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米说:“马三多,你不要睡了行不行?你把这件事情好好想一想行不行?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你知道不知道?往后的事还多着哩,你说,往后咱们就不要自己的娃娃了?”
米米拍了一把马三多的屁股说:
“我让你睡,我让你睡。”
米米说:“你睡,我也睡。”
马三多抱着熟睡的马小雪出了门。
沙洼洼的街道在这样的一个下午,变成了一条异常寂静的街道,连一只狗的叫声也听不见,连一只鸡的影子也看不到。只有一粒粒石子嵌在深深浅浅的沙土里。太阳像一张烙得焦黄酥脆的玉米面饼,斜斜地挂在西面的树桠上。
马三多向东走,他的后背上因此被抹上了一层黄灿灿的颜色。
其实这样的一天在沙洼洼来说并没有什么别样的不同,沙洼洼的天好像永远那样灰不溜秋的,显得很不干净。但这一天又注定与前一天或者后一天有所不同,因为这一天毕竟已经不是前一天了。
马三多走过他二叔马德仁的院子,又走了一段;他碰上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二叔马德仁。他刚从他的五十亩荒地上回来,他洒进去的麦种子一粒也没有出来,所以他脸色看上去很灰,很惶然,很无措,也很惆怅。他的两只手在屁股上面接近尾骨的地方绾了一个疙瘩,如同一只在油锅里炸焦了的麻花,看上去不十分美观。他并没有把目光投到马三多身上,他也没有看清楚马三多抱在怀里的是谁,他就那样迈着灰不溜秋的步子走了过去,阳光照着他日渐苍老的脸,他唇缝里夹着一根早已熄灭的烟屁股。马三多想对他二叔说些什么,见马德仁那个样子,他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和马德仁擦肩而过后,马三多又走过老王家的院子,走过刘歪脖家的院子,接着走过老吕家和老杨家的院子,然后,马三多从从容容地向左一拐,上了一条岔道不远,又向右折过去,走进队长代二家敞开的街门里去了。
代二正在廊檐下抽烟,他抽的是带把儿的纸烟。他看到马三多影子一样从他敞开的街门里飘进来,他很不以为然。当他看到马三多怀里还抱着一件东西的时候,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嘴角上的烟屁股也差一点掉在地上。
他声音颤抖着说:
“马三多,你、你来干啥?”
马三多咽了一口唾沫,眨了眨眼睛,使劲用脑袋想了想,又看了看仍在他怀中熟睡的小雪,这才对代二说:
“队长,这个丫头我不要了,我把她抱过来送给你,这样你就不会带人罚我的款了吧?”
说完马三多就走进去把小雪放在了代二家的炕上。
代二双唇抽动着说:
“马——马——马——马三多,不是已经不罚你了吗?”
马三多朝地上吐了一口说:
“不罚我都觉得亏哩,反正这丫头又不是我生的。”
话音没落马三多就抽身出了门。代二纵身一跃,拽住了马三多的一条胳膊。
代二带着哭腔说:
“马三多,你不能把这丫头给我留下,真的不能。”
马三多说:“你是队长,不给你留下再送给谁我都觉得不合适。”
代二说:“你应该送到乡上,是乡上要罚你。”
马三多甩开代二的手说:
“你们他妈的再说罚,连马小香我也给你送过来。”
马三多大步出了队长家的街门,代二在院子里跺着脚喊:
“马三多——你给我回来。”
“你给我回来——马三多。”
“马三多——你给我回来——”
。。
最后一个穷人 第三十章(2)
代二没有办法,又去乡上找了一回邱主任。被邱主任美美地训斥了一顿,代二就灰溜溜地回来了。
代二对马三多说:“马三多同志,你还是把这个丫头收留下吧!”
马三多正在给羊添草,他身上洒满了绵羊们温静的目光。马三多只看着他的羊,目中无人。
代二说:“马三多同志,这个丫头你还是收留下吧!”
马三多发现代二两三天时间猛然就变得老了许多,脸上的沟壑也比前几天多出了三五道,他盯着代二的时候,突然觉得他不太像代二。
马三多说:“老代,还是你收留她吧,你是队长,不会有人罚你的款。”
代二说:“我不收你的提留款了,行不?”
