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凤堂的夸奖,令壮汉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还没等壮汉回过神来,严凤堂又折返了回来,发出了明确的指示,“弄醒他!”
有人提着一桶事先就勾兑好的盐水,对着遍体鳞伤的章怀雨当头淋了下去。
盐水一沾上伤口,章怀雨极其痛苦地惨叫出声,跟着人也醒了过来,在他的眼里看不到一丝惊恐,反倒是一种无所畏惧的决绝。
有这个目光就够了,严凤堂又背着手走了,不过这次走之前,作了特意的嘱咐,“不要再难为他,把他送回监室后,给他找个大夫看看伤口,不要让他的伤口好太快,也不要好太慢!”。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三章 欲盖弥彰(4)
未等众人领会严凤堂的嘱咐是何意时,严凤堂的身影就彻底地消失于众人视野之中了。
“算你今天运气好,碰到严长官大发善心。换平日,哼哼……”壮汉颇有些意犹未尽,先前抽章怀雨那二十鞭,只能当是热身。于壮汉而言,拷问人犯是一件很有乐趣的事,每当听到人犯连天的惨呼,都会令他从头到脚都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舒坦。
然而,今日,壮汉是断然不能尽兴了,严凤堂的话,没人敢当耳旁风,因为严凤堂是“活阎王”嘛!
平白无故被人加诸了一身的冤屈,还无端遭受了一顿毒打,章怀雨第一次想到了死。
想死很容易,咬舌自尽就是一种方式。
但是,章怀雨狠不下去那个心。
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中国人讲孝道,珍惜父母给予的身体,就是一种孝道。章怀雨是孝子,也就狠不下去那个心。
在受刑之后,章怀雨的头脑中对生死有了另外一层认识,那是他从未认真对待过的认识——死并不可怕,但要死得值得。
怎样死才算是值得?
在章怀雨的头脑中,长久以来都没形成一个确切的概念。
章怀雨生活的年代,是一个极其悲情的年代,日军的铁蹄踏遍了大半个中国,所有不甘心当亡国奴的中国人,正在付出极大的牺牲抗击着日军的侵略。章怀雨可以抱怨自身命运的坎坷,却不能抱怨他所处的年代。
事实上,章怀雨也没什么可抱怨,现在的他是一无所有。
抗战还没爆发前,章怀雨是一个很幸福的人,是一个幸福得整天呆在蜜罐里都还嫌不太甜的人。
抗战之前,章怀雨正在北平的燕京师范大学求学,念得是国文。
在燕师大求学期间,章怀雨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
对当时学生中间,正流行着的各种政治运动,章怀雨是一概不感兴趣。就连同学来拉他加入不掺杂任何政治色彩的读书讨论会,都会被他婉言谢绝。
久而久之,同学都知晓了章怀雨孤僻的性格,也就不再来找他了。
在生活中,章怀雨被很多人孤立了起来。
七?七事变后,章怀雨逃出了北平城,回到了家乡,过起了苟且偷安的生活。可以这样说,亡国的痛苦,对那时的章怀雨来说,反倒不如宁静的乡间生活来得更现实。
章怀雨的家在南京近郊的一个小镇上,那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小镇。章家世代在小镇上经营酒坊,是远近闻名的殷实人家。
章怀雨回家吃闲饭,他的父亲丝毫不介意。拿他父亲的话说,乱世之中,人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钱财乃是身外之物,生带不来,死带不去,计较那么多干啥?
