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京城早就看够了,我只是,想去看看这万里山河,看看那些未曾见过的风光。”谢兰衣温声说道。
襄荷逐渐冷静下来,竟还有心思开玩笑,举起石桌上还摊开的书道:“难道是羡慕这石斋道人,想去寻仙问道?”
谢兰衣摇了摇头,“不,我早有此意。”
襄荷沉默不语。
谢兰衣又说到,“幼时,父亲常将我放置肩头,寻一宫殿高处,指着远方道:这就是我们谢家的江山。我对是不是谢家江山不感兴趣,但却也想亲眼看看宫墙之外的天地。后来伤了腿,出入都需人抱扶,我想此生或许都无法实现幼时愿景了。”
“后来偶然接触墨家机关之术,我的心思又活动起来,苦研数年,终于制出这既能登山又能涉水的山水轮车。”他指了指自己坐的轮椅。
襄荷讶然,这才知道,那辆轮椅除了是移动暗器架和药箱外,居然还能爬山涉水。
“且我也算习医之人,医术一道,闭门造车最不可取,山中幽居虽好,但时日一久,只怕医术全要荒废了。”
襄荷沉默地点点头。
她如何不知道他说的都对。
她还记得小时候那段跟着兰郎中行医的日子,虽然风餐露宿,衣食不继,但却还是快乐多过忧愁。走过城郭与乡村,遇过千般万种人,高山平原,密林深壑,那万般风光,绝不是从书中,从画中可以全部领略。
就连她也时常想着,等书院事了,再跟兰郎中来一次游医之旅,兰郎中可以磨练医术,增广见闻,她可以搜寻各处的野花野草。
相比起她,谢兰衣长到这么大,却只到过京城和襄城两处地方。
她的心里忽地隐隐酸疼起来,胸口闷地慌,也不知道是因为心疼,还是因为不舍,亦或是别的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不会阻拦他。
“那你可不要走得太远,记得给我写信。”她微微笑着说道。
谢兰衣抬起手腕,顿了顿,终于还是缓缓落在她头顶,像是她小时候那样,轻轻摩挲。
“嗯。”
今儿打襄荷从书院回来,兰郎中就觉得自个儿闺女有些不对劲。平日都精力充沛地跟猴子似的,今儿却像热天趴树下的懒猫,杏仁眼垂了一半,越发显得无精打采。
而且去书院一趟,回来坐了辆马车,后头还跟了辆,两辆车搬下一大堆东西来,过分的是,她居然神神秘秘地不让他看!
“闺女,咋啦?是不是书院又出事儿啦?不是说什么监察都走了,新院长也选出来了么,还愁啥啊?”有问题就问,憋着不是兰郎中的风格。“还有,这里面都是什么啊?”
襄荷有气无力地看了兰郎中一眼,又瞅了瞅地上放的三个超大木箱子,瘪瘪嘴,到底还是郁闷地一头砸到自家爹胸口。
木箱子里都是谢兰衣让她带回来的东西,各种成药不说,满满当当地装了一大箱,她就算是个药罐子,估计也得两辈子才能吃完。还有两箱都是各种机关,大到守家护院的炮弩,小到发簪样式的暗器,保证谁想对她不利,都得被戳个透心凉。
他考虑的那样周全,生怕他走后她出什么事,可是……她居然不想要那些他精心准备的东西。那么多东西,她得用到什么时候才能用完。若是东西少一些……他会不会就会因为担心她而很快回来?
兰郎中被闺女这一砸吓得不轻。他家闺女他自己知道,打小就乐观的不行,整日笑盈盈地忒讨人喜欢,像这么明显闷闷不乐,还郁闷地钻他怀里的动作,他从她还是奶娃娃时就没见过!
“闺女,你咋了?你别吓爹!”
襄荷头还埋在兰郎中胸口,使劲儿地蹭了蹭后,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爹,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了。”
兰郎中:“……”
半晌,兰家小院传出一声怒吼,“哪个兔崽子敢打我闺女主意?!”
谢兰衣和万安买了匹好马,栓上谢兰衣前些日子自制的马车,谢兰衣坐在车里,万安在前头驾车,也不用缰绳,就让马儿任意选了个方向走,走到哪里是哪里。
走出鹤望山好远,看到路边一个茶棚时,想着休息一下,万安便勒停马,转身要扶谢兰衣下来。
掀开车帘,却见谢兰衣倚在窗边,手微微勾着帘子,目光迷蒙地看着鹤望山的方向。
万安叹了一口气,“既然舍不得,干嘛还非要走呢?”
