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夫道:“自是可以,但——”
林大夫话未落下,刘寄奴便已拿了那钎子,左手向上抬起抖落衣袖,露出细瘦如柴的手腕,右手执着钎子,狠狠朝手腕上扎了下去。
“啊——”堂中众人惊呼。
林大夫张口结舌:“小兄弟你、你,这是何故?”
鲜血很快流下来,滴滴答答在地面上汇成一滩,刘寄奴有些眩晕,他低声道:“……我信不过他。”
说着,他擦去手腕上流出的鲜血,待到伤口处渐渐止了血,便小心地自那白釉药瓶中挑出一点药膏,抹在自己伤口上。
“再等上几个时辰,若我无事,便可给兰叔与襄荷用这药。”他微微笑着,对林大夫道。
荣生堂也在城西,与周府所在的御马街仅隔了三条街。快到正午时,不断有车马自荣生堂门口驶过,所去的方向无一不是御马街。待到日头升到正中,周府人声鼎沸,车马行人聚集,喧嚣声即便是在荣生堂也听得到。
周府管家亲自在门口迎客,身边有一嗓门洪亮眼色伶俐的小厮,一一高声道出各位贵客的名字来历。襄城的豪富士绅尽皆到场,鹤望书院的山长博士也一一登门,更有以襄城府尹为首的各色官员们联袂而来。
越到正午,小厮口中喊出的名字也越响亮。门前吃流水席的寻常百姓大多不明就里,却也不乏有见识的,听着小厮口中唤出的官职从县令县丞到府尹少尹,不由感叹周家在襄城根基之深手面之广,以致周家一呼,一城官署几乎全空。待到后来,那小厮又喊出中书侍郎国子监祭酒太常寺卿乃至太子太傅时,方才知道,周家的势力远不止在襄城。
门外御马街上流水席摆得热闹,门内周府院内更是喜庆非常。
周家分支繁多,全族上下数千人,平日也只有祭祖时方才能聚到一起,此时虽未聚齐,但不算女眷与孩童,却也有数百人到场。
招待外客的宴席尚未开始,周家的自家人先聚集在老太太的荣华院,一一跟老太太贺寿。远支偏房跟老太太贺过寿后便识趣地退后,最终只剩下近支的一干人围在老太太身周说话。
周老太太坐在最上首,右下坐着的正是如今的周家族长周冷槐,周冷槐的发妻姜氏则坐在左下首,其余人都按亲疏贵贱两侧分列而坐,又有许多下人奴仆或远房支系站着,将个正厅挤得是满满当当。
便有人提议,说是为让老太太高兴,要来个当堂献礼,由儿孙们亲手奉上寿礼由老太太过目,又让老太太当场裁定出礼物优劣,最后决出个一二三来。
如周家这般书香人家最是守礼,平日礼物都是先由下人收了,之后再一一查看造册入库。像老太太寿辰这样的日子,收受的礼物必然堆积如山,老太太最后能看到个礼物单子,想要哪个让下人自库房取来,却没有当场收礼的惯例。也只有如亲生儿女这样至亲的关系,才会直接将礼物呈给老太太。哪怕是寻常不受宠的孙儿辈,礼物一样是直接收入库房的,只因周府子嗣繁盛,老太太自己便生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孙儿辈不算孙女便有十几个,更不用说再加上其他房。
这当堂献礼的提议一出,便有人附和叫好,多是平时便爱热闹爱凑趣的,许是觉得这法子新奇有趣,便在一旁高声附和。
上首的周冷槐眉头微蹙。
他为人端正守礼,平日也是一派君子之风,最厌恶家中子弟纨绔浮躁不守礼。这当堂献礼的提议一出,他的眉头便蹙了起来,抬眼望去,发现提议的是二房的一个庶子,平日最是不学无术,但因嘴甜会逗趣,倒颇得老太太喜爱,平日在老太太面前也从不拘谨。
周冷槐有意训斥一番,但见旁边老母亲满脸笑容,颇为期待的样子,便又将到口的训斥咽了回去,摆摆手准了。
底下登时一片欢呼。
接下来便是一一献礼。