再一个原因是,章怀雨是家中的独子,父母日渐老迈,需要他在身边照顾了。
父慈母爱子孝,一家人的日子自然过得其乐融融,怡然自得。
小镇的生活安定而又悠闲,很快就抚平了章怀雨逃出北平城时的惊魂未定,也让章怀雨产生了一个十分迂腐的错觉,小镇的生活,像极了陶渊明笔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归隐生活。
舒适悠闲的乡间生活,于章怀雨而言,是再惬意不过的事了,既可侍奉于父母跟前尽孝,又可在乱世中求得一片安宁,可真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每日清晨起床之后,章怀雨就会骑上单车,到镇外的一处水榭中读书,以借此消磨一个上午的时光。回家吃过午饭后,章怀雨总会小睡一会。至下午时分,起床至前院的酒坊,帮父亲打打算盘,算算账,一直忙到晚饭之前,一天的日子就这样打发了。
第三章 欲盖弥彰(5)
日子虽然平淡,却过得安宁,无忧无虑。
然而,一切都像一个美梦,美好得令人觉得不真实,让人踩不到实处。
陶醉于美梦中时,美梦破碎的脚步也就临近了。
转眼间到了冬天,天气渐冷,四面透风的水榭,就再不是读书的好去处,章怀雨改到镇外半里之远处小山上的一家书院阁楼中继续他的每日一读。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照例进入书院阁楼中的章怀雨却感觉有些心绪不宁,一本《左传》在手中反复翻阅了半天,却始终都停留在最初翻开的那一页。
上午十点左右,章怀雨感觉有些困乏,干脆就向后一仰脖子,以书蒙面,闭上眼睛小憩,本想小寐一会足矣,却不意竟睡着了。
章怀雨做了个梦,一个寓意并不好的梦:一个黑影潜入了梦中,遮挡住了梦中一切姹紫嫣红的美景。黑影并非是影子,它有笑声,是那种刺耳如金属磨擦般的笑声,让人的神经会不由自主地牵动浑身肌肉也跟着收紧。
这一收紧,章怀雨醒了,刺耳声音的在他耳边十分真切地回荡着。
初时,章怀雨还以为是幻听,渐进地,他明白了过来,金属磨擦的声音是枪声。
逃出北平城时,章怀雨曾听到过这种枪声,他可以肯定地说,开枪的人不是镇上保安队的那些个保丁。保丁开枪驱赶土匪时,鸟铳里发出的那种枪声和他正听到的枪声完全是两码事。
听这枪声,难道是溃兵来了?这点上,章怀雨就有些吃不准了。
逃出北平城那会,中日双方的军队,正打得热火朝天,那时章怀雨光顾着逃命,哪有那闲工夫去了解哪种枪声是从哪种枪里发出来的。
听不出来没关系,眼睛看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弯腰猫着身子,靠近窗口,举手轻轻地推开一扇窗,探出半个头朝枪声传出的方向望了过去,小镇的上空升腾起了滚滚浓烟。
一群身着黄皮的军人正疯狂地向小镇内涌,手里的枪都带着一面血红的膏药旗,在阴暗的天气里,显得特别刺眼。
不好!日本兵来了!
日本兵要干什么?距离实在太远,章怀雨也看不太真切,心中焦虑顿生。
虽以前就听说过,日本兵是如何地残暴,但没亲身体验过的人,总会心存侥幸。
担忧父母的安危,章怀雨连滚带爬地下了阁楼,出了书院,骑上单车,就往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行至半路,先前还密集的枪声,渐渐地稀落了下来。
刚到小镇的老城墙根附近,远远地,章怀雨看真切了!
一队日本兵正端着枪,见人就开枪,人倒在血泊里死了,狂性大作的日本兵并不就此罢手,非要上前补上几刺刀才会罢手。
杀人成了日本兵的一种乐趣,四下奔跑躲避的小镇居民,成了野兽般的日本兵竞相追逐的猎物。狰狞的笑,始终挂在这些日本兵的脸上,每杀死一个小镇居民,这些野兽就会发出一声*的狂笑。
这哪还是什么人,分明是来自地狱里的魔鬼。
章怀雨吓得直打哆嗦,把单车向城根的角落里一扔,专挑僻静的小巷,发足向家奔去。好几次,都差点被日本兵发现,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他都小心地避开了。
平日里紧闭的家门,此刻早已洞开。
回家途中目睹的一幕幕惨剧,让章怀雨不敢贸然入内,而是躲在小巷暗处的角落里观察了一会,听了听院子里的动静,再观察了下四周,确定没有日本兵在周围后,这才敢匆匆地跑进家门。
家里的帮佣,全都死了,很多人是面朝下伏地而卧,死后的神情里全写满了恐惧。
第三章 欲盖弥彰(6)
克制住害怕,章怀雨大着胆子,一个个地翻看死难者的遗体,看父母是否在其中。
死难者遗体中,未发现父母,这让章怀雨悬在半空的心,暂时落回了原地。
进到后堂小院,入目却是一片狼藉!
院里的酒缸,多数被砸了个稀烂,存放多年的老酒流了一地。
章怀雨小心地避过酒缸碎渣,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向父母卧室,
经过父母卧室外的酒缸时,章怀雨看到了一只手耷拉在酒缸外沿。上前一看,只一眼,就惨呼出声,爹呀!