马三多看了眼他的羊,目中无人地说:
“还是叫我再想一想吧,还是叫我们好好商量一下吧。”
想了想,马三多说:“不对呀老代,我爹死的时候,你已经答应不收我的提留款了,你这么说,是不是又想收了?那样的话你可得把我爹马善仁还给我。”
代二哭丧着脸说:“那你不用开荒了行不?到时候上面补助下来了,我照样给你。马三多,就算你接受了一项组织上交给你的政治任务,行不?就算你在为祖国和人民作贡献,行不行?”
马三多又想了想,说:“老代,你不会说话不算话吧?”
代二赶紧说:“不算话我是牲口。”
这一天,马大洋从桌子上昂起头来,对走进街门的马三多说:
“爹, 他们说我是捡来的,你说是不是?”
马三多愣了一下,说:
“你不要听他们胡说。”
马小香也从桌子仰起头,对已经走进街门的马三多说:
“爹, 他们说我也是捡来的,你说,是不是?”
马三多哈了一声说:
“你也不要听他们瞎说。”
马大洋眼睛里溢出那么一点泪水,哽咽着说:
“爹,那生我的那个妈,她到哪里去了?”
马三多想了想说:
“你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上学去了,那个地方叫省城。”
马小香的大眼睛里也蒙上了一层雾水,她说:
“爹,那我的妈妈哩?生我的妈妈到哪里去了?”
马三多想了想,又想了想,却没有想出什么来,就对马小香说:
“你的妈妈,也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上学去了。”
马小香又问:“那个地方,是不是在城里?”
马三多说:“好像是在城里。”
马小香又问:“是和马大洋的妈妈在一样的城里么?”
马三多说:“这个么,我真的不知道。”
马小香眼睛里的泪水开始像河水打起了小旋涡,一圈儿一圈儿地转,转了几下,吧嗒吧嗒溢出来掉在了地上。她忽然号叫出一声:
“爹——你说,生我的妈妈她是不是到和马大洋的妈妈一样的城里上学去了?”
马三多的脑袋里嗡嗡响成一片,他用足力气咬了咬牙;突然张大嘴巴朝马小香吼道:
“生你的那个贼妈也到城里上学去了,而且不是小城,是大城市,北京那么大的城市、天那么大的城市。”
这样一来,马小香的哭声就像收音机的开关给人关上了,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她听到马三多说她妈到天那么大的城市去上学了,她就骄傲地看了马大洋一眼,然后把头向上仰了一下,一种少有的优越感把她眼睛里的泪水全部吸了回去。
马大洋坐了一会儿,又问:
“爹,那小雪的妈又到哪里去了呢?也去城里上学了吗?”
马三多不假思索地说:
“你们不是说她到树林里去尿尿了吗?你咋还来问我,你真是个笨蛋。”
这时候他们同时听见马小香笑了,她望着天笑了,她的笑声像子弹一样射向高空。
“咯咯咯——咯咯咯——”
最后一个穷人 第三十章(3)
马小香充满优越感的笑声,把太阳洒向大地的光辉一股脑儿地震碎了。震碎的阳光像白亮亮的瓦片一样散落下来,铺了一地。
马大洋和马小香重新开始写字的时候,他们的面容就像一片开满了鲜花的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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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穷人 第三十一章(1)
米米的肚子像盆里的发面一样神奇地膨大起来,马三多的幸福在他脸上日夜流淌。米米红艳艳的脸蛋上,渗出了铁锈样的孕斑,那些斑点像黑夜的星星一样,闪烁着动人的光泽。但每每想起那个夜晚,米米还是会因为马三多的笨拙而暗自好笑。
几年前的那一天,马三多抱着米米走出老杨家街门的时候,村街上已经聚了好些看热闹的人。他们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地交头接耳,议论着关于琴琴嫁给了一个城里老男人的事,当然也议论着米米将要嫁给另一个城里老男人以及她为此跳河的事。这时候他们看见马三多抱着米米从老杨家街门里出来了,他们马上做出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话题已经变了,声音反而大了。他们无一例外地将目光从鼻尖上哧溜一声滑下去,落到脚面上。他们的目光被无端地折弯了,因此显得很不舒服,身体里的局促和不安也从眼睛里射了出来,哗哗的声音在村街上听得清清楚楚。
马三多抱着米米走过他们身边时,他们什么也不说,目光在眼前变成了昏黄的一片。他们站在那里,往往会把一只苍蝇说成一只麻雀,把一只麻雀说成一头羊,而一头羊常常要被他们说成一头牛的样子。他们没有想到这时候米米会在马三多怀里开口说话,而且是那样叫人脸红心跳放荡不羁的话。
“你们不知道吧,你们谁都不知道吧,我已经是马三多的女人了,我和马三多已经睡过了,你们肯定谁都不知道吧?”