谢兰衣这才放下帘子,转过头来,目光恢复了清冷。
“她太小了。”他轻轻说道,“她需要些时间想一想,而我……也需要时间。”
万安又叹了一声。
谢兰衣微微一笑,控制着轮椅,伸出里面的机械臂,自己下了马车。见万安还站着叹气,他回头,目光里漾着鳞鳞水光,莞尔一笑:
“万安,三年后回来,若她既未婚嫁,也未许人,你陪我去提亲可好?”
109|8。2
新帝登基,年号元嘉,是为元嘉帝。如今已是元嘉三年。
这三年中,元嘉帝杀伐果断,手段狠辣,对内,以铁血手段收服了朝中一干蠢蠢欲动的臣子,对外,武力镇压仁王等叛军,三年之间,伏尸百万,世人皆言元嘉帝杀戮太重,难为仁君。
然而元嘉帝却全然不在乎。镇压朝臣时,元嘉帝曾下令将数个世家名门满门抄斩,当真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据说太史令为人刚直,不惧元嘉帝淫威,生生在史书上定下“暴虐”之语,朝臣纷纷叹息,皆以为京城又要多一户人家阖府染血,谁知元嘉帝看到太史令评语,不仅不怒,反而哈哈大笑道:“卿乃直臣也,当赏!”。
满朝文武登时掉了一地眼珠子。
大周自打立国,我行我素到这份儿上的帝王,也就元嘉帝这一个了,好在他虽我行我素,却还有些分寸,并非全然滥杀,因此三年下来,朝臣们虽然不满,但也慢慢习惯了新皇的蛇精病作风。
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们这位元嘉帝的蛇精病远远还没到达极限。
兰家小院,襄荷坐在李子树下的石凳上,早已长成大狗的馒头趴在脚边,还有只丑猫趁她不注意跳到石桌上,脑袋埋进糕点盘子里大吃特吃。
襄荷却没注意包子的偷吃的行为。她的注意力全放在手中的一沓信纸上。
信有三封,第一封信封用的是五色花笺,抬头还有黛笔细细描绘的海棠纹样,显然是女子所用;第二封没有任何花样,信封用的也是坊间常见的白麻纸;第三封与第二封一般模样,简单朴素,只是若凑近了闻,便可以闻到一丝淡淡的药香。
这三封信,分明来自周清芷、刘寄奴、谢兰衣。
襄荷先打开最上面,周清芷的来信。
自从三年前去了京城,周清芷和周夫人便再也没有回来过襄城。期间襄荷一直与周清芷书信联络,得知她与周夫人住在姜家在京城的宅子,姜家人对母女俩很好,因此这三年,除了思念故乡以及少数故乡的亲人外,周清芷的日子算得上平静而温馨。
周夫人去年为她订了一门亲,到今年年底便出嫁,对方出身不算显赫,但也是世代官宦之家,最难得的是人品、相貌、才学无一不好,因此即便出身弱了点儿,也很得京城贵女们的青睐。周清芷是罪人之女,能结上这么一门亲,几乎可以说是高攀。好在如今姜家深得新皇宠信,周清芷几个舅舅都在军中担任要职,因此虽然周家已经依靠不上了,姜家却可以成为她有力的后盾。
上次收到她的信,虽然她极力掩饰,但襄荷还是可以从字里行间看出她对未来夫君的期望和忐忑,只是看着那些文字,一个待嫁少女的形象便跃然纸上。
然而,这封信却全然没了那般少女心。
信中提到,上月周清晗终于结束守孝,进京与母亲妹妹团聚,然而,就在周清晗回京后不到十天,元嘉帝突然又做出一件令满朝文武掉一地眼珠的事儿。
自从新帝登基以来,皇储一直是个大问题。
世人皆知,元嘉帝膝下无子,连女儿都只有一个,要不然当初先帝也不会对他那般没有防备。但元嘉帝却实实在在地成了新一任帝王,还用铁血手段将朝臣们收拾地服服帖帖。朝臣们虽然一直都为储君的事儿操碎了心,但奈何人家皇帝不配合。
你说充实后宫采选美人吧,人说采选一事劳民伤财,再说他一半老头子,就不糟蹋人家小姑娘了,那不是老不羞嘛——没错,这就是元嘉帝亲口说的话,虽然原话比这文雅了些,但大意是没错的。
见过像他这么蛇精病的皇帝,但谁也没见过这么埋汰自己的皇帝。
这话说的进言的大臣当场一噎——这位大人花甲之年,比元嘉帝还大了一轮儿,上个月才刚纳了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为妾,为显示自己宝刀不老,这位大人还广宴同僚,如今这朝堂上知道他刚纳了个美妾的人可不少。
元嘉帝虽然已经年近五旬,但气质好、皮相佳,身材保持的也不错,站那儿也是个帅大叔,再加上人家是皇帝,是真龙天子,人皇帝都说自己配小姑娘是糟蹋人家、老不羞了,你一真·老头子·凡夫俗子配人家小姑娘——算啥啊?
