黄麻绳勒出了血,勒出了算盘珠。他块头确实大,虽被捆弯了腰,在人群中也鹤立鸡群。不过他绝不是一只潇洒自在的鹤,而是一头被困的野牛或一辆挨着揍的坦克,在拳头、脚尖、枪托、枪尖和匕首的追逐下已走投无路,他一边呼喊着讨饶,一边四处躲闪,与人们兜圈子,坚决不靠近粮站大院的后门,因为人们正要把他从那道门撵出去,然后在江边上去枪毙。凭着健壮,凭着与他的高大颇不相称的敏捷,他常成功地躲掉了一些狠击。人们也躲避他,不敢被那庞然而迅猛的躯体撞上。总之,院子里很象在办原始人的舞会,他象个伟大的快乐酋长,带领着忠实的追随者们又闹又跳又跑。
挨打了,他高声:“哎哟!”躲掉了,他也习惯地:“哎哟!”令追随者们气愤。人们运气好时,拳头和枪托会在他身上捶出一阵密集的咚咚声,但总把他放不翻,真象块打不坏的硬橡皮,可是他还大叫:“要打死了,我错了,回家去枪毙吧!不要打了呀,回家去枪毙吧!”
他渴望的家,是俘虏营,因为他是从那儿被押出来的。他想暂且躲过眼前这一关,但人们终于还是把他打出了大院后门。
后 门外,贴院墙有片三、四丈宽的窄长平坝,坝前斜坡下就是壮阔的长江了。上游方向距此门四十多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