米米大声对他们说。
“你们不知道吧,你们谁都不知道吧,我已经是马三多的女人了,我和马三多已经睡过了,你们肯定谁都不知道吧?”
米米偎在马三多怀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一直到马三多大汗淋漓地把她放在那张大木床上。马三多的身体像刚从蒸笼里出来一样从上到下冒着白气,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结结巴巴地说:
“你说……我已经……把你睡过了?”
“难道你没睡过?”
“没有。”
“当年,在洋芋堆上,就在你家西屋里……”
米米顺手指了一下,提醒马三多。
马三多顿有所悟地摸了一下脑袋说:
“我当时只是摸了摸你的妞妞,并没有睡你。”
米米说:“摸了我的妞妞我就是你的女人了。女人的妞妞是不能给男人随便乱摸的,只有自家的男人才能摸。”
米米看见有一股气在马三多的身体里神秘地游走,他的血管在皮肤下变粗了,变黑了,长虫一样地蠕动着。米米的身体又开始燃烧,皮肤和心尖尖都有灼热的感觉。她的身体里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水,像涌满堤坝的山洪正在寻找一个可以下泻的蚁穴。身体里这样一种斗争是甜蜜的,也是残酷的。当一股热流自身体某个神圣洞穴涌溢而出的时候,米米就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音。
马三多在无限的慌乱中被扒了个精光,他身体里那股强烈的冲击欲望被米米有些粗糙的双手引导出来了。米米的身体像一块奇妙的山石被放在大床上,马三多像一个正在寻找战刀的骑手,米米让马三多跨了上去,如同骑手跨上了马背。接着米米又给了他一把闪着寒光的战刀,战刀在瞬间激起了骑手冲杀的欲望。失去理智的骑手是没有方向的,骑手的战刀在一片丛林中迷失,当一条通往亮丽仙界的生命之门向他洞开的时候,骑手的冲锋就变得无可阻挡、所向披靡了。
骑手的脚下,草原是多么辽阔啊!
沉睡在马三多身体里的另一半就在那一刻苏醒了,他像一个贪婪的大孩子,一旦尝到了蜂蜜的香甜,就会连蜂窝也一起端掉。一旦上了米米那绵软的身体,不折腾到筋疲力尽他就不肯善罢甘休。
那一天的那一刻,才是马三多作为男人真正的开始。
那一刻的米米,比马三多更渴望他把她这碗搁久了的生米做成一锅热气腾腾的熟饭。
老杨没有因为马三多已经把生米做成了熟饭就善罢甘休——他选择了一个恰当的时间,从马三多的羊群里赶走了二十只肥羊。
最后一个穷人 第三十一章(2)
老杨说:“我肉墩墩的一口子人哩,二十只羊,哼,算什么东西!”
那时候正是马三多把他的羊很不放在心上的时候,那时候即使用所有的羊去换一个肉墩墩的米米,马三多也心甘情愿。
米米挺着大肚子走在村街上,聪明的人都能够从她脸上看到耀武扬威的意思。马三多的贪婪成就了她作为女人的光荣与梦想。她把这一切都夸张地耸立在肚子上。她脸上的每一颗斑点都像金子一样闪着光,生命的律动在她身体里回响,时而如波涛一样冲撞着,时而如清泉一样宁静而恬淡地流淌着。一个怀孕的女人是多么神圣和伟大啊!这个过程被作为母性的米米深刻地体验着,理解着,升华着,消融着。这仿佛只是一个瞬间,一颗生命的种子便在她丰润的子宫里生根发芽,茁壮地成长起来。生为女