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骊跟着下床,还没来得及开口,司斛就已经过来。侍女松散的长发和仅仅是披着的外衫明示着她才从睡梦中醒来。
“护主不利,留你何用!”顾庭书厉声斥责。
他从未在青骊面前这样对下人发怒,司斛亦只见他待人宽和的一面,是以如今被训斥,她立即跪下,埋头不语。
“和司斛没有一点关系。”青骊欲将司斛扶起,却被顾庭书拽到身边。
他近乎粗暴地掀开青骊的衣袖,果然是见青骊臂上裹着纱布,隐约还看得见血迹。
青骊试图挣脱,顾庭书不敢用力,这一次她成功了。她急急退到司斛身边,执意将侍女扶起,也尽量平息着自身情绪,道:“你这是做什么?”
“你不肯说,我就问你身边的人。问不出个所以然,就重罚。”顾庭书说得掷地有声,不容违抗。
青骊只当没听见,安慰司斛道:“没你的事,回去吧。”
“来人!”顾庭书冷然喝道。
青骊自然怒极,无奈就算对顾庭书怒目相向也无济于事。最后她只得妥协,道:“你让他们都下去,我告诉你就是。”
如此,顾庭书方才收了盛怒,只与青骊二人待在房内。他坐下,看着侧对自己的青骊,神情依旧未有放松,道:“说吧。”
“我若说是顾庭玉弄的,你会怎么想。”青骊不像在问,更像是陈述,将在皇宫的某些灰色记忆翻找出来,告知身边这个急于知道答案的男子。
“他不敢在宫里胡作非为,何况还有爹在。”顾庭书显然并不真信。
“所以不是在宫里,没有你爹,你就敢了!”青骊回头,眼底蓦地生出憎恨,看着顾庭书的双眼已不再只有愤怒。
她眼底隐隐泛出的雾气教他明白那一句诘责的真实。从来要强倔强如青骊,除了过去对慕空才有的温柔和关切,她几乎都是那样波澜不惊,喜也好,怒也罢,平淡得像是薄雾,很快就消散不见了。但此时此刻,她的眼光里的质问和诘责重重地刺在他身上,分明不是假装。
他站起,看着已经转过视线的女子,想要近到她身边,她又退开。
“青骊……”后头有些干涩,他似乎只能这样发一些简简单单的音节。
“顾成风就算将我与人隔绝,顾庭玉也总有办法接近我。皇宫不是在这里……”青骊冷笑一声,“即使在这里,我又少受过他的轻薄羞辱吗。”
顾庭书看着青骊已近乎绝望的神情,他关怀又起,语调变得柔和:“我知道……”
青骊如被触动。
你知道?
这样的问题在心头飘起,她却始终没有问出口。也有什么东西仿佛彻底凉了,她叹息着说道:“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信不信由你。”
“青骊……”顾庭书上前拉住转身的女子,看她又恢复了素日平淡的神色,如今不挣扎着从他身前离开。他也怕再碰到她的伤口,松开了手,定睛看她,道:“我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青骊不抬头,不动,像很多次相对时的默然,良久后才疏淡地说出一句“谢谢”——和过去他所讨厌的那些“谢谢”一样的神色和语调,然而这一回,他无从厌起。
“你歇着吧。”顾庭书再看了一眼垂眼无声的女子,将叹息留在彼此错身之后,不教她听见。
脚步声轻了,她才回头。屋外月光照着,静谧安好。
见司斛此时站在门外,她微微一笑,有些虚浮,苍白了如今月光,凉如水。
如是过了四个月,一切安宁。
顾宅偏苑里多时如一日的清静无争,青骊听不见外头流言,兵马征戈也离她那么远。记得过去也是被那么多人保护着,但“时局艰难”这四个字,总在耳边晃荡,教她时刻不忘。现在没有那么多人,却什么都听不见,和当初在成台的时候一样,她活在时光仿佛静止的这座园子里,什么都不知道。
易秋寒偶尔过来看望青骊。身体恢复之后,她帮着顾庭书各处打点,也不多清闲时候。和青骊说话,她不说顾庭书,将话题放在青蘼和慕空身上。
“空儿在大嫂身边,一切都好。如今文武双修,哪个都没落下。”易秋寒缓缓说着。
青骊为此欣慰,却也隐忧又起。