要搁其他皇帝说出那话,大臣们还能挑出错来教训皇帝一顿,毕竟你是天子,骄狂自大虽然不好,但也不能埋汰自己吧,要那埋汰的可不只是你自己,还有往上数各朝各代除少数几个外的历代帝王,毕竟皇帝七老八十了热心于美色的也不少。
可元嘉帝凶名赫赫,能留下来的大臣没几个想找死的,于是,教训皇帝什么的只能在梦里想想,采选美人、充实后宫之事也再无人敢当面提起,顶多隔阵子上个折子,只不过这些折子除了浪费纸张外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元嘉帝依旧我行我素。
皇帝不打算自己生,那剩下的自然只有过继一途。
皇室宗亲们为此热情不已,纷纷推荐自家的娃,大臣们也拉帮结派地你支持这个我支持那个。
元嘉帝对此表示:皇储人选不得草率,血脉为次,品德为上,因此得好好考察考察各宗室子弟的品格。
这一考察就考察了到了如今。
正当朝臣们以为皇储一事将是个持久战时,元嘉帝忽然下了一道谕旨。
平原府姜氏素馨温婉端庄,明经识义,有母仪天下之风,特册封为后,姜氏育有一子一女,分别册封为长宁侯、通仪郡主。
朝臣们再次眼珠子掉一地。
皇帝娶寡妇什么的其实并不少见,但那要么是潜龙之时,譬如后周太|祖郭威潦倒时娶柴皇后;要么是先封为妃子,后来再一步步册封为皇后,像元嘉帝这般皇位稳当,一上来就把个寡妇封为皇后的,还真是少见得很。
更何况,元嘉帝可不像其他皇帝那样后宫三千,收个寡妇入后宫多半还是为了美色,元嘉帝如今后宫可是空空荡荡的半个主子也没有,平日各项需要皇后出席的祭祀之类的,都是由太后代劳。
姜氏一入宫,那就是后宫里除了皇帝太后外绝对说一不二的人物。
姜家本就因为皇帝的宠信而势大,若再出个姜皇后,气势可就真的是无人可挡了。
一时间朝臣们心思各异。有的以为皇帝想要拉拢姜家,有的觉得是姜家给皇帝施压,也有人觉得皇帝单纯看上姜氏美色……
至于真相……自然也有人猜到,但是,元嘉帝的淫威之下,还真没人敢说,毕竟若是真的,那就是皇帝的大丑闻,元嘉帝能放过一个耿直的太史令,不代表能放过第二个。
于是,自从册封圣旨一下,朝臣们虽然震惊,却也没几个人敢跳出来,少数几个跳出来反对的,当即被元嘉帝以雷霆手段收拾了,这样一来,就算原本有什么小心思的,也彻底息了念头,打定主意暂时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朝臣们安静如鸡,周清芷却惶恐地不行。
从大儒世家的闺秀变成罪人之女,又忽然变成郡主,这其中的转变对于周清芷来说还是太过刺激。
而且,她心里也未必没有什么猜测。
关于元嘉帝册封姜氏以及朝臣反应等具体细节,襄荷还是从书院得知的,周清芷的信来的时候,消息都已经传到襄城。周清芷信中并未多说具体经过,只是向好友抒发信中忐忑和惶恐。
襄荷是早就猜到新皇可能与姜素馨的关系的,只是当看到猜测被证实,心里却还是有些不踏实的感觉,看罢信,心里不由唏嘘。
不过,至少目前来看,姜素馨被册封一事对周清芷并无坏处。元嘉帝能抵住朝臣压力空置后宫三年,想来对姜氏还是有情义的,那么只要他不倒,周清芷的处境便无需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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