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么想法呀?”那是一双笑着的,快眯成线的绿豆眼,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怎么会没有想法?在队里时他问过管教干部儿子的案子。杀人偿命天经地意,哪能用钱私了?沉默中片刻的沉静,时间似乎停止了。他的思维也跟着停滞了,他不敢相信会有一个陌生人来关心他这样一个麻木。他犹豫、惶恐,忐忑不安,脑子好象倒进了一碗浆糊,把整个人搞糊涂了。然而,当他抬起眼鼓起勇气来确定一下眼前可能的希望时,再次看到那双笑眯眯的眼睛时,一切很快又变了。这是一双瞪圆的绿豆眼,露出来的是凶狠、冷酷与蔑视,正咄咄逼人地盯着他。对方显然是没有了耐心,说话的腔调也跟着变了“老汤,你也是从里面出来没有几天的人。我想出来的时候队里的干部不会没有对你讲过,再犯事可是要从重处理的。你儿子的案子,这里哪个不晓的呀?凶手有精神病,不负刑事责任。别人赔了钱。你老婆也按了手印。铁板上钉钉子的事,你还想反不成?”听对方这样一说,老汤提起来的心又猛然沉了下去,刚刚在心头泛起的一点希望的亮光又熄灭。他站起身,颤颤惊惊地把捧在手里的一次性茶杯放到桌子上,嘴里轻声地附和着“是的,是的!”然后,又低眉顺目地慢慢坐下,猥琐得好象要在顷刻间让自己蜷缩成一只不能逃走的多脚虫。他重新低下头,不再看对方一眼。接下来穿制服的又说了好多安慰他的话。老汤木讷地听着,但心却明净得很,这人是拿了钱,来替人传话,试探他的水性的。
中午正热的时候,喝得麻里麻木的老汤从贱货手里接过麻木,守在了进巷子口的那条小马路上。从南湾车站到进来的路口,不足百十米的距离,电麻木和他一样的人力麻木停了一二十辆。这些电麻木仗着自己的机动灵活,争位子抢生意,象一群讨厌的苍蝇在马路边上窜来窜去。每每看见一辆公交走从身边过去,他们立马起身,蹬车,开着车子跟在汽车的屁股后面跑,很快又变成了一群争食的野狗。老汤把车停在路口的树荫下,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行市。他看不上这些年轻后生猴急的作法,坐在车上耐心地守着。
不多一会,凡是认得他的人都过来和他打着招呼。做金属结构的老方老远就跑过来把他的肩膀一拍,叫他过去喝酒。南湾屁大的地方,他那点事转眼之间家喻户晓了。在巷子口上,他一直守到下午四点钟,赚了二张多钱。
两天后的一个早晨,天没亮,贱货带着他买回了一辆新麻木,停在了家门口。这麻木是一辆崭新的老式三轮自行车,后面的车座靠背又高又宽,挂着车蓬,新上的绿油漆还透着清香。老汤站在车子旁左看右看,满心欢喜。然后,他从屋里搬出修车子的家什,把它一点点地拆散了。盘车子,他可是个南湾有名的行家里手。见他修车子,四周立马站满了看热闹的人。调钢圈,上黄油,抠弹子,紧刹车,扳龙头,这辆三轮车经他的这双手一弄跑起来溜耍得很。贱货骑上去试了试,在巷子里跑了一圈,对财哥的手艺赞不绝口。最后,隔壁的大嫁嫁又把一个用红色金丝绒做的车座垫放在了车座上,还用手抹了二把,金光闪闪的,照人眼睛。羡慕得贱货只啧牙齿!
踩麻木,老汤可有一套。他人有力气,技术好,话也不多。你若上了他的麻木,说一声去哪里,便可以闭目养。车子在他脚下踩得又快又稳。路;他会挑平的走,每一脚刹车也带得恰到好处,不颠不晃让人放心。车子停下来。你睁开眼便到了地方。钱,随你给,多了他退给你,少给了他也不与你争。日子久了,南湾里里外外,男女老少都喜欢上这个话不多,学得熟的汤麻木。平日里,他人也是热心快肠。隔壁左右的爹爹婆婆,有扛不动的,拿不了的,只要喊一声“财伢来帮忙”。老汤从来不拒绝,而且跑得快得很。帮街坊送煤气,背病人,接小孩,为他赢来多少人的信任。眼看着路口上的麻木一天比一天多。对门的贱货干一天,歇二个半天,唉声叹气,总在愁生意。老汤却整天忙得不亦乐乎。
一天傍晚,老汤回家吃完了晚饭,也不见对门的贱货回来。他坐在家门口一边乘着凉,一边看着巷子口的那一头,心里在为晚归的老伙计担忧。此时天已经擦了黑,夏日的暑气才渐渐退去。躲在屋里的人们三三两两走了出来。长长的巷子里变得热闹了。小孩子们在做着游戏,传来阵阵嬉闹声。大人们在自家门前洒水,扫地,摆上桌子碗筷,吆喝那些在巷子里玩耍的娃子们回家吃饭。
只见贱货骑着车子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离着老远冲他喊着, “财伢,吃了么?”