“姐姐怎么了?”易秋寒问道。
她只是担心青蘼将那些责任过快地加注在慕空身上,即使那个孩子一直也有那样的意识,但这毕竟太过沉重。
“是我错了。”青骊低声自语,摇着头,不自觉又是一声叹息。
易秋寒不言。
司斛此时进来,道:“顾少请夫人去书房,有事相商。”
易秋寒起身,道:“如此我便走了,晚些时候去看了空儿,再回来告诉姐姐。”
青骊点头,送到门口。
她却不知,这一晚,就真的过了那些年月。百日千夜,一句轻易就许下的愿,也许等了不知多久,才可能实现。
顾庭书要常驻顺章,然而却不能无人留守雨崇,与易秋寒商量之后,他先前往顺章打点料理,随后再回来讲易秋寒接去。
青骊听说这个消息时并未有所表示,还是安静坐着,任顾庭书就那样看她,一切都已成习惯。
“你也收拾了东西,晚上就跟我走吧。”顾庭书道。
“你不是明日一早才出发的吗?”青骊问。
“等到那时,我还可能带你走吗。”顾庭书蹙眉思忖着什么,忽然将青骊拉起,道,“东西不用收拾了,换了衣服就马上跟我走。”
“你去外面等我吧。”青骊不反驳。
“司斛。”顾庭书待侍女进来,道,“去东苑把秋寒叫来,让她带着落碧。”
司斛点头默然退出。
青骊不说话,却将手从顾庭书手中抽回。
“你也找身衣裳出来。”顾庭书的语调明显温和不少。
青骊应下。
不多时,易秋寒带着落碧过来,顾庭书让落碧换上青骊的衣裙。
易秋寒也带了包袱过来,如今她塞给青骊道:“这里头是落碧的衣裳,你也拿去换了吧。”
顾庭书将了一拿来的小厮服交给易秋寒,易秋寒接着。
待青骊和落碧换了衣裳,顾庭书只说“走吧”,就先出了门。
青骊跟在易秋寒身边,再看一眼司斛,终是随顾庭书一起离开。
“司斛姐姐,我们怎么办?”落碧问。
“去园子里坐会儿。”司斛如同往日服侍青骊一般走到落碧身后,看着于青骊体型相差无几的少女,暗然笑了出来,道,“走吧。”
顾宅外,顾庭书与易秋寒同携出门,素来跟随的亲信一个不少,不说有意招人关注,也着实不容人忽略。
马车里,顾庭书虽然坐着不说话,易秋寒却看得出他的心思一直就放在车外的青骊身上,虽然心中郁结,却也终是收拾了此种心情,宽慰道:“你都敢这么大胆得让她走在路上,还担心被人认出来?”
虽然青骊换了装,但光天化日之下,她总还是那个不肯低头的旧朝遗孤,她的每一个眼神都和旁人不同,只要一点点就足够让他认出来。
易秋寒微笑着劝说道:“别人才没你这么仔细,这么多人,哪里就容易看出来?就是看出名堂了,也不相信你会那样让她跟着马车走。”
自然没人比他看得更仔细,但正如易秋寒所说,如今青骊就在外头走着,去易府的路虽然不长,但这已经入秋的光景,风也凉了呢。
易秋寒不说话,靠着车厢壁小憩了起来。
顾庭书也不作答,仍旧那样坐着,双手放在膝上,目光深深,总在思量什么。
顾成风不会让他将青骊带出雨崇,是以从知道自己要去顺章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将戏做了起来。在顾成风面前,他不违抗得太过放肆,总也不会那样容易就顺从,父子之间本就隔着的罅隙越来越大,但他却知道更不能将青骊留下——她手臂上的伤和那夜愤恨的眼光,一直都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知道顾庭玉一定会在顾成风身边煽风点火,暗中派人盯着他和青骊的一举一动。由此,他才有了这个主意,将青骊先带出顾宅安置在易府。随后由易君傅将青骊送出雨崇。明日他就要出发,今晚之前他必须确保青骊安全离开顾成风的眼线监视,以及保证他们最终平安登上去往顺章的船。
思前想后一阵,易府也就到了。顾庭书先下车,将易秋寒扶下,看了一眼青骊,便入了易府。
桃花凉(十二)
易秋寒早已将消息透露给了青蘼。青蘼也知青骊和顾庭书这一趟离开雨崇不知归期,她遂将慕空找了来,以和青骊话别。
多时不见,慕空又长高了不少,青骊再见他时却觉得有些陌生了。