献礼顺序是远至今,从小到大,只因那二房庶子说,最亲近的备的礼物定是最用心。说不得前三便要在这些中出现,好东西当然要压轴,不然最好的先出场,后面的礼物看着便没趣味了,因此提议按年龄大小及关系远近顺序来献礼。
献礼的便从老太太的孙儿辈开始,按年岁与嫡庶顺序,一一献上。
第一个是老太太嫁到本城的小女儿的幼子黄霖,黄霖今年方才三岁,寿礼自然是其母周三小姐所准备,礼物倒不出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金寿桃,有小孩儿脑袋大小。只见那三岁小娃身着喜庆的红衫,吃力地捧着有自己脑袋大的寿桃,晃晃悠悠行至老太太跟前,口齿清晰地念出祝寿词:“松龄长岁月,皤桃捧日三千岁。鹤语寄春秋,古柏参天四十围……”
那一本正经的模样配上稚嫩的脸庞,实在让人忍俊不禁,不等他背完祝寿词,周老太太便将其一把搂在怀里,心肝宝贝儿地叫了起来,直夸他礼物备的好,当场便要给他预定个前三来。
若只论礼物,出彩只有一分,但加上人,这一分便成了九分乃至十分。父母爱幺儿,周三小姐是兄弟姐妹中最小的,做姑娘时便是老太太的掌中宝,嫁人也没舍得外嫁,就嫁给了本城书香世家黄家。因此,周三小姐所出的儿子自然也很得老太太喜爱,因此众人倒对这结果不太意外。
接下来也都是孙儿辈,送的礼物俱是大同小异,没什么出彩,虽也有三四岁稚龄,长相也可爱讨喜的,但到底平日不怎么受宠,因此都没越过黄霖去。即便后面有黄霖的长姐,八岁的黄秋葵,也因老太太多少还是有点偏疼男孩儿,而没能盖住胞弟的风头。
很快,老太太三个女儿及三个小儿子的儿女都献完了礼,只剩下周冷槐这一房。
周冷槐最小的孩子便是周清枫。
第17章 献寿礼
周冷槐共育有三子一女,周清枫六岁排最末,是妾室宋姨娘所生,宋姨娘另育有一子,即十五岁的二少爷周清柯。另外一子一女则皆为周冷槐发妻姜氏所出,即十六岁的大少爷周清晗和十岁的大小姐周清芷。
此刻,便是轮到年纪最小的周清枫献礼。
周清柯正与二房的那位庶子坐在一起,拈着酒杯,一双桃花眼漫不经心地在人群间逡巡。他长相肖母,眉目精致,貌如好女,眉目流转间自有一股风流态,此刻他身着一件银红的杭绸衫子,衫子穿地松松垮垮,衣领大开,甚至露出了锁骨。银红色调明艳且轻浮,容貌寻常些的二八少女通常也压不住这颜色,更徨论是男子,但周清柯却生生将这颜色穿出一股风流意气来,让人只觉得这颜色再配他不过。虽坐在不显眼的位子,一举一动却牵动厅中许多婢女的目光。
献礼进行到二房的嫡长子时,周清柯状似不经意地朝胞弟周清枫投去一瞥。
为庆祝老太太寿辰,周清枫寅时便被抱香自被窝里挖出来,之后便赶场子似的跟着一大群人来来去去,半点没空休息。他年纪小,最易犯困,看着厅中一个个礼物献上来,眼前不觉混沌起来,不多时,脑袋便一点一点如小鸡啄米般。
但周清柯一个眼神过来,没人提醒,他却仿佛打了个激灵般猛然醒了过来。
抬头便见周清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立刻清醒了,扭头一看,上面跟老太太说话的正是二房嫡长子。
接下来就轮到他了,他忙急慌慌地溜了出去。
二房嫡长子得了老太太一句不咸不淡的夸奖,很快便退了下去。马上便有人喊下一个。
但下一个却迟迟没出现。
“轮到谁了?怎么还不上来,难不成想赖了这份儿礼?”那起哄的二房庶子又叫嚷起来,他身边的周清柯微笑坐着,听他话声落了便道:“该轮到清枫了,这孩子贪玩不懂事儿,前儿跟我说得了个绝妙的礼物,为此把月钱都给花光了,我怕他年纪小被人诓骗了,便要看一看那礼物,谁知他还不肯,说要等到今日,给老太太一个惊喜呢。”
“那这惊喜呢?”那二房庶子瞪大眼睛,捧哏儿似的接道:“该不会真被人诓了,觉得没脸见人,躲起来了吧?”