“吃了!”
“走,走,跟我到小区里去当搬运!我跟别人说好了,晚上把四十包水泥搬到七楼。”
“你吃了么?”
“我才在巷子口吃了一碗热干面,这就来喊你一起走。”
老汤见他这么急,起身锁上门,跳上了贱货的车子。
他们的麻木不敢上大马路,在小街小巷里好一阵七弯八拐,才进了一个新建的小区。在一栋大楼前,贱货把麻木停在了一堆水泥旁。他跑上楼给房东打了招呼。人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下来后,贱货掀开车子的座位底子,从里面抽出一根一米多长的竹杠子和两根绳子。看来,老伙计早有准备。
“以前我是一个人挑上去,人太吃亏!今天,我们两个人抬上去!五块钱一包,两百块呀,你说划不划算?“
“划算!”老汤一听,高兴地咧着嘴笑了。
“一趟两袋,我们慢慢搞。”
然而,长时间不干这样的体力活,老汤还真有点不适应。几趟下来,身上的汗一趟跟着一趟,恨不得衣服都湿透了。两人干脆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干了起来。你可莫小瞧这二袋看上去堆头不大的水泥,上了肩后,爬起来楼它就变成了两个死铁跎子,顺着竹竿往下溜。谁都知道抬东西上楼,处在下方的最吃亏。贱货人瘦,没有老汤扎实,所以每次他都走在前面。老汤跟在后面用肩顶,用手托,要想尽办法保持着杠子的平衡。当了一生搬运工,这样下力,他还真没有试过,手脚都不得劲。他不停地用手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两只脚象上了夹板一样,抬不起来。他好想换个方式,可是前面的贱货不作声他也不好意思说。说白了,他就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主。
两个人上下几个来回,累得气喘吁吁,汗流夹背。老汤干了二十多年的搬运,他拉过板车,起过码头,下过火车匹,在粮库扛过麦包。唯有这样抬东西上楼的搞法他还真没有干过,弄得他腰酸腿痛,屁股累。
当他们看着剩下来的二十几包水泥发怵时,一辆小货车停在了他们面前,是送木蕊板的来了。只见,从车上跳下来三个四十多岁的妇联,二个人动作麻利地从车厢里把两米多长的木芯板抽了一块出来;最后一个人把板子扛在后背上起身就走了,到了楼道口双腿一弯轻巧地进了楼道的防盗门,一口气就上到了七楼。看着几个女人把活做得如此漂亮,老汤惊讶得在一旁“嘿嘿”只笑,“厉害呀!比我们这些男将都狠!”女将们也不搭理他,埋头做着事。
在几个女人面前表现得这样没有用,那是几丢人的事哟!他们赶紧抬起两包水泥也跟着上了楼。哥俩个刚到了四楼,人家背着下趟木芯板又撵上来了。楼道里的空间只那么大,让也不好让。让一个女人在后面催着也不是个事。老汤使出浑身的力气,用肩膀顶着下斜的竹杠子顶着贱货向上爬着。
“你们两个快点撒!”
那娘们催着,紧跟在后面不放。他们不得不加快步子,一口气赶到了六楼。突然,“绷”地一声,老汤感到腰间一松。坏了,裤子上的裤腰带子断了。那条长裤子眼看要往下掉。
“贱货,贱货,拐(坏)了,拐(坏)了!”
“么事呀?”
“我的裤腰带子断了。”
后面的女人发出了一声轻笑。他们两个只好将水泥放下。老汤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着,脸胀得通红,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拿着棒子,侧着身看着后面窃笑的女人从自己身边走了过去。
“你也是出了鬼板眼,穿裤子不系皮带。”
“在队里搞习惯了,不让系皮带。”
老汤说完提着裤子跑到楼上,找了一根包装带子系在腰间。
“我跟你们讲,一个人挑比两个人抬要舒服些。上楼的时候可以移扁担来保持平衡”那个女搬运工给了他俩一个建议。
老汤笑嘻嘻地看着这位女师傅,问“是吗?”