还是那眉目,还是那一声“七姑姑”,但孩子眼底仿佛沉着什么东西,眼波不再如过去澄澈清净,那一声“七姑姑”,也不若旧时亲近了。
房中如今只剩他们二人,却谁都没有再说话,都像在等什么。
慕空眼里只有青骊还如过去那样祥和温柔的笑意,渐渐扒开这几个月来积累在他心头的阴翳,他忽地上前抱住青骊,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青骊忙将慕空的眼泪擦去,安慰着:“傻孩子,哭什么呢?等我回来就是了。”
慕空啜泣着,双眼通红地看着浅笑的女子。这笑容也仿佛在分别的这些时间里变得苍老了一些,也更落寞了。他伸手去触摸,却被青骊握住手,手背上有传递过来的属于她的一如既往的温暖,这样熟悉。
“三姑姑说,不知道你什么会再回来了。”慕空道。
“我的空儿在这里,我怎么可能不回来呢?”青骊将慕空眼角的残泪一并擦去。
慕空哽咽,凝睇着青骊的眼光里有那么多想说的话,他却低下头,不再说话。
“怎么了?”青骊问,见慕空还在犹豫,她又说,“听三姑姑的话,安心等我回来。我一定会来接你的。”
“可是……”慕空欲言又止,后来才缓缓说道,“三姑姑说,你走了之后,就要把我送走。”
“送去哪?”青骊追问。
“三姑姑说要送我去萧简师父那里。”
“萧简?”一刻的惊讶之后,青骊却又欣喜。
当初萧简奉命前往丰宁,最后丰宁未失,雨崇却是沦陷,自此后再没有挚友消息,如今,青蘼却找到了他,还要将慕空托付……
“三姑姑说,他曾是七姑姑的师父。”此时慕空没了哭意,纵然舍不得就此与青骊分离,但眼里也有几分欣羡。他们相识的时候,青骊就已经显得待人淡漠,初遇时她的眼光虽然不刺人,但总也有几分尖锐,和青蘼说起的过去截然不同。
“你在想什么?”青骊问。
“七姑姑的师父,一定很厉害。三姑姑也赞不绝口。我一定好好跟着萧师傅学,到时候不要七姑姑过来,我亲自去接七姑姑回来!”又是这样信誓旦旦的言辞,他觉得,他最终可以完成的 。
尽管慕空早慧,心思比寻常的同龄孩子要多一些,毕竟心智未熟,情绪转变得也快,方才还在为与青骊分别苦恼难过,这会儿又满脸坚毅,用孩子以为的“可以”许下对青骊的承诺。
“跟着萧简未尝不好,你专心学习就是。”青骊不问萧简如今怎样,青蘼既然下了这样的决定就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她比不得青蘼,现在自身难保,也只是任人摆布罢了。
“七姑姑……”慕空还想说什么,但青骊一看他,眼光悲悯,就教他压制住了倾诉的欲望,咬着唇摇摇头。
青骊轻抚慕空,柔声道:“代我向萧简问好,记得一定要听话。”
慕空重重点头,见青骊要去开门,他立刻扯住女子衣袖,恋恋不舍地看着,竟有几分可怜的样子。
青骊又摸了摸慕空的头以示安慰,抽回被孩子拽着的袖角,开了门。
青蘼已在门外等候,见青骊出来,她上前,沉色道:“顾少已经和秋寒回去了,等等你跟我走,君傅到时候会接应你的。”
青骊点头。
青蘼拉起青骊的手,同样不舍得,却也无可奈何,道:“对不起,青骊。”
青骊反握住至亲,道:“我明白。”
小时候不懂的事都在这些年月里一一学会,那个飞扬跋扈的青骊,早已经在回忆里泛黄。正如那日对顾庭书说的,她也只是不谙世事的时候会拿着鞭子对人耀武扬威,现在,早没了颐指气使的资格了。
稍后,青蘼就带着青骊离开易府,在街市兜兜转转了半晌,买了些首饰之物。而后,两人去了一间茶楼休憩,而易君傅已经等在厢房之中。
易君傅将备好的小厮服交给青骊,待青骊换过,他与青蘼在厢房中小坐片刻,就此分手。
易君傅在雨崇也有商号分店,是以他带着青骊到店中稍作巡查,是时却有人来报说新一批送来的货在城外出了点状况,不能立即送入城中。
易君傅闻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