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摊主的心里,这套《将苑》只值五十个铜板,竟然卖了个天价!
曾国藩已是小心地托起书,带着肃、台二位向轿子走去。
临上轿,曾国藩轻轻拍了拍《将苑》,满面春风道:“总算不虚此行!”
这回是肃、台二位把嘴张开老大。
在丹江口,曾国藩一行弃轿登舟,与一伙布匹商人合包了一只商船,借着一路顺风,几天即进入湖北地界。从这一天起,曾国藩开始写日记。尽管此时曾国藩已无考察之责,但他仍把沿途所见所闻详细记下,作为自己每日的功课。
湖北境内不用登陆,曾国藩三人又和两个盐贩子伙搭一只小船前行。肃、台二位憋得不行,只有曾国藩一人照样忙得不亦乐乎。
肃顺私下里对台庄感叹:“咱满族人能有曾翰林一半的勤奋,国运何至于如此颓败!”
几日的水路倒也风顺。
在船上,曾国藩除了记日记,就是和肃顺对几局围棋。台庄本是一个闲不住的、又不通文墨的武夫,偏偏又不晓棋道,每日憋得哇哇乱叫,跟个猴子似的,在舱里不是抱怨船走得太慢,就是骂艄公太懒。——一船人都不理他。
两个盐商倒是安静得很,除了偶尔登岸买些小用品及吃食之类,就是昏昏沉沉地睡觉,从不与曾国藩等人搭讪,透着商人的警惕。
曾国藩倒乐得无干无扰地读书写字。
过了汉口,又弃舟乘轿走了多天,这才见前方影影绰绰出现了黑乎乎的崇山峻岭,路上的独轮小车也多起来。曾国藩便知道,已经进入了四川境内。
蜀道果然难!
行走的第一天,道路还算宽敞,也少水洼烂泥,轿夫的步子倒也能放得开。第二日上路不久,路便开始越走越窄,高高低低的山沟也多起来,水洼烂泥更是随处可见。
两名轿夫互相鼓励着勉勉强强走到午时,窄滑石板盘山道便一条跟着一条地缠过来。不仅轿夫无法迈步子,马也不能骑,只能牵着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轿夫放下轿子,一脸的无奈和惋惜,脚银眼看着是挣不到手了。
肃、台二位此时也早放了马缰,正坐在石板上对着喘粗气。
曾国藩走下轿子,放眼四处望了望,见不远的一处山谷里冒出青烟,想来是有人家的。
曾国藩略想了想,便走前一步,对肃顺道:“肃侍卫呀,冒烟的地方定有人家,依我看,还是过去问一问,入蜀不能就这一条路吧?”
肃顺和台庄急忙站起来。
肃顺抬眼顺着曾国藩的手指望过去,忽然道:“大人,可不是有人走过来?——倒省了卑职的脚力了!”
曾国藩眯起眼睛细细一看,果然真有两个人向这边走过来。
曾国藩暗自道:“这等荒山野岭,倒是个养性修身的好去处!”
往这里走的两个人远远地便喊:“客人可是要过岭?”说着话已是到了近前。
曾国藩点点头,没有言语,暗中却在细细打量这两个人。两个人都是苦力装束,一高一矮。两人的脚下都绑了副皮底无帮鞋——便是一块厚牛皮,胡乱用绳子绑在脚底的那种,湘乡也是常有人穿的。宽厚的肩骨,粗粗的一双腿,分明是惯走山道的人。
两个人见曾国藩不言不语,只是用眼上上下下地观瞧,知道不相信,便道:“我们是专抬滑竿的,很便宜啦。没有滑竿,你们是过不去的。”
肃顺这时问:“这条山道很长吗?”
一个人答:“坐滑竿,也要两天的脚程啦!”
台庄这时问:“人能坐滑竿,马呢?”
另一个抢着答道:“马坐滑竿?我们是不抬的。——马要单雇人牵才能过得梁。
心疼银子是不成事的。”
曾国藩听了半天,总算听明白了头尾,便道:“听二位的意思,好像是专干滑竿这营生的。可我们是三个人,需要三副滑竿。二位只能成一副竿,那两副竿上哪里去找呢?”
一听这话,一个人一拍掌又用手一指来时的方向道:“那就是滑竿栈,是专抬滑竿的啦。——一副滑竿一天才要五十个大钱,蛮苦的!”