“不行,我的腰受不了!”贱货说。
“那我来试一下。”老汤也想试试,主动提出来挑担子。
于是老汤一个人挑了起来,想不到这样一变果然轻便、灵活了许多。贱货也不示弱,扛着一包水泥也跟了上来。这样一来做事效率提高了不少。
忙到晚上九点多钟,他们总算把四十包水泥搬上了楼。两个人拿了工钱,骑上麻木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为了解乏,两个麻木找了一个烧烤的地摊,又在一起喝了起来。
“贱货,回来这长时间怎么没有看见你老婆呢?”
“走了!”
“么样,也跑了?”
“去年得病死了!”
“是么病,我走的时候看她人还蛮好的。”
“癌!”
话说到这里,老汤又要后悔自己话问得不在点子上。贱货和他婆娘感情好在这条巷子里是出了名的。说起来,贱货的命比他更苦,从小没有娘老子。在米厂上班的叔叔把他从乡里弄到城里。那年他才十岁。说是看他可怜,到叔叔家给碗饭他吃。哪知道是个铁弹子。他的叔叔和娘娘一连养了六个儿子。大的才上学,小的在吃奶,是贱货一个一个背大的。那年月家家户户缺吃少穿。在米厂当保管的叔叔却总有办法弄到填饱肚子的。脚粮,碎米,不要计划,养大了六个儿子和他。有了贱货这个不要钱的保姆,娘娘就可以去上班,多拿一份工资。等到贱货十六岁了,几个弟都上了学。叔叔就让他跟着去米厂上班,在加工车间里下谷仓。
他一干就是十多年,每天要在暗无天日的车间里关*个小时。下谷仓是大米加工厂最要命的活,灰尘重,活路狠。下班出来就象个煤黑子,只有眼睛里的眼白是白的。他天天累死累活,工资却要装进叔叔的荷包里。叔叔说他还小,先帮他存起来,以后等他长大了给他接媳妇。他转眼二十好几了。几个弟弟有的已经当了爸爸。他还没沾过女人的边。不幸的是,一个晚上他叔叔起来解大手,突发脑溢血,死在了厕所。十几年辛苦挣的钱,都在落在了死人手里,他不能不要呀?他思前想后只能硬着头皮去找娘娘要。他哪里知道,那天下午他还没有进屋。六个弟弟已经如狼似虎,横七竖八地站在门口,把他堵在了外面。贱货钱没要到,人还被打断了二颗门牙。娘娘带着几个儿子黑了他钱不说,而且从此再也不让他进家门。接着粮食政策一放开,米厂没几年就垮了。从那以后他就变了,发誓吃亏上当的事再也不做。尽管他什么都做过,无论是打游击(俗称摆地摊),还是撵兔子(打散工),他都有自己的规矩。那就是不管做什么,他都要和别人把丑话说在前头,钉是钉,铆是铆,一分钱不能少。最后的结果是只落得在南湾踩麻木。
几年过去了,眼看三十几岁了。八年前,六月的一个傍晚,在南湾车站,他接了一对母子,送他们去十大家投亲戚。那天天真热;闷得人透不过气来,眼看着要下一场大雨。贱货车子踩的飞快,终于赶在大雨之前把这对母子送到了。女人下了车,从身上掏出一张纸递给他,说她不识字,这上面写着门牌号码。贱货看了看,又拖着他们,拿着地址在那里一家家地问。结果转了三圈,就是不见要找的那家人。大雨可不会等他们,劈头盖脸地泼下来。贱货又累又急; 站在雨里浑身淋得透湿。他找了个地方停下车,想再问问清楚。交谈中,听口音他猜这对母子肯定是从外地来的。
天下着大雨。既没有个落脚的地方,又带着个小孩,让这母子俩怎么熬过这样的夜晚呀?!看着这女人坐在车里是一脸的无助,身边的孩子只有七八岁。小家伙又冷又饿,冻得只发抖,瞪着一双乌黑黑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贱货就动了善心,一咬牙又骑上了车,顶风冒雨地把他们带回了南湾自己的小屋。他只有一间房,巴掌大的地方,只能放一张床。贱货让母子俩先住下,有什么明天再从长计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