父亲给日本兵活活地淹死在了酒缸里了。父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个平日里善良得一塌糊涂的老好人怎么都没想到,日本人会如此残暴,说杀人就杀人,他死不瞑目!
惨呼一声之后,章怀雨意识到,这样大吵大闹只会引来日本兵,他也会死无葬身之地。含泪咬着下嘴唇。小心地从酒缸抱出父亲的遗体,进入父母的卧室,轻轻地将父亲的遗体放在床上。找来一床干净的棉被,把蚊帐撕成条,仔细地包裹好父亲的遗体。
做完这一切,章怀雨伸手去合父亲的眼皮,想让父亲闭眼。但无论怎样抹,父亲的眼睛始终睁得大大地。他知道父亲死得冤屈,扑通一声跪下,对父亲发誓,爹!我一定杀掉这些畜牲给你报仇。再去抹父亲的眼睛,父亲闭上了眼睛。
人是有灵魂的,看来老人说得对!
至此,章怀雨才察觉出一丝异样,母亲在什么地方?
找遍了后院每一个角落,都没发现母亲的踪迹,难道母亲不在家,躲过了这一劫,章怀雨本来紧张的心情顿时一松。
不过,这片刻的侥幸,瞬间就被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
在后院的井口边,章怀雨发现了母亲的一只鞋子,上前朝井里一看,母亲的小脚正浮在水面上。
亲娘啊!这次章怀雨虽没叫出声,下嘴唇却完全被咬破了,他却浑然不知疼。
找来两根绳子,一根绑在了腰上,下井后,再用一根绳子绑在母亲的遗体上。然后顺着绳子爬了上去,站在井沿,慢慢地把母亲的遗体拉了上去。
抱着母亲的遗体进了卧室,同样找了一床干净的棉被,将母亲的遗体包裹好。和父亲摆放到了一起。
中国人讲究入土为安,人死后是越早入土越好。
可是,外面烧杀淫掠的强盗正在四处行凶,,白天出去等于是找死。况且要掩埋父母的遗体,仅靠一人之力是不够的,必须有帮手才行。而这一切都要等到天黑以后,就是天黑后,都未必可以,还必须要日本兵都撤离了,才行!
章怀雨躲进了存酒的地窖中,仅留出一条小缝察看着天色,静候夜幕的降临。
这是漫长的一天,肆虐的枪声时起时伏,惨呼声一直都未曾远离过章怀雨的耳畔。
终于挨到了天黑,再没有了枪声,也没有了惨呼声,四周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一切都静悄悄地了!
那些肆意妄为的日本兵都撤离了?
还是那些日本兵作恶累了,正在进行短暂的休息?
要不要出去看看?
身在地窖里的章怀雨头脑中充斥着各种杂七杂八的猜测,在内心里进行了好一阵挣扎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爬出了地窖出去探测一下情况。
章怀雨小心地出了家门,每走上几步,他就要停下来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况,听一听四周的动静。如此小心翼翼地过了很久,他确认了一件事,禽兽不如的日本兵走了,走得一个都不剩了!
确认日本兵已走远,章怀雨燃上一支火把,挨家挨户,去寻找幸存者。章怀雨在内心里暗自祈祷,应该还有和他一样躲过了屠杀的幸存者,哪怕一个都行!
事实上,章怀雨错了,错得很厉害。
小镇空落落的,已然成为一个死城。
惨!真的很惨,目光所到之处的惨状,令章怀雨看了第一眼,就不忍再去看第二眼了。地上到处都是死难者的遗体,到处都是早已凝固的鲜血。
狗日的日本兵!把所有能看到的人,都杀光了!
一些年轻的妇女,还被那帮畜牲糟蹋了,裸露着怀,光着下身……
日本兵糟蹋完年轻妇女后,还要补上一刺刀。
这令章怀雨愤怒至极,却又无可奈何,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平日里杀个鸡都怕的人,有那胆去和日本人拼命吗?虽然他曾给父亲发誓要报仇,他拿什么去报仇?
章怀雨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找到能遮身蔽体的东西,给这些死难者覆盖上。
在那一刻,章怀雨开始敬畏生死。眼前的一幕,带给他的刺激很深,以至于很久以后,每每回想起当天,他都是义愤填膺!
……
受刑之前,听到壮汉说自己是汉奸时,章怀雨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愤怒,在瞬间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