另一个补充道:“就算想过梁,今日也是不成的。随我们到滑竿栈住一夜,再叫上两副滑竿,明日早早上路,晚上正好歇在狮嘴湾栈。再走一天,这段梁就算过完了。”
台庄望望肃顺,肃顺望望曾国藩。曾国藩会意,只好笑着对两名轿夫道:“二位只能回转了。看样子,没有滑竿是入蜀不成了。”又回头对肃顺道:“肃侍卫呀,每人给他们一两银子,算是补偿吧。”
打发走两名轿夫,三个人两匹马便向滑竿栈走去。
到了滑竿栈才知道,所谓的滑竿栈,其实就是客栈,是专供滑竿夫和过往客商食宿的。
曾国藩三人当晚便宿在栈里,热心的店家又帮着雇了两副滑竿和两个牵马的人,都是很壮实的汉子,统共才用了一两多银子。蜀人性直,一口价,省却了讨价还价的唆。
曾国藩透过稀烂贱的脚钱看川中百姓的日子,不用问,已是极其艰难的了。
三个人乘着滑竿,整整在山道上盘绕了两日,才看见平原地区。
曾国藩于是又弃竿乘轿,肃台二位也重新上马,一行人这才一路观看风景,一路奔成都而来。
四川这几年也是连连的天灾人祸,“天府”二字名存实亡。尤其是近几年,鸦片又从邻省传了进来,更是雪上加霜,弄得很多村落鸡犬不闻,一打听,都逃荒去了。
曾国藩走一路感叹一路。真是无粮不稳哪!就是因为连年歉收,人心慌慌了。
四川有三多,山多、树多、盗匪多。几个人加着百倍的小心,一天走不上十里路,便赶紧歇脚,决不敢贪多求快。直走了三十几日,才到简阳府。
简阳是成都的门户,与成都已挨得很近了,由此路入成都,简阳是必经之地。
一进简阳城门,曾国藩对肃顺道:“肃侍卫,咱们直奔简阳府衙门,在这里等那赵大人,然后一起进成都,四川巡抚衙门也好迎接,这样,也才像个主持乡试的样子。”
台庄道:“咱们到成都等赵大人不也行吗?”
曾国藩道:“台侍卫,乡试是全省的大事,想那川中秀才翘首已久,主考官与副主考分开行走,太不合皇家规矩了。——在京师,本官乃一介书生,钦命入川典试,就是学差呀,学差代表的是皇家的威严,岂能马虎!”
肃顺由衷地赞道:“曾大人考虑的极是,咱们也应该换官服吧?”
曾国藩看了肃顺一眼,满意地点点头。
轿子于是来到一僻静之处。曾国藩换了从五品官服,肃、台二位也恢复了大内面目。肃顺是四品武官补服顶戴,台庄也打扮得威威武武。几个人收拾停当,这才重新上轿、上马,奔府衙而来。
一行人刚看到知府衙门两旁的大石狮子,一个衙役就已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远远地就问:“来的可是四川乡试主考大人?”
肃顺一愣,答:“正是钦命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大人!”
衙役扑通在轿前一跪,道:“京报已来多日,府台大人天天让小的在大门口等,总算盼来了!——请几位大人稍候,小的这就去通报。”
说完,又猛磕了个头,便爬起身,直跑进衙门里去。
很快的,知府带着各县的官员十几人迎将出来,一齐跪到轿前道:“简阳知府张殿元叩问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曾国藩急忙下轿,肃、台二位也下了马。
曾国藩深还一礼,道:“吾皇圣体安康,诸位大人请起吧。”
知府又施一礼:“学差曾大人不辞劳苦入蜀主持川中乡试大考,下官代川中万名学子谢过大人了!”
曾国藩急忙扶起知府:“只恐下官学识浅陋,有负川中学子厚望,惭愧,惭愧!”
第24节 向成都进发
众人就把曾国藩等三人拥进衙门大堂。
进了大堂,曾国藩把肃顺、台庄介绍给各位,大家又重新见礼,这才归座。
曾国藩小声对肃顺说:“把轿子打发了吧,不要惊动衙门中人。”
肃顺点点头,悄悄地走出去。到了门外,哪里还有轿夫的影子。——一问站着的衙役才知道,知府早已付了轿钱,把轿夫乐呵呵地打发走了。
肃顺只好回衙门,如实跟曾国藩说了一遍。
曾国藩当时就让肃顺点出十两银子,对知府道:“下官谢过府台大人打发轿子,但下官出京已领了程仪,不敢再叨扰大人了,这是十两轿银,务必收下。”知府满脸通红道:“曾大人,你太小看本府了。学差千里迢迢入川典试,下官出些轿钱,还不该吗?”