正在这时,正厅门口处传来一阵车轮“辘辘”声。
周府占地百亩,但因规矩严谨,平日绝不允许任何人在府内策马或驱使马车,不用说在老太太的荣华院,便是一个偏院也是听不到车轮声的。此刻听到车轮声,厅内所有人便都好奇地朝厅口望去。
入目的是一个红绸遮盖的巨物。
高约一尺,直径三尺,形状扁圆,因用红绸盖着,也瞧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巨物下面是一组小轮,共四只,不过婴儿拳头大小,在红绸下若隐若现,那“辘辘”声正是四只小轮发出。
巨物后面,是一个打扮的如年画娃娃般的童子,头扎冲天鬏,眉间一点红,脸若敷粉,身着红袍,看上去便让人觉着圆满喜庆。
那年画娃娃半个身子掩在巨物后面,胖乎乎的手费力地推动巨物向前滑动。滑至老太太身前三米时,娃娃停下动作,拱手抱拳,鼓着腮帮子道:“祝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山”字方落,小手将红绸扯落,露出巨物真容来。
——圆满硕大的南瓜,其上生着宛若天成的“寿比南山”四字。
厅中众人一时怔住,周老太太眼中闪过惊喜之色。
而在上首,周冷槐目光微讶,有些意外地瞅了那年画娃娃——周清枫一眼,随即便目露赞许。不远处,周清柯微微一笑,手腕一抖,抖开一把紫檀洒金扇,恰恰遮住他眉目。
接下来是大房唯一的小姐,十岁的周清芷,她的寿礼是一卷手抄的《楞严经》。周老太太自十多年前便开始潜心礼佛,连后院诸事都不再怎么过问,对佛之一道最是虔诚,前面许多寿礼中便有不少佛家之物,因此周清芷这份礼实在算不得重,但十岁幼女抄下这么厚厚的一部经书,已可彰显其孝心。
随后是周清柯。周清柯的礼物是一架屏风,一架整扇玻璃制成的屏风。玻璃上饰以佛家七宝,即砗磲、玛瑙、水晶、珊瑚、琥珀、珍珠、麝香,这七宝巧妙拼出两幅佛门故事,一面是天女散花试道行,一面是迦叶尊者拈花一笑。
玻璃制法虽在数百年前便已由谢琰研究出,但因无利器切割,因此平常只烧做小摆件,如这般巨大的一副玻璃屏风,倒是十分少见,再加上屏风上装饰的那七宝,整扇屏风不说价值连城,却也实在贵重非常。
贵虽贵,但周家门风却一向是克奢尚俭,如此寿礼,对周家来说,对周清柯一个尚未弱冠的庶子来说,有些贵重过头。
“……弄这屏风可费了孙儿好一番力气,京城百年琉璃老厂烧的玻璃,静潭寺大师们法力加持的七宝,最后寻来制屏风的名匠,七七四十九天方才制成。”周清柯洒金扇轻摇,指着屏风侃侃而谈,说话间眉眼飞扬,稍显猖狂之色。
这屏风既贵重又颇有巧思,老太太虽见惯宝物,却也不禁心生喜爱,看着周清柯的眼光也不觉柔和起来。
“胡闹!”
众人正对着那屏风啧啧称奇间,却猛然听到上首传来一声厉喝,“我且问你,此物所费几何!所费银钱又是从何而来!”
问话的正是周冷槐。
众人心中登时一咯噔。
这样的一扇屏风,单只所用材料,所费便不下数百两,再加上做工运输等损耗,整扇屏风没个上千两拿不下来。一千两对于周家这样的庞然大物来说自然只是九牛一毛,但对周清柯来说,却同样是一笔大数目。
周清柯年仅十五,名下并无任何产业,每月只领着家中的月钱,相比二两的周清枫,十岁以后的周家公子每月月钱升至十两,而那一千两若只靠月钱,便需存上一百个月,这自然绝无可能,而周清柯之母宋姨娘是小户人家出身,虽因周家提携日子宽裕一些,但也只是寻常百姓人家,在外人眼中,即便将宋家都抄个底儿,也绝抄不出一千两来,因此宋家自然不可能贴补许多银钱给外甥。
既然如此,周清柯制屏风的那上千两银子是从何而来?
第18章 波折生
厅中众人的目光聚集在周清柯身上。
周冷槐看着他的目光也带了些森寒。
周清柯却恍然不觉,脸上仍带着笑意,听到周冷槐的话后便将折扇一合,朗声笑道:“父亲这话问得好,孩儿每月月钱不过十两,因此去岁听闻父亲准备为祖母大办寿辰,便有些心忧,生怕银钱紧张,准备的寿礼不合祖母心意。恰巧今春孩儿交好的一同窗家中有商船要去趟南洋,孩儿便托同窗家人为孩儿捎带贩些货物,到了南洋再采买些当地风物。因知南洋天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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