曾国藩把银子往案上一放,深施一礼:“大人误会下官了!川中受灾,下官走一路难受一路。十两银子,能救二十条生命哪!”
这话让堂上堂下都受感动。肃顺也感动得险些掉了眼泪。张殿元只得让随侍在侧的师爷把轿银收下。
当晚,曾国藩等一行三人住进驿馆,一日三餐也由知府衙门单叫了厨子来驿馆单做。依着张殿元,当日就要呈文巡抚衙门,禀告学差已到简阳一事,被曾国藩拦住了。曾国藩告诉张知府,副主考赵楫因有事晚一二天才能到简阳,待赵大人到后,知府再呈文禀告巡抚衙门亦来得及。因为京里的乡试公文早已来到四川各衙门了,相信该准备的,巡抚衙门早已备齐,应该是只欠东风了。
第二天用过早饭,肃顺和台庄便换了便装想在简阳各处转转,曾国藩也把纸笔砚拿出,想把落下几天的日记补上。恰在这时,知府张殿元青衣小帽悄悄走了进来,竟无人跟随。
曾国藩不胜惊讶,赶忙施礼让座。
落座后,张知府小声对三人道:“各位上差,今晨简阳淤泥河口发现三具英吉利人的尸体,都泡得牛一般大,二男一女。简阳第一次出现夷案,本府有些心慌,不知该如何处理,特简衣来向上差讨个主意。夷案非同一般,关乎国家命脉。殿元一介四品小官,哪处理得了!”
肃顺没言语。曾国藩问:“简阳也有夷人吗?”
张知府答:“以前倒没有,只是近一二年简阳胡家在街心开了家烟馆;便开始有夷人了。这些夷人也只跟胡家有来往,不大在市面上走动。据本府私查,胡家烟馆的鸦片就是夷人带进来的。”
曾国藩又问:“夷人来简阳,不到衙门登记吗?”
张知府摇头道:“这些夷人都张狂得很,不肯到小衙门登记,好像巡抚衙门都有记录。”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对肃顺道:“肃侍卫,夷人进入境内,除到巡抚衙门备案外,照理是应该在当地衙门登记的,否则出现意外如何管理?”
肃顺也道:“简阳的英吉利人这么做,显然与大清律例不符。”
张殿元跺脚道:“三年前,四川总督洪都就是因为境内出了夷人命案而遭革职的,还有一个专负责夷案的道员被杀了头。——现在这样的事发生在简阳,这不是要本府的命吗?”说着话,头上已冒出热气:“时下,夷案最难办,谁经手谁倒霉。”
曾国藩冷静地想了想,忽然道:“张大人,夷人死于打劫定是无疑了。”见张殿元点了点头,曾国藩接着道:“人犯肯定是逃得无影无踪了。国人历来对夷人仇恨,仇恨的程度甚于匪盗。夷人在简阳贩卖鸦片而把知府衙门视如虚设,张大人何不就此机会惩治一下这些夷商?”
张殿元瞪大眼睛反问:“人都死了,还怎么惩治?”
曾国藩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他把嘴凑近张殿元的耳边说:“就地悄悄深埋,给他来个一问三不知,可好?”
张殿元精神一振,但接着就反问:“那夷人的头目岂能跟巡抚衙门善罢甘休?”
肃顺笑着道:“夷人贩货理应在当地的衙门备案,这样追究起来,自然就合乎情理。——夷人追究巡抚衙门当属情理使然,巡抚自然要追究知府衙门,知府衙门怎么办呢?——就只能追究那胡家了!——张大人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曾国藩道:“胡家敢与夷人做鸦片生意,资财当很雄厚,全部抄没充公,怕能让简阳的百姓吃上一年呢!——府台大人这官恐怕就更好当了!”
张殿元这才放下心来。他站起身:“本府这就安排人去掩埋那三具夷尸。上差们的一席话,使本府茅塞顿开,回头再来请教,就此告辞。”
望着张殿元远去的背影,曾国藩对肃顺道:“夷人表面蛮横,其实诡诈得很,用那上瘾的鸦片掠夺我大清的白银,弱我国力人力,为祸着实不浅!尤其林制军获罪后,夷人的气焰更是空前嚣张,朝中抚夷的人也越发地得势了!——可那些夷人岂是得了这些便宜就能甘休的?长此以往,早晚要出祸乱!肃侍卫,你是皇上身边的人,可知皇上是怎么想的